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杜舞雩是個糾結的人。

世間緣分,無非是恩義情,若人能超凡入聖,自然不畏紅塵沾身。然他既糾結于古陵逝煙的恩,糾結于畫眉的情,也糾結于逆海崇帆的義,就難免縛手縛腳,常受牽絆,雖有超絕淩雲的好劍術,卻總不能落得快意。

要等他做下決斷,也總是要經歷很漫長的一段等待,許多人未及等到,死便死了。曾經他懷抱必死覺悟,将血布纏系上臂,仗劍欲阻獻祭儀式,然後被暴雨心奴打得還剩一口氣。而今,在傾聽數日剖白之後,杜舞雩下定決心,要勸弁襲君自古陵逝煙陷阱脫出,卻差點被石頭砸死。

難得的一往無回念頭,奈何天命不許,折戟沉沙。

半個時辰前的雷關斜谷,四周林木似經不得這風雲動蕩,猶飒飒響動未息,對峙的三方刀劍輕按在手,眨眼便能出鞘,兵刃上寒芒爍爍,各藏一番心思。

古陵逝煙心說,來得真慢。

弁襲君心說,來得可恨。

為首的意琦行視線周回一番,只覺來得尴尬。

而一時無人注意的第四方——剛睜開眼睛的杜舞雩,內心正如翻江倒海。他方要喝止古陵逝煙行動,未料撞上意琦行打岔,便如卡在石縫中,進不可退不能。若莽然加入,只怕場面更為混亂,杜舞雩重創未愈,渾身上下只能稍作動彈,正是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好在僵局片刻即破,亦不知誰先出劍,混戰眨眼即掀。

铿然一聲,先是春秋闕與百代昆吾相接,兩位劍者各運元功,霎時煙塵飛散,氣勁四震。意琦行劍行飄逸,盡顯絕代之姿,古陵逝煙施招相抗時,卻見弁襲君衣袖翻卷,六賦印戒在手,先隔開绮羅生淩厲刀刃,騰身一轉,卻是往杜舞雩所在之處而去。

聖裁者心思躁動,甚為不安,只欲先确認杜舞雩情況。方才那一眼雖被華光所擋,不能肯定是否真切,但日夜渴盼方等到這一絲希望,讓弁襲君無法泰然處之。一旁最光陰骨刀急旋,招式逼人,他也無意糾纏,晃身幾下便至石臺邊,伸手欲碰杜舞雩。

古陵逝煙卻也翻越出局,長劍一挑,引意琦行劍勢朝弁襲君方向而去。唯恐傷至杜舞雩軀體,弁襲君騰手格擋,心下浮躁已極,古陵逝煙捉住空隙,一劍将石臺震退至峽谷邊沿,對弁襲君道:“先将這幾人打發了!”

石臺碰在岩壁上,極沉悶的一下,古陵逝煙這招甚重,杜舞雩給撞得骨頭都險些散了,只覺這幾天做的調息全部白費,心中暗罵那煙都宗師陰險。不遠處黃沙漫天,難以辨明戰況,只聞兵刃破空,哧哧有聲,幾下都撞在頭頂岩石上,銳利劍氣一瞬削下數塊碎石,伴着細細散沙,皆數撲在杜舞雩臉上。

他動也動不得,蒙了一臉的沙石和灰,心下暗暗叫苦。偏偏那石頭越砸越大,先是石礫,再是一塊塊棱角分明的碎裂山岩,饒是他再能忍也不由吃痛,輕輕吸了口氣。

這細微的痛呼之聲,在戰局中人耳裏,卻瞬間重如雷鳴。弁襲君劍式頓止,陡然轉過身來:“一劍風徽——”

混亂中,不知誰一式重擊,浩蕩雄力不可遏制,霎時震碎岩壁,上方山石紛紛爆裂開來,裹挾樹木的枝葉根莖,轟然墜落。這千鈞之力一并往杜舞雩身上壓覆,莫說是毫無反抗之能的殘軀,便是尋常功體,怕也不能招架,要瞬間被碾為一團血肉。

Advertisement

這意外來得突然,在場數人皆一時驚愕。眼見滾滾落石掩蔽視野,弁襲君目眦欲裂,悲吼一聲,提氣縱奔之時,卻因心神紊亂險些跌倒。山谷巨震,如天威浩蕩,要埋沒一意孤行之人心中最後一絲幻想,在這情勢變調的霎那,卻是意琦行反應過來,春秋闕出,先斬碎一塊巨大落石,緊接着便是大小石塊綴連而下,見山谷幾有崩塌危險,古陵逝煙提聲道:“先退!”塵沙浩浩中不見衆人身影,只聞石塊裂聲,伴随樹木枝幹折斷的悲鳴,在最後一聲震顫之後,黃土漸息,山谷終是歸于寂靜。

諸人皆已撤開,只看見弁襲君跪在亂石邊,顫聲道:“禍風行,禍風行……”他勉力站起,先是用六賦印戒震開上方石塊,如是數番,倏爾又似脫力,将劍用力擲在地上,轉作以手刨挖,口中仍不住喚着底下人的名字,到最後,忽的一聲提氣吶喊,嗓音嘶啞,竟若鳥雀啼血。

“禍風行!”

亂石宛若墳冢,隔斷所有生息。卻有人不甘放棄,撥開的碎石在地上滾落,聲聲悲喚傳入埋在內中的杜舞雩耳裏,可謂百感交集。

他本以為,自己真要做一具死屍了。

裝死這麽久,有朝一日居然要假戲真做,不可謂不荒謬。他試圖轉過頭,想看看弁襲君臉上表情,可惜塵埃飛揚,什麽也瞧不見。卻也能想象那朝自己望來的視線,想必極悲憤,極哀痛。

枉費他為自己奔波許久……杜舞雩這般想道,竟還略覺抱歉。

這喉中的一口氣,本就是殘喘了,多出的幾天性命雖然折磨,卻也不失為一種提醒。是天意巧合之下,要将這份原本渾然不知的感情擺給他看,然而黃泉路上若能再見,自己想必也要佯作未覺吧……杜舞雩這樣漫漫想着,腦中紛亂思緒也漸漸沉寂。

又一聲滾石墜地,崩裂的脆響如一根寒針,瞬間刺痛他遲鈍的神經。杜舞雩意識到,自己居然未死。天可憐見,竟給人一條生路,杜舞雩動了動指尖,不知是悲是喜,吐出一口氣,蹭在臉上的松針紮得人眼睛疼。那棵長在石縫裏的茂密岩松蓋在他身上,雖然一開始砸得甚重,卻也緩了落石力道,只是新傷覆舊痕,連喉嚨裏都是淤血,他努力了好一會,才勉強咳出點聲音。

這極淺的一聲,在弁襲君卻似救贖。壓在杜舞雩身上的石塊被迅速挖開,有一點光透進來,照在他狼狽不堪的面孔上,幾乎是下意識地,他就把眼睛閉合住了。

只感到自己被一個極重的力道猛拽起來,弁襲君抱住他,渾身都在發抖。那手臂顫得厲害,幾似虛脫,便如鳥類被拔去翎羽的雙翼,猶在格格戰栗不休。忽然的,有潮濕而滾燙的液體滴在臉上,沾染杜舞雩的眼睫,這濡濕之感有些不适,他幾乎想睜眼,不過還是忍住了。

只是那發燙的水珠,猶不斷落上他面頰,如絕境逢生的狂喜,又似沉湎在夢的惶恐,一滴滴灼得入心,不知過多久,才終于止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