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多餘的
易塵覺得後背一涼。
這種突如其來地順着尾脊骨一路爬上後腦勺的涼意讓易塵抖了個激靈, 随即飛快地戒備了起來。
這個倒不是她疑神疑鬼,而是她現在的身份就是天道,對于危機即将來臨時的敏銳度不知道翻了幾番。
她覺得後背發冷, 絕對是有人在她的背後謀劃什麽逆天而行的小算盤。
對此, 易塵簡直有苦難言。
在現代世界中, 身為一名标準的“門隔流水十年無橋”的小仙女, 易塵自然是讀過不少修真問道的小說的,《七叩仙門》這本書就是她大浪淘沙裏最為出彩的一本。而在這些修真問道的小說裏, 誰沒見過一兩個主角高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旗號踏上熱血仙途的呢。
嗯,這種故事身為旁觀者的時候讀起來是很爽很開心,但是等到自己成為天道之後,才知道有多令人想要掩面跪地。
嚴格來說, 就像少言曾經說過的那樣,天道本身是沒有什麽個人善惡、喜好、偏愛的,就算有, 大道也不會允許天道亂了日月運轉。
簡而言之,天道就是大道給一個世界劃定的法則, 就像一個國家中的法律一樣, 偶爾會因為缺乏人情味而令人恨得牙癢癢, 但是誰也無法否認如果國家失去了它, 就會變成亂糟糟的一團。
易塵将天斧商行送過來的香材全部收進了竹節手鏈裏,也沒有注意到那位管事緊盯着手鏈不放的目光, 轉身急匆匆地往回走。
易塵想去找少言。
她的道主, 她心中的明光, 那個強大而無可匹敵的男人,現在還是一個年歲尚未及弱冠的孩子,眉眼青稚,無垢無塵。
此時的少言還是那個不涉塵世、被父母教導得知事懂禮的清貴公子,舉手投足還帶着世家特有的做派,眼底寫滿了清澈。
這樣的少言,觸動了易塵心底最柔軟的那片血肉,也牽引出了易塵本性中最為堅韌的一角——我想保護他。
保護少言,保護那個強大的、無所不能的道主,這是易塵的願望。
很少有人知道,看似柔弱的易塵從小到大,其實都是站在保護者的地位上的。
與性格溫和不喜争執的父母不同,易塵從小就牙尖嘴利到令人咋舌,看似溫柔實際從不允許他人侵犯自己底線一分一毫。
她堅韌如蒲草,風吹雨打都無法真正将她折斷,而當她擁有想要保護的人時,她又能點燃自己,燃燒起燎原的火光。
易塵是在一座山脈的礦洞外攔下朽寂魔尊的。
提出希望修士引薦“易道友”卻被告知“易道友不見外人只跟道子在一起”的朽寂對于易塵的到來并不意外,他只是冷沉着眉眼,優雅地道:
“一別經年,易道友風采如故,令人心折。”
朽寂魔尊說着暧昧的言語,語氣卻平和溫文得好似朗誦聖賢書,面上更是容色淡淡,高标韻致得根本看不出半分“心折”之意。
易塵掰了掰自己的手腕,緩緩吐出一口氣,魔尊閣下要是還以為她是以前那個任人宰割投訴無門的弱女子,那就大錯特錯了!
我,易塵,只要能開口說話——就是天下無敵的!
易塵一只手摁上了脖頸間挂着的聆心石,極具存在感的低柔嗓音悠悠響起,頗有幾分婉轉動人的音韻。
“過獎。”易塵眼神冰冷,聲音與動作卻如大家閨秀一般輕柔娴雅,看不出分毫的敵意,只見疏離,“閣下也一如初見,無甚改變。”
這句話聽着好似誇獎,但仔細想想卻盡是虛話——問道者除非壽元将近否則也難以一夜白頭,這話說了跟沒說一個樣。
對于朽寂魔尊,易塵其實并不讨厭,畢竟對方雖然曾經有過囚禁天道的打算,但對她一直都挺好的,甚至為了保護她還讓她在最後脫身了。
但是立場敵對就是如此令人無奈,她身為天道自然不可能去改變魔道大興的局面,但是對方想要對少言出手,就不是她能忍的了。
易塵從來都不覺得一個人的出身就能決定一個人的全部,正如莫執悟的誕生随是魔道之子,但易塵也不認為對方一定就是惡人。真正讓易塵心生忌憚的是她看不透朽寂魔尊這個人。她往往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對方的弱點并加以攻擊,但她卻始終看不透朽寂魔尊這個人。
這個封號為朽寂的魔修,內心一如他的封號一般荒涼死寂,寒鴉驚唳,雀鳥無息。
在聽過少言講述的故事之後,她也曾經想過“父母”或許就是對方心中最柔軟的弱點,但是在接觸過之後她才發現,根本不是。
——這個男人,痛苦着、悲傷着、明知道是錯誤的,也果決而堅定地走了下去。
能摒棄自己所有情感的敵人,最為可怕。
但是在某種程度上,朽寂魔尊跟易塵又是和而不同的人。
“倒是不知曉易道友何時與道子喜結良緣了?”朽寂微微偏頭,清隽如畫的眉眼竟有一分不谙世事的天真,“不知曉兄長是否知曉此事?”
“不過是三人成虎,積毀銷骨罷了。”易塵知道對方在試探,卻也打着太極圓了回去,“看顧後輩而已,我跟你兄長成親了,倒是真的。”
說到這裏,易塵頓了頓,幾乎是帶着些許惡意調侃地開口道:“那麽,你要稱呼我為‘嫂子’嗎?少言的弟弟?”
這簡直是來自天道的惡意。
朽寂魔尊面無表情地凝視着面前坦然輕笑的女子,只覺得天道的性格與他想象中的有所不同。
原本的天道應該是以為沉默內斂、柔弱無依的凡塵女子才對,怎麽一能開口說話了,整個人就變了個樣子?
——不,不對,“問道第八仙”易塵的确是個能言善辯的仙子。
跟在朽寂身邊的災厄魔尊弑九星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扭曲的表情了,他正想開口幫自家老大挽回一點面子,卻突然聽見老大坦然無比地道:
“嫂子。”
弑九星震驚地扭頭,卻見朽寂魔尊依舊是那副冰山雪蓮般高不可攀的清貴姿态,卻一臉“節操盡可抛”的坦然無畏,熟練無比地接過對方遞過來的棍子開始攀關系了:“既然已經是一家人了,那嫂子也不應厚此鄙薄,對否?”
別說弑九星了,就連易塵都被朽寂魔尊的厚臉皮給驚呆了。
能屈能伸的都是大丈夫,如此看來,朽寂魔尊真不愧為一界枭雄。
說當弟弟就當弟弟,一點都不帶含糊的。
易塵深感棘手,她的想法果然沒錯,朽寂魔尊就是一個認定了目标就會貫徹到底的偏執狂。
若有朝一日殺掉少言就能得到,他一定眼都不眨一下地就舉刀……
欸,等一下?
易塵的神情逐漸嚴肅了起來,她腦海飛速地運轉着,聯系起魔尊關于極九大會、魔道興起、囚禁天道等等的舉措,她腦海中有一個可怕的構思在逐漸成型。而這個猜測,很快在朽寂魔尊暧昧不清的言語下得到了驗證。
“兄長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朽寂微微偏頭,殷紅如血的唇比那枝上嫣紅還要更加潋滟妖冶,“可是為什麽,您眷顧的始終是兄長呢?”
——與其說是質問“易塵”,不如說是質問“天道”。
“是因為早已給我們寫下了既定的命軌,所以才嚴格遵守着自己寫下的故事嗎?”
“不管是成為天柱,還是拯救蒼生,我都可以做到——為何您獨獨否決了我,選擇了兄長了?”
“即便事到如今,我也依舊想詢問您一句,為什麽?”
面對着步步迫近的朽寂魔尊,易塵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冷聲道:“沒有為什麽。”
“因為故事不是我寫的,命軌不是我定的,選擇也不是我做的——你所困惑的所有,都應該問你自己,而不是問我。”
易塵擡腳就将皮球踢了回去,天道也不是真的清閑,沒有辦法書寫每個人的命運,天道能寫的只有關乎一個世界生存運轉的規律。
易塵說完,本以為魔尊會挑起其他的話題,卻沒想到對方臉上浮起一絲清淡的微笑,談起了一件看似無關緊要的事情。
“您知道嗎?我曾經在深淵中得到了一本書。”
他微微擡眸,眼底藏着許多複雜而又混亂的情緒,那些情緒在他的眼底虬紮成深不見底的黑,是比死亡更深的絕望,比腐朽更沉重的荒涼。
“我給那本書取名為——地書。”
朽寂魔尊輕輕地笑了笑,易塵卻覺得這笑聲化作了再沉重不過的岩石,重重地墜在了心頭。
——道主少言于上清山得道,化天柱,縛蒼山,持天書。
天書記載着大道三千途,而擁有天書的少言,也因此而被封號“道主”。
——萬道之主。
“您也已經猜到了吧,不,這世上應該沒有人比您更知曉天地二書存在的意義了。”
朽寂魔尊收斂了笑,神情沉靜一如死水清潭中的黑瑪瑙:“記載三千道統的天書,與記載塵世一切因果緣分的……地書。”
“所以,我一直覺得心有困惑,也一直一直,都無法釋懷。”
“如果沅芷仙子和霄雲上仙命中注定只能有一個孩子,那多出來的我,算是什麽東西呢?”出錯了,請刷新重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