第73章 斷塵心 (1)

有些人, 不是你說不想見就能不見的;就像有些事,你越是想忘記, 就越是刻骨銘心。

易塵有些魂不守舍, 一直躊躇猶豫到天色暗了,才挪動着腳步走到劇組的外頭,遠遠地張望着遠處正在拍攝外景的另一個劇組。

她看了好一會兒,才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扭頭沖進了休息室裏, 一把紮進了少言的懷中。

少言正在更換下一場戲的衣飾,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裏衣,被人撞了滿懷便下意識地收緊了手臂, 輕聲道:“怎麽了?”

易塵在新任男友的懷裏蹭了蹭腦袋,嗅着他身上冰雪般冷冽的氣息,心情也平複了不少,擡頭對着他笑。

“你跟我去見見我姑姑好不好?”

談情說愛三部曲, 見朋友見家長見同事,這三部曲若是走完了,就離談婚論嫁不遠了。

易塵父母雙亡,卻還有一個姑姑尚在人世, 易家的幺女易時楠, 是易塵父親的親妹妹,兩人相隔不過兩歲, 已經出嫁。

在易塵的父母亡故之後, 因為尚未年滿十八, 所以她的監護權轉移到了姑姑易時楠的名下,十六歲到十八歲的年華,易塵都是在姑姑身邊度過的。

如果沒有那一次意外,她大抵還是會跟在姑姑的身邊,學習禮儀與三雅道,作為“易家的女兒”而活吧。

“姑姑對我有恩。”易塵試圖用輕松的語氣來掩蓋自己的緊張,她緊緊地握着少言的手,仿佛要從他那裏汲取力量。

“只是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姑姑大概不太想看見我。”

易塵其實是想遠遠避開免得惹人心煩的,但是之前姑父打來的那一通電話,卻讓易塵有些遲疑了。

如果不想就這樣一輩子斷絕關系,她總得努力去維系這搖搖欲墜的血緣之親,至少婚姻生死這等大事,不能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提。

所以,雖然心有畏懼,但易塵依舊想見見那位如同父母一般的長輩,帶着少言一起。

劇組是不能随便闖的,易塵只能在外頭候着,此時已近日落,天邊殘陽似血,流淌得天地之間滿目猩紅。

易塵算準了易時楠下班的時間才守在這裏的,易時楠的生活極有規律,時間觀念也強得可怕,這個點,她無論如何都會下班回家準備吃晚飯了。

果不其然,易塵牽着少言的手沒有等太久,就看見幾個人從另一個劇組中走了出來,似乎在交談着什麽。

即便站在人群之中,打頭的那一位女子依舊是最鶴立雞群的存在,即便她已經不再年輕了。

那名女子容貌不過三十來歲的模樣,身邊圍着好幾位笑靥如花的明媚少女,那些女孩正值芳華美得嬌豔欲滴,卻無一人能掩蓋住那名女子的風華。

女人眉眼清麗,步履從容優雅,仿佛從水墨畫卷中走出來的古代閨秀,帶着歲月沉澱與時光磨砺出來的美,溫潤如玉,盈潤如珠。

有些人美在皮相,有些人美在風骨,但易時楠的美卻能經受得住時光的磋磨,明明年及不惑,春花不再卻如秋月,美得遠離世俗。

那些鮮花般嬌豔的女孩哪個不羨慕易時楠的這身氣質?此時圍着她叽叽喳喳,一口一個“老師”,眼裏放光一樣,争得臉都漲紅了。

而被小姑娘圍在中間的易時楠面上依舊挂着客氣疏離的笑意,溫和有禮地回答着少女們的問題,不會讓任何人受到冷落,卻也保持着一定的距離。

易塵遠遠地看着她們越走越近,就在易時楠擡頭朝着她的方向看來之時,易塵才出聲喊道:“姑姑。”

全世界只有一個人會喊出這樣的稱謂,易塵根本不需要說出自己的名字,于是只能看着那一絲客氣疏離的笑意凝固在女子的唇角。

易塵牽着少言的手,沒有動,她看見易時楠擡眸掃來的一眼,冷得像是地底深處剛湃上來的水,冰得指尖微微顫抖。

易塵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突然間就失去了說話的勇氣,還沒來得及退縮,就覺得手指微微一緊。

她擡頭,卻只看見少言垂眸望向她的眼睛,那雙眼睛裏藏着太多太多複雜的東西,讓易塵不由得想起了瓢潑大雨中的白日晞。

她在道主的眼裏就是一個滿身雨水的狼狽孩子,但是,不管她有着怎樣的過往,他都選擇了包容。

——包容人世間的一切愛憎,成為她心的歸屬。

因為這雙眼眸的存在,在姑姑熟視無睹一般與自己擦肩而過的瞬間,易塵雖然難過,卻沒有承受不住。

她偏頭朝着那些少女有禮地笑了笑,唇角勾起的弧度與姑姑如出一轍。

她牽着少言的手走在姑姑的身後,在他們離開之後,身後的少女們都忍不住竊竊私語了起來。

“那是易老師的女兒嗎?天啊,那氣質真的一模一樣,長得也像,簡直像年輕的易老師,太美了!”

“羨慕極了,我什麽時候才能有這樣一身氣質啊?跟老師學了三天了,怎麽還是一點效果都沒有?”

“這個要從小教起養成習慣才行的吧,像我們這種從頭學起的,沒個兩三年磨不出一個架子,反而畫虎不成反類犬了。”

“喂,剛剛那男的也是老師的晚輩嗎?天啊好帥啊,我少女心都萌動了!”

“別想了。”有人悵然若失地道,“估計不是晚輩,是老師女兒的男友吧,你都沒看到他看身旁人的那個眼神,啧……我都要相信愛情了。”

“也不一定啊,沒準是妹妹呢?”有人不甘心地辯駁了一句,“氣質都那麽像,沒準都是出自一家的呢?”

女孩子中作為領頭羊,也是這部電視劇的女主演聞言看了發話的女子一眼,懶洋洋地道:“那你有本事去追啊,追到手算我輸成不?”

“那種人,看看就好,沒有足夠的底氣,站在他旁邊你就不會覺得自慚形穢嗎?”

男人看女人的目光,和看妹妹、看孩子的目光都是不一樣的——那男子眼底藏着疼寵,但更多的卻是不能自已的溫柔。

——還真是幸福呢。

易塵跟在姑姑的身後,離開了劇場,看着那個無動于衷的女人上了車。

她以為自己會很難過,會忍不住落淚,但實際上沒有,她面帶微笑地握着少言的手,如那人的教導一般将自己的情緒藏得嚴嚴實實,分毫不露。

隔着車窗,易塵微微彎腰,颔首道:“今天過來是想告訴姑姑,我找到喜歡的人了,以後應該會跟他結婚。”

原本準備發動引擎的女子停止了動作,她神情不見悲喜,只是平靜,沒有看向他們,但的确有在聽。

“他叫莫意孤,是位道士,擅長劍道和茶道。”易塵也不等對方回應,一五一十地說道,“他年歲比我大不少,但對我很好。”

“我們認識了一年有餘了,現在住在一起。他跟我一樣,父母都不在了,家裏只有一個弟弟,但是已經離開很多年了。”

易塵絞盡腦汁,将自己能想到的東西都一五一十地彙報給姑姑聽,她只希望時間能夠走得慢點,能讓她多看幾眼面前的女人。

她蒼老了不少,即便保養得很好,也已經掩蓋不住眼底的疲憊和倦意,眼角細細的紋路,眉宇間的一道印,那是長期皺眉留下的痕跡。

歲月格外厚待她,但總歸抵不過人心的老去。

易塵只覺得心裏平靜得有些詭異,仿佛曾經的一切愛與怨都已經消逝在風裏。

“過些天我會帶他去看看父親和母親。”易塵說完,已是言語窮極,她用力地握緊了少言的手,微微抿唇,“如果我們結婚……”

“我希望……姑姑和姑父能來參加我的婚禮。”

她一介孤女,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血親只有同姓的姑姑,是她唯一的長輩,也是她與這個世界最後的牽系。

易塵說完便不再開口,任由空氣蔓延上尴尬的沉寂,她深吸一口氣,正想告辭,卻聽見一道平靜的聲音,緩緩地道:

“我不會去的。”

女子的聲音低柔婉轉,雍容而又大氣,那帶着華國古時之美的女子擡頭,打量了一眼侄女許諾白頭連理的那個男子。

少言眼神沉靜地與這位女子對視,雖然是易塵的長輩,但若要論實際年齡,易時楠在少言的眼裏也不過是個孩子罷了。

他平靜地面對着易時楠的打量,微微颔首,道:“您好。”

他的态度坦然到堪稱平靜,那一雙眼睛完全模糊了他的年齡,雖然外表不過弱冠,但那一身氣質只讓人想到天命之年的長者。

易時楠下意識地皺眉,抿了抿唇,卻到底還是什麽都沒說,只是客氣地朝着少言點了點頭,态度溫和更甚于對待自己的侄女。

她移開了視線,啓動了汽車的引擎,沒有再對易塵說一句話。

易時楠離開後,易塵這才深深地松了一口氣,她垮下肩膀,面上也終于有了幾分笑影,牽着少言的手親昵地道:“我們走吧。”

少言并不能理解為何她會對此感到開心,因為那個女人分明拒絕了她的邀請,但是看見她歡快的樣子,他也不忍心多問。

“小一。”他伸手摩挲她的臉,指尖略帶冰涼的溫度貼在她的耳後,凍得她有些輕癢,“如果想說了,我一直在這裏。”

易塵沉默了一瞬,低頭踢了踢腳邊的石子,輕嗯了一聲。

少言看她的模樣,便知道她打算當個鋸嘴葫蘆,什麽都不說了。雖然心下忍不住嘆息,但到底還是不忍心追究下去。

每個人的心底都有無法言說的傷,哪怕只是回憶,都會痛得鮮血淋漓,因此畏懼回憶。

回了家後,易塵準備了晚飯,洗漱好後就早早地回房間準備休憩了,少言難得沒有理會挑釁的陰朔,而是在易塵睡着後找到了時千。

“麻煩你幫我找個人。”

少言給出了易時楠的影像,時千看了那影像一眼,卻是詫異道:“小一竟然還有血緣至親在世?”

少言應了一聲,再次開口問道:“是否能找到此人的位置所在?”

“這倒是不難。”時千拿出一個羅盤,手中撚出一根頭發絲,頭發絲的發梢之處瞬間燃燒起了深藍色的火光,将那發絲燒成了灰燼,幽幽地落在了羅盤中央,“既然是小一的血緣至親,那以小一的氣息為中心,就可以找到跟她血脈相系的人了。”

時千說着,那星羅棋布的羅盤上便突然亮起了兩點星光,一者明亮,一者黯淡,顯然血脈清疏有別。

“你要找他們做什麽?”時千将羅盤遞給了少言,略帶困惑地道,“小一仙緣在身,又是天道的繼任者,終究會被斬俗緣的。”

“我知道。”少言接過羅盤攏進袖中,語氣淡淡地道,“俗緣或可斬斷,心魔卻難以滅除,小一心中有難以跨越的坎,我得幫她渡。”

聽聞少言所言,時千也想起了小一在扮演白日晞時的場景,那種撕心裂肺的傷悲,并不是單純的演技可以表達出來的。總有一些感情,如果不親身經歷,就難以完全模仿出當時的情态,小一定然是經歷過一些無法釋懷的事情,方才能重現出相似的演繹。

“可需要我協助一二?”想到這裏,時千便難免有些憂心,“若俗緣難斷,就證明此情這并非俗緣,而是九難。”

“我一人即可,足夠了。”少言輕輕颔首,只是想到了什麽一般,對時千輕聲說道,“她不說,定然是不希望我們知道太多。因為習慣忍耐痛楚,所以畏懼舊傷再裂,對于她,有些事,只有我能做。”

少言說得果決,時千也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她還尚未答應與你結緣,何必如此?”

少言不答,已是拂袖而去,徒留時千一人垂頭撥弄着命盤星軌,勉強壓下心頭的憂慮。

“若是小一惱怒你如此作為,你又該如何是好啊,少言?”

暮風席卷着庭院中馥郁的花香,四下寂靜,無人回應。

少言循着星盤的軌跡,連夜來到了鄰城,在羅盤的指引下來到一處現代風的別墅庭院裏。

雖然被封印了一身術法神通,但少言到底已經不是凡人的血肉之軀,即便長途奔襲亦無倦怠之意,很快便躲過了小一強調過的現代高科技産物,來到了別墅的庭院裏。

少言并沒有驚擾此間主人的意思,他只是踏着月色,找到了那一顆黯淡星子的所在地。

那是一個披散着長發的少女,坐在輪椅上,神情是掩蓋不住的郁郁。

她隔着巨大的落地窗看着庭院裏的風景,面上卻不見歡喜,反而好似深藏着戾氣。

少女的年歲與易塵相仿佛,似乎較為年長,眉眼有兩分形似,也是清秀純美的模樣,可是這一份秀氣卻因為緊擰的眉宇而變得格外陰戾。

少言掐了一個決,他微斂的眼眸中似有金光璀璨,點點星芒在他眼底升起,仿佛火焰一般燃燒。

在少言的眼中,女子的身上突然纏滿了無數絲線,有粗有細,顏色也各有不同——那是人世間的“因果”,也是一個人的“業報”。

少言掃過密密麻麻的絲線,試圖從中尋找到屬于易塵的那一根,可看遍了所有的因果線,卻沒有找到牽連易塵的另一頭。

少言眼瞳微深,眸中的星火也逐漸涼熄,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輪椅上的少女,長久無言。

他原本以為,是幼時的易塵無意間犯下了過錯導致了惡果,方才致使她親緣寡絕,但是如今看來,卻似乎并不是這麽一回事。

少言覺得,他有必要跟易時楠見一面,從她那裏問清楚過去的因果。

——該她擔着的,他會與她一同面對;不該她擔着的,也決不能讓她忍了這委屈。

少言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他看見了出門的易時楠,這才上前攔住了對方。

“你是?”易時楠顯然還記得這個容貌頗為出色的男子,也記得對方那雙模糊年齡的眼睛,“是……莫意孤,對吧?”

“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易時楠的态度溫和有禮,絲毫看不出她對待自己侄女時冷漠甚至無視的模樣,就如同待人接物都完美無缺的大家主母,優雅而雍容。

“冒昧打擾,十分抱歉。”少言微微颔首,神情淡漠幾近清冷,談吐卻并未失了禮數,“不知您是否有空撥冗一談?”

“有些事,我想向您請教。”

易時楠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今日的行程安排在下午,雖然去唐城需要一個多小時的路途,但是時間還非常充足。

易時楠掠起鬓邊的一縷發,淡淡道:“那邊有家茶樓,環境安靜清雅,倒是不錯的地方。”

雖然有些意外,但易時楠也并未感到慌亂,對方既然能不嫌麻煩地找上門來,顯然是有心了。

易時楠和少言來到了茶樓,随意點了兩杯茶飲,尋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下,易時楠這才尋到機會認真地打量對方。

昨日驚鴻一見,這個青年的眼睛就給易時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雖然皮相年輕俊美,對方的眼睛卻仿佛已經閱盡了滄桑。

與對方相對而坐,易時楠甚至感到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拘謹,就像面對着長者之時那種閱歷而帶來的差距。

“你想問什麽?”易時楠持着茶杯輕輕晃了晃,看着杯子中澄亮的茶湯,緩緩出聲問道。

“您應該知曉的。”少言沒有動手邊的茶,他十指交握放在桌子上,眉眼清逸如月下青竹,身姿如山間雪松,自有一番不可逼視的清貴俨然。

易時楠看着面前人,神情不由得微微恍惚,仿佛看見了離世多年的兄長,那曾經驚豔了大半個京都的世家公子,也是這樣的霞姿月韻、風姿卓然。

——明明已經故去多年,卻還是令人難忘。

易時楠沉默了許久,才開口給侄女的愛人講了一個故事,一個并不漫長卻寫滿了陰錯陽差的故事。

易家是一個傳承悠久的華國世家,這個家族保留着非常古老的華國文化,精通人世六藝八雅,其他家族傳承着財富,而易家傳承的是知識與文化。

這一代的易家有兩個兒女,長子易琛,幺女易時楠,兒女皆有榮華姝色。特別是長子易琛,生得神清骨秀才思敏捷,盡得易家真傳,年紀還未及弱冠,風雅之名卻已遠揚,令人見之難忘。

易時楠與兄長易琛一同長大,感情深厚非常人能比,易時楠更是打從心裏尊敬愛戴這位無所不能的兄長,他似驕陽如明月,滿足人所有的幻想。

後來,兄妹兩人長大,兄長易琛與音樂大家宋聽雪喜結連理,而易時楠則嫁給了如今的丈夫崔玉陽,算是各有歸屬。

易時楠的丈夫崔玉陽是個性情溫和的老好人,而易時楠看似溫和實際清高,兩人性格還算互補,婚姻也算美滿,育有一女,名崔雲樹。

而讓易時楠覺得不解的是,兄長易琛與嫂子結婚後育有一女,卻給女兒娶了“易塵”這樣的名字。

琛,塵,同音不同調的兩個字,很少有人會給自己的後嗣取跟父母相合的名諱,更何況易家的女兒向來是三字名,二字名的只有易家的繼任者。

易時楠問過兄長,可那時兄長眉眼含笑,摸了摸襁褓裏嬰兒的臉蛋,說道:“我這輩子只會有這麽一個孩子了。”

那時候的易時楠沒有将這句話放在心上,只覺得兄長是不想分散對孩子的愛,兄嫂風華正茂,将來一定會有其他孩子的。

可是,事與願違。易琛一輩子,的确只有易塵這麽一個孩子。

“我一直覺得,兄長不似凡塵中人。”易時楠抿了一口茶水,微微偏頭,語氣艱澀地道,“而後來事實證明,凡塵的确留不住這樣的人。”

一場車禍,帶走了易家的如玉公子,易時楠哭着趕到現場時,卻只看到失魂落魄的小侄女,警察說,發現這個女孩時,她正被遇難的那一對夫妻緊抱在懷裏,雖然受了輕傷,但是并無大礙。只是護着她的那對夫妻,卻是回天乏術了。

痛失兄長的易時楠看着還未成年的小侄女,終于還是擦幹了眼淚,将人帶回了家,她知道,這個孩子将是兄長生命的延續。

“可是那時,家裏來了一位天師。他告訴我,他是故人所托,來為這個孩子改命的。”

易琛,易塵,天師告訴她,換名就如同換命,這個孩子能活下來不容易,是她兄長拼命留下的一線生機,要她好好待她。

可是從那之後,易時楠的心裏就藏了一根刺。

“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換命這麽一說,那最後活下來的會不會就是兄長?”易時楠神情冷淡,眼底藏着許多複雜難言的情緒,“一邊将那個孩子視作兄長生命的延續,一邊又怨恨着取代了兄長而活下來的小侄女……這種矛盾的心情。”

易家僅剩易時楠與易塵兩人,作為引導者,易時楠教導着易塵身為易家繼任者應該知曉的一切,卻又忍不住将易塵跟兄長做對比。

一方面,她對她非常嚴厲,要求嚴格到連丈夫和女兒都看不過去;另一方面,她又會慈愛地撫摸着她的腦袋,說“易家的女兒就當如此”。

這樣矛盾的愛與憎,就連易時楠自己都分不清自己真實的心情。

易時楠的女兒崔雲樹,比易塵大了兩歲,生性活潑開朗,是個靜不下心來的女孩。

易家的傳承講究修身養性,但是崔雲樹坐不住,也不耐煩修煉三雅道,比起這些傳統古老的文化,她更喜歡新時代的科技。

而易塵不可否認的确是個乖巧而又文靜的孩子,在那兩年間,陪伴在她身邊最長時間的不是親生女兒崔雲樹,而是兄長的女兒。

易時楠一度以為,自己能夠就這麽等下去,等到時光歲月将一切芥蒂磨平,她終究有一天能夠釋懷兄長的離去,将那個孩子視如己出,再無戒心。

可是,事情卻再一次地……事與願違了。

“兩年前,雲樹和易塵一起外出游玩,她們報了一個旅行團。”易時楠的茶杯已經見底了,而少言的茶杯還涓滴未動,仿佛伴随着回憶一點點枯竭的心,映出了女子眼底深深的倦怠,“又是車禍,易塵坐在靠窗的位置,逃離得及時,可是雲樹……卻再也站不起來了。”

“後來,雲樹告訴我,原本坐在靠窗位置上的是她,是易塵突然暈車,才跟她換了位置……”

說到這裏,易時楠的聲音再度幹澀,她随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仿佛掩蓋心慌一般,卻連指尖都在顫抖着。

“我就忍不住想,車禍死去,是不是就是……她的命,但是總會有人替了她,所以她才能活下來,而遭罪的總是別人。”

“所以,雲樹出事之後……我就沒忍住,對她說了一些……過分的話。”

将兄長的死,将女兒的悲劇,全部歸咎于一個人的過錯,在這樣撕心裂肺的發洩中,尋找到一絲解脫。

她不想看見那個孩子,因為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忍不住變得竭嘶底裏,忍不住将心中的惡毒化作刀刃,最終傷人傷己。

所以,不見,對誰都好。

少言聽罷,卻是語氣波瀾不興地反問道:“所以你是覺得,在那場車禍中死去、或者在後來失去雙腿的人是易塵,會更好嗎?”

易時楠低頭,看着茶杯裏的白水,輕聲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你有。”少言擡眸,他眼底仿佛凝了寒冬的冷色,“你覺得她就應該死在那兩場車禍裏,接受自己的‘命’,不要‘牽連’無辜。”

自私是人的本性,在所愛之人與不愛的人之間,總是會偏向于前者。這并不不是不可以原諒的過錯。

“你對她說了什麽?”少言的眉眼漸漸冷凝,眼裏也有了肅穆之色,“比如說,她克自己的血親,害死了自己的父母……之類的?”

易時楠沒有說話,但少言知道自己猜對了,憤怒到極致的女人尋到了一個發洩的渠道,就不管不顧地将一切傷痛宣洩在一個孩子的身上。

少言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自己古井無波的心緒掀起了波瀾,無可抑制的痛惜像漣漪一般層層擴散開去。

他還記得那張相片上的易塵,郁郁的眉眼間滿是哀莫大過于心死的死寂。

兩年,她還未能成父母逝去的陰霾中走出來,被她視作唯一的那個親人卻拿起刀,砍在了那顆本就支離破碎的心上。

她唯一的過錯就是她的安然無恙,因為她在兩次車禍中完好無損地存活了下來,所以她成了淪陷局中的人們可以被憎恨的目标。

失去敬愛的兄長,身為妹妹的易時楠很難過,那失去父母的易塵……就不難過了嗎?

少言的情緒有一瞬的翻湧,但是很快,他冷靜了下來,輕聲問道:“憤怒傷心都難免口不擇言,那麽,兩年後的現在,你依舊這麽想嗎?”

易時楠從随身的包包裏摸出了一包紙巾,她逝去眼角的淚,嗓音喑啞地道:“不。”

“我的理智告訴我,那個孩子是無辜的,所謂的改命原也代表不了什麽,如果我的孩子也是這樣的命格,我身為母親也會做出跟兄長一樣的選擇。”

“但是,我的理智卻不能阻止我對那個孩子的感情像煙火一樣漸漸冷掉。”

這世上有許許多多的東西,都在阻止她愛那個孩子。

她的女兒崔雲樹原本是多麽活潑開朗的一個孩子,可是如今已經到了成婚生子的年紀了,卻依舊不知道自己的後半生應該怎麽過下去。

每次她聽見女兒的哭鬧嘶喊,她心中就止不住的疲憊。這兩年,崔雲樹的腿不見好轉,反而日漸惡化,她與那個孩子之間的溝壑也越來越大。

那個孩子聽信了她的話,将一切過錯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每個月都會寄一筆錢回來,打主意要供養雲樹一輩子,好讓他們安心放下……

她在那場車禍後就離開了崔家,搬回了自己原本的家,一個人孤零零的生活,深居淺出,不與任何人來往。

她過着比崔雲樹還要單調乏味的生活,仿佛一種贖罪,又仿佛作繭自縛一樣無力的掙紮,難求解脫。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個多麽容易心軟的孩子。”

那孩子捧着自己柔軟的心髒滿懷依戀地送到她的面前,她本不應該辜負這份信賴和孺慕,但是她還是選擇了推開。

“她跟兄長……其實很像,在她那個年紀,我都扛不住這麽多的苦楚,但是她扛住了,熬過來了,如今還努力地嘗試去改變什麽。”

不是誰都能像易塵一樣,面對一個曾經深深傷害過自己的人,卻還會忍着接觸的痛楚,試圖去挽回什麽。

故事說到這裏,易時楠已是覺得口幹舌燥,她看着青年面前不曾動過的茶杯,溫聲道:“可是這家的茶不合胃口?”

少言搖搖頭,沒有說話,他擡手叫來了服務員,請他們送上茶具,茶盞茶是這家茶樓的特色,但是他們也支持顧客自己動手。

茶具送上來後,少言動作娴熟地開始洗杯溫盞,易時楠這才知道,侄女口中所言非虛,面前之人的确精于茶道,并且早已入境了。

“你心不靜,何必将茶作為解渴的蠢物?”少言眉眼淡淡,将一杯茶湯澄碧的杯盞推到了易時楠的面前。

易時楠以指代謝,持杯,輕輕吹涼了茶湯,心情也随着泛起漣漪的茶面一般漸漸平複了下來。

霧氣氤氲中,易時楠恍惚間覺得仿佛在于長輩交談,或是幼時一樣,面對着溫和說教的兄長。

“她是個很溫柔的孩子。”少言抿了一口茶,垂眸道,“而且總是習慣替人着想。”

“可是溫柔這種珍貴的品質,卻最是容易被世人薄待,被他人所辜負。”

——你要原諒他們一時之間的口無擇言,因為他們心裏太難過,只想找一個人來恨,這樣才能活下去。

——是的,我原諒他們。

但是這個“一時”,什麽時候才能到頭呢?

“身為大人,你沒能為她遮風擋雨,讓她獨自面對父母離世的傷痛也就罷了,你還讓她雪上加霜。”

少言的語氣是平靜的,平靜得不像斥責,反而像是再直白不過的描述。

“你沒有包容她,反而要她回頭來遷就你。”

——因為不夠愛,所以忽視了她所遭遇的一切苦難。

“佛門斬俗緣,道門斷塵心。”

杯盞見底,少言站起身,一手壓在了茶幾上。

“仙緣在身,是以寡情緣情緣,這并不是說至親之人都會因她的仙緣而短壽,而是說維系羁絆的情感終究會有斷裂的那一天,天道會讓各種各樣的坎坷來磨平她的血肉之情,而非消磨至親之人的壽命。”

“她的仙緣如她一般良善,從來不會傷及他人。”

易時楠的眼睫輕輕一顫,卻依舊穩穩地拿着茶杯,沒有讓茶水溢出半點。

“你既然已經決定不再愛她,那請你絕對不要回頭。”少言語氣淡淡,言語缥缈如雲,卻也厚重如山。

“你辜負的,總會有人去珍惜,她已經找到愛她的人了,請你放心。”

少言結了賬,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茶樓。

在他的身後,拿着茶杯的女子獨坐許久,沉默無言。

心底深藏的晦澀被人看穿,那年來到家裏的天師不僅是為少女改命,還告訴她,此女仙緣在身,親緣孤寡。

她認定是這個孩子的仙緣害死了兄長,拖累了雲樹,所以決定遠離她、傷害她,像護犢子的鳥媽媽,只為了張開羽翼擋住身後在乎的一切。

她從來沒有将那個孩子放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不用他說,她都知曉,她早已失去愛那個孩子的資格了。

易時楠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她想去看看自己的女兒,打開房門,卻看見不良于行的崔雲樹滿臉興奮地扶着牆,朝她緩步走來。

“媽媽!我能走路了!你看啊!仙人說只要我每天鍛煉,就能跟以前一樣!”

“剛剛家裏來了兩個人,他們說他們是醫仙和藥神,能治好我的腿。”

少女笑容燦爛地述說着神奇的見聞,陽光灑落在她的眉宇之間,掃去了陰霾般的晦澀,重歸原本的明朗。

“真的太神奇啦!這世上真的有仙人嗎?我就被紮了好多針,吃了幾顆丹藥,就突然能走了!”

“對了媽媽,他們說他們是來幫一個人了卻塵緣的,是什麽人啊?媽媽認識嗎?”

崔雲樹興奮的話語戛然而止,因為在她的眼中,向來端莊優雅的母親沒有因為她的康複而歡喜,反而流下了淚來。

“媽媽,你不高興嗎?”被歡喜沖淡了陰戾的少女終于感受到了遲來的愧疚,“我仔細想過了,當時候換座位的事情真的不能怪易塵,爸爸說得對,是我太偏激了,不能因為自己的不幸就去怨恨別人的幸運。媽媽,你叫易塵回來吧,我們畢竟是她最後的親人了,我會跟她道歉的。”

易時楠搖搖頭,嗓音嘶啞:“不,媽媽只是喜極而泣。”

“至于易塵……”

“她……應該是回不來了。”

易時楠泣不成聲,因為她終于發現,她把那個孩子弄丢了。

她把兄長視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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