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入雲臺
易塵當然沒有要傳道的打算, 如果把她的動機深入剖析一下,就可以發現她其實是想救人卻不想将自己暴露在世人的面前。
這其中涉及了許多方面的考慮和思量, 但是目前都是難以宣之于口的。
最簡單的, 她的面具是無法摘下來的, 而她的名字也成了“問道第八仙”的道號, 不管是她戴着面具出現在世人的面前,還是“易塵”這個名字洩露出去一絲半點,只怕都會引起不小的波瀾。
且不說魔道那邊會有什麽反應,單單是自己的幾個好友們就有點解釋不清楚了。
其一, 少言現在縮水又失憶, 變裝到這種程度還當了自己徒弟的小師弟,顯然是不想被別人發現身份的。
但是“問道第八仙”一旦顯露了行蹤,世人看見她和少言如此親密,難免會胡亂揣測一番, 保不準最後就壞了少言的好事。
其二, 好友們都知道自己心悅少言,也知道他們已經領了證成了夫妻, 若是看見她跟在少言的徒弟身邊,他們會怎麽想?
雖然依好友們的心胸以及雅量,定然不會懷疑她變心,但是如果不是變心, 那道思源就是少言這件事情也是藏不住了。
易塵雖然不知道少言為什麽連其他幾位友人都要隐瞞, 但是既然是少言做出的決定, 她還是不要亂了他的棋局為好。
她的身份被人猜出來, 對少言來說沒有什麽好處,而其他人知道了,少言肯定也知道了。
這就不得不再次轉回到“我道侶是師娘”的問題上了。
真是想想都讓人覺得頭禿。
所以,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不管是出于對少言身份的隐瞞還是易塵自己的一點私心,她都不希望自己過多地暴露在大衆的面前。
但是這些理由,都無法一五一十地告知道思源,而她也不喜歡說謊。
易塵坐在床沿邊上,摸了摸少年的長發,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道:“你看到我這個面具了嗎?”
正襟危坐披散着一頭長發的少年聞言轉過頭來,目光凝在她的身上,微微颔首。
他當然知道她帶着這張紅梅陰陽魚的面具,面具左眼的眼尾處如同花綻,上挑的墨痕勾勒出盡态極妍的紅色花簇,美得豔麗卻清雅。
但是比起這張過分好看的面具,他更想看見面具下真實的她。
“這個面具。”易塵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輕嘆着道。“是摘不下來的。”
易塵話音未落,少年已經擡手撫上了她的臉頰,他觸碰冰涼的面具,大拇指的指腹卻近乎溫存憐惜地拭過她露出來的唇。
“是有人逼迫你嗎?”少年一句話出口,就被自己內心的情感所擊垮,幹脆兩只手都摸上了女子的臉,仿佛将這個女子珍而重之地捧在了自己的手掌心裏,“是禁制?詛咒?靈寶?還是……”
易塵被那種仿佛觸碰脆弱嬰兒般的撫摸摸得整個人都慌了,額角幾乎要沁出了冷汗,立刻伸手抱住了幾乎要壓在她身上的少年。
“沒有的事。”易塵反手抓住少年的兩只手,緊握着摁在了他的膝蓋上,擺出乖乖坐好的模樣,“這是一種保護,并不是禁制。”
——寧可戴着面具也不願意摘下的保護,可見她的身份是何等的隐秘,且不能被外人知曉。
易塵說得輕描淡寫,道思源卻是想到了自己與易塵相遇之後的種種。
她明明擁有着即便七劫散仙也能輕易隐瞞過去的神通,卻如同凡人一樣只能一步步地攀爬山路臺階;明明擁有着一份完整且足以流傳百世的道統,卻從來沒想過要将之發揚光大;戴着無法摘下的面具,無法開口說話的禁制,還有那明顯不涉紅塵的懵懂無知……
而另一件讓道思源在意的事情,可能連易塵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有時候走過某一段路,那段路上的植株就會煥發出前所未有的生機,甚至連一些已經死去的靈植都會重新恢複生機,簡直就像……神跡。
如果是這樣,那道思源多少能明白這份保護的意義了。
易塵就像一座埋藏在深海的寶庫,裏頭盡是世人觊觎而不得的珍寶,可她又如同凡人一樣羸弱,沒有他人的保護,她根本無法生存下去。
而那份不加掩飾的限制,就是一種無聲的保護。
道思源垂了垂眼眸,既然是道侶,那設下保護的那個人很可能是前世的自己,但是自己卻道消身殒……是因為暗處的仇敵嗎?
前世的自己能夠擁有她,定然是無比強大的人吧。
現在的自己太過弱小,弱小到甚至不能保護她,只能在她這般笨拙的掩飾下選擇沉默……何等的,令人懊惱。
少年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抓着他手掌的兩只手,仿佛要将眼眸冰封的冷凝被瞬間打破,剎那間湧動起燦金色的流光。
易塵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方才還在認真聽她說話的少年已經就着被她握住雙手的別扭姿态入定了。
感受到四周飛速凝聚的靈力以及漣漪般的波動,易塵徹底傻眼了,她飛快地使出了自己新領悟的結界神通,将這一個房間與塵世隔絕開來。
做完這些,易塵滿臉糾結地看着阖目靜坐的少年,實在不明白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麽,居然一下子就讓少言頓悟了。
難道天道這個身份還具備着三言兩語提點他人得道飛升的神通嗎?
問題是她說了什麽了?或者說少言他到底胡思亂想了什麽?這才剛剛入心動,就準備走入半步金丹了嗎?
問道者的境界提升兇險非常,如果心境不夠或是積累不足,那随時都有可能死在心魔或天劫之下。
易塵看着床榻上靜坐的少年,突然覺得喉嚨一癢,突然能說話了,“金丹雷劫”四個字在喉嚨口滾了一滾,就被易塵咽回去了。
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就是天道的易塵:“……”還是閉嘴吧。
于是,因為天道的偏愛,失去記憶的道主有驚無險地渡過了境界突破,以世人都難以企及的速度進入了半步金丹的境界。
所謂的“半步金丹”,指的是修為達到了金丹期但是心境還未能得到天道認可的境界,也被稱為“半步仙途”。
金丹與心動是一道難以跨越的分界線,這道分界線甚至比金丹至元嬰還要來得遙遠——因為橫亘在這其中的溝壑,名為“情劫”。
情劫,可以過得很容易,也可能一輩子都過不去。
而易塵在道思源入定突破的這三天裏也沒有閑着,硬生生地調制了大量的香水,因為考慮到除了病患以外,那些進行瘴氣封印和探索的問道者們也很可能會感染上瘧疾,如果能提前預防感染的話自然能省下不少原材料,而想要香氣快速揮發,自然是酒精香水更有效。
易塵自從上次穿越之後,就在元機的指導下将自己穿越後可能派得上用場的東西全部都塞進了竹葉空間裏,其中就包括了大量的香材以及調香所需要的各種工具。雖然一些西式調香所需要使用的萃取工具到頭來完全沒派上用場,但是易塵還是有備無患。
調制好的香水以及香丸,最後都被易塵裝進了盒子裏,附上寫了使用方式的小紙條,悄無聲息地放在了廳堂裏。
除了這些以外,易塵還将《香道》連同一本《周易》一起交了出去,言道有緣者皆可習之。易塵之所以這麽做,也是因為《香道》這本書的傳承過于古早,裏頭的許多道教術語與此世的理念大相徑庭,若無系統的了解,很容易走錯了門道。
易塵做出如此決斷也是因為少言還在閉關,外頭的病患卻未必還能等下去。
外界對道子神秘的“妻子”議論紛紛,誰也不知道年僅十六七歲的道子何時娶了妻子,就連上清問道門中的清晅也對此一無所知。
但這些都不妨礙人們在看見那份完整的道統以及毫無保留的技藝傳承時,對這位神秘女子油然而生的敬意。
即便是自認道心坦蕩的問道者,也很難做到這樣毫無保留地将自己修行的心法公布與衆的,畢竟一份道統代表的不僅僅是個人的強大,還代表着一個門派、一個家族的興盛與延續,有些人或許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利益,卻未必能放棄與自己有牽系的那些人的利益。
——都說人要修得心中大愛,但是實際上哪有那麽容易呢?
這世上少數能做到這一步的,除了立下“有教無類”道規的道主以外,也只有道子以及這位來歷不明的女子了吧?
最終,《周易》與《香道》兩本書落在了清晅的手上,所有人都默認了由這位上清問道門出身的弟子來保管這一份道統。一來是因為對方的境界最高,二來則是因為這份道統說到底是歸屬于道子的妻子的,他人雖有大愛之心,他們卻不能因私欲而令此情蒙塵。
就在情況逐漸轉好,所有人交口盛贊之時,一輛紅塵之中只有達官貴人才會乘坐的馬車悄無聲息地駛進了雲臺縣。
瘴氣爆發之後,子州雲臺縣被修士們全面封鎖。
為了避免更多的人感染瘧疾,城主立下了只進不出的規矩,而想要入城也要經過嚴密的盤問,否則也不被允許入內。
畢竟此事雖然是天災,但難保是否會有邪魔外道之人圖謀不軌,試圖借此災難做損人利己之事,故而不得不防。
這輛一看就不屬于修士的馬車,自然被攔下了。
“很抱歉,但是你們不能進去。”拿着對方遞過來的屬于凡人的路引,負責守城的弟子面上浮現出一絲歉意。
“我們是修士,只是我家尊……先生行動不便,才向凡人借了這輛馬車。”負責交接的是一位容貌清秀的少年,只是冷着一張臉,眉眼仿佛寫滿了不悅,“先生的親人就在城中,你若是一昧阻攔,讓先生留下遺憾與心魔,日後你要如何償還這份因果?”
修仙問道之人,最怕心魔與還不清的因果。
守城的弟子一時間有些猶豫不決。
就在這位弟子左右為難之時,卻聽得一道清淡文雅的聲音自馬車中傳來,帶着不怒自威的凜然正氣:“石拙,不可無禮,他們也是好心。”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讓守城的弟子心生好感,城中對于修士的把控不如對凡人的把控來得嚴格,守城弟子遲疑再三,還是開口道:
“幾位不妨将你們入城的目的告知于我,容我上報,才可讓幾位入城。”
那被輕叱了一句的少年板着臉不說話,馬車內的公子卻在片刻的沉吟後,淡淡地笑開:
“兄長命在旦夕,在下是去見他最後一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