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夢中景
上清山,問道門。
身為正道第一魁首、天柱道主所開創的門派, 上清問道門在仙界的地位崇高是毋庸置疑的。對于天下問道者而言, 上清問道門就是道教聖地, 因為享有盛名,所以門中弟子也恪守道門清規戒律,不管是行事作風還是傳承觀念都清正嚴明, 為世人所敬仰。
因為道主推行“百家争鳴, 有教無類”的思想,上行下效之下, 上清問道門亦有“萬道之宗”的美稱,也是唯一一個接納妖修靈修的正統道門。
清晨,天還沒亮,上清問道門中的弟子就已經起身洗漱, 開始準備一天的日課了。
因為不興尊卑之念,故而上清問道門中亦沒有仆從下人的存在, 除了年紀尚幼的弟子會得到同門的一二照拂, 收有弟子的師者有徒弟代為其勞以外,其他的, 上至宗門長老、下至外門弟子都自理起居, 不崇尚奢靡之風。
而入門五年,早已不是孩子的道思源,今天卻依舊被自己的師侄敲響了門扉。
“咳, 小師叔, 您醒了嗎?”頭發花白還蓄着長須的三代執事弟子微微揚聲, 喊道,“早課要開始了,小師叔您快醒醒!”
喊完,形貌宛如耄耋老人的執事長老就忍不住縮了縮肩膀,就連雪白的眉毛都皺成了一團。
道思源,道號“茗真”,乃是道主在五年前收下的關門弟子,也是如今上清問道門中年紀最小的二代弟子。上清問道門存世久已,雖然真正進入內門的弟子不多,但是滿打滿算傳承至今也已經有三十六代,如此可見這位小師叔的輩分之高。
在這位執事長老看來,這位入門五年的小師叔當真是玉樹一般卓爾不群的良才美質,性格冷淡卻溫文,談吐有禮卻不怯懦,雖然身為道主的關門弟子,卻從無驕奢傲慢的不良之風,是個不愛說話卻又勤勉自律的好孩子。
這樣人人見之都難免贊一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小師叔,卻有一個讓所有二三代弟子都倍感頭疼的毛病。
想到這裏,執事長老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再次提高了聲音喊道:“小師叔,師侄進來了!”
話音剛落,執事長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進了屋中,闖過外頭的茶室,便進了小師叔的寝室。
身為宗門內的二代弟子,雖說不願慣出奢靡之風,但也沒有像佛門苦行僧一般非得往清苦中折騰,故而道思源的寝室布置也相當雅致。有專門收錄道經的書櫃,有專供茶道的茶具,窗邊懸挂着一盆潔白如雪的八仙玉瓊花,牆上裝裱着小師叔自己的畫作,那是一副山河流雲圖。
不似那些早已修得超凡脫俗之心的問道者,這間寝室依舊沾染着些許紅塵人氣,似乎歸屬于濁世中翩然清雅的貴公子。
執事長老進屋後才發現,本以為賴床不起的小師叔已經醒了,半大的少年穿着一身雪白的裏衣坐在床榻上,神情無喜無悲,仿佛遠離塵俗。
“小師叔?”執事長老喊了一句,少年卻沒有應聲,依舊是那副淡雅如茶般的姿态,微微偏頭的模樣似乎還帶着幾分少年青稚。
于是執事長老懂了,這根本就還沒清醒呢。
小師叔哪裏都好,就是早晨起來後想要找回神智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紅塵稱之為“賴床”。
執事長老扼腕不已,伸出手在少年面前晃了晃,說道:“小師叔,再不起來,一會兒師父要生氣了。”
執事長老的師父是曾經的二代掌門如今宗門內的太上長老、道主的大弟子、也就是道思源的大師兄——德谷真人。
德谷真人不茍言笑,作風嚴謹,又因為曾經是掌門人的緣故而甚有威儀,宗門內甚少有人直面德谷真人還不怵的。
提起德谷真人,一直神游天外的少年終于找回了幾分神智,慢悠悠地下了榻,慢吞吞地打理洗漱,看得執事長老臉都苦了。
直到窗外照射進來天邊蒙蒙發亮的第一縷天光,道思源才終于徹底找回了自己神游太虛的靈魂,随着執事長老一起去面見了德谷真人。
德谷真人的道號取自“上德若谷”,道主希望自己的大弟子能虛懷若谷,深廣而包容一切,故而為其定下道號“德谷”。
德谷真人也沒有辜負道主對他的期待,雖然因為凡念難絕而沒有成就天仙之身,卻也已經是歷經七重天劫的散仙了,是問道七仙之下的第一人。
宗門內輩分較大的長老為了避開一些凡塵俗事,也為了讓自己顯得更有威儀,故而皆以仙風道骨的老者形象示衆,唯有德谷不屑于此。
依舊保持着青年時俊美的樣貌,神情卻冰冷如千年玄冰般的德谷真人,将一枚儲物戒遞給了自己的小師弟。
“五年入心動,很好。”德谷真人的神情看不出絲毫的誇贊,他試圖讓自己的态度溫和些許,但結果總是不盡如人意,“此物是師父命我轉交于你的,你與我等不同,生來便有責任在身,亦是師父看中的繼承人。即是‘道子’,自然應勤勉不辍,立身持正。”
一次性說這麽多話,實在有些為難靜默多年的德谷真人了,不等他繼續斟酌言語,卻聽小師弟突然開口道:“師兄随心即可,不必如此。”
德谷真人眉眼微微一動,他看着小小年紀就已有岳峙淵渟之姿的小師弟,恍惚間仿佛看見了師父的影子,不由得在心裏嘆了口氣。
道子,既為未來的道主,小師弟不過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如此稚齡便身負重擔,實在令人唏噓。
師門內不興太過溫情的舉止,是以德谷真人也只是微微颔首,道:“三日後便是大典,屆時天下皆知道子之名。”
道主定下的繼承人自然要廣為告知,一來是因為天地大劫在即,需要各方相助道子行事;二來則是敲打心懷不軌之輩,莫要因己身貪欲而陷天地于水火。大典之後,上清問道門也可将資源傾斜于一人,全力幫助道子歷劫飛升。
道子的存在對于三界有何意義,自然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即便是魔道修士,也不會在這種關鍵時候鬧幺蛾子。
“思源明白了。”道思源低頭,神念往儲物戒中一掃,便已是心裏有數,嘴上卻還勸慰着道,“師兄不必愧疚,這本是思源之責。”
德谷真人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家的小師弟,實在不明白為什麽這小孩總是能看透自己的內心,還總是說教一樣地勸他別為難自己。他雖然生了一張嚴肅又不好親近的容顏,但德谷一直很想跟其他宗門裏的首席弟子一樣當一位溫和親切的大師兄,怎奈何天不遂人願。
這點願望不能被滿足,還總是被年紀這般幼小的師弟說教,德谷想想都覺得渾身不得勁。
師兄弟之間彼此相對無言,德谷終于受不了自家師弟一針見血的言辭,有些心累地道:“師弟你自去吧。”
道思源神情淡然地颔首,拿着儲物戒便離開了德谷的道場。
回了自己的房間,道思源沉默不語地看着儲物戒中的事物,指腹輕輕摩挲着戒面,一時間沉默無言。
五年以來,每一日的夢中,道思源都能看見紅梅白雪,清風明月。
他明明不曾在記憶的深處找到這一隅的風景,但是不知道為何,他總覺得那景致是那樣的熟悉,熟悉得仿佛早已烙印在了骨子裏。
他生性寡言,亦不曾與他人提起夢境中的景象,但是他總會覺得,夢境中才是他的真實,而如今的現實才是夢境。
道思源記得自己的父親和母親,也記得自己有一個幼弟,但是記憶只止步于父親身死道消的那一日裏,之後便模糊得仿佛隔水而觀的花影。
五年來,他修行暢通無阻,沒有任何瓶頸,水到渠成一般的自然,仿佛是将曾經走過的路再走一遍一般順利。
雖然一切順遂無憂,但道思源對于夢境中的場景始終都存着一份困惑與在意,他也不知曉這是何原因。
而且——
道思源低頭,看着自己攤開的手掌心,掌中紋理清晰,仿佛早已既定的命運的軌跡。
他總覺得,自己的生命裏少了什麽,而那缺失的東西對他而言相當重要,重要到拿得起,便再也放不下了。
——因為缺失了這一角,就連那早已看慣的風景都成了寂寞的光影。
一時間心緒不寧。
道思源盤腿而坐,為了壓制這樣莫名的情緒,他讓自己的心念沉入虛靜裏。
他剛剛突破心動期,修為就已有凝丹之像,于他而言,是禍非福。所謂的“心動”自然不是指心悅,而是指心念神動,靈魂可神游太虛,觸及一絲大道真意,故而名為“心動”。但在這個時期,人性與道之真意産生最劇烈的沖撞,是“情”之一字表現得最為激昂洶湧的階段。
心動期修士,嘗盡人間離合悲歡,堪破情網,方可成就金丹。
這個階段對于道思源而言并不算陌生,畢竟在他的記憶裏,父親身死之日,他應當已經到達煉虛合道之境才是。
雖然不知曉為何一切重來,但對他來說并不是壞事,畢竟千錘百煉,亦有爐火純青。
只是……他依舊還是很在意,自己缺失的那一部分,到底是什麽?
失去之物本不必強求,拿得起就應當放得下,但是在情緒翻湧之際,他只覺得即便是強求,他也想留下那缺失的一角。
從迷茫中清醒,與天光中睜開眼睛,一片恍惚中,道思源好似看見了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
那人坐在窗臺邊,百無聊賴地撥弄着瓊花,墨發如流水般披散而下,一張雪白的面具遮蓋了她大半張臉,上頭游魚相伴,紅梅如血。
道思源一時愣怔,看着那莫名出現的少女,仿佛察覺到他的視線一般,少女也朝他投來了目光。
四目相對,陽光中氤氲着清淡的花香,就連拂面而來的風,都仿佛融了缱绻溫柔,如水般溫柔的情意。
然後,他看見她眼眸一彎,笑出了一個花季。出錯了,請刷新重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