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弁襲君确實回來了,雖然已是夜晚。
他站在春宵幽夢樓外,看着檐下融融的燈火。有時風動,那暖橙色的光便倏忽顫抖起來,像浮漾的水,又像朦朦胧胧的霧氣。
駐足許久,裏面傳來步香塵疏懶的聲音:“進來吧,他已經睡過去了。”
庭院內,步香塵仍斜靠在卧榻上,身旁分侍兩個童子,各自打着燈籠。她衣裙上的團花圖紋被照得瑩瑩生光,看上去彩繡輝煌,十分奪目。還有另一個侍童蹲在她面前,給她仔細染着指甲,那塗着豔麗蔻丹的手指映在燭火裏,也如玉般晶瑩。
即便是出行有侍從打傘,靈獸開路,無比講究氣派的弁襲君,也不得不承認步香塵很能享受生活。江湖風波險惡,不知多少人溺死其中,而步香塵既能自由浮沉,又可全身而退,日子過得甚是滋潤,羨煞了多少可憐人。
見他過來,步香塵吹了吹指甲上的千層紅,笑眯眯說:“聖裁者回來得好晚。”
弁襲君不答話,步香塵便又滿面春風地對他晃了晃手指,上面塗的數抹嫣紅在燈火中燦若桃花:“不知聖裁者是否有興趣,同小女子交流一下保養指甲的心得呢?”
她飽含調笑的視線就落在弁襲君掩于袖底的孔雀指上,步香塵半坐起身,佯作豔羨:“聖裁者的孔雀指真是漂亮,可否告知小女子,指套是在何處打造?”
見對方臉色更黑了一重,女大夫也見好就收,笑吟吟地讓侍童搬來座椅,請弁襲君坐下:“在外逗留到這個時辰,聖裁者內心必是糾結萬分。其實一劍風徽也甚是苦惱啊,他方自昏睡中醒來,就見你如此模樣,還是滿頭霧水,不知發生何事呢。”
弁襲君眼神微閃,沉默良久,終是小聲道:“他什麽也不知道?”
“只聽見我說交合……”
弁襲君神色霎時難堪,他輕咳了一下,似是松了口氣,緊攥着衣袖邊沿的手指也舒展開來:“這只是花君胡謅吧。”
步香塵微微偏頭,眼波閃爍,眸光裏俱是深意:“若那方法可行,你會試麽?”
毫不意外地看見對方面色微窘,側過臉去,洩洩燈火在那白皙面龐上照出幾分暖色。步香塵唇角一彎,一邊閑閑地吹着自己指甲,一邊說:“總之,還請聖裁者不必多想。若擔心對方誤會,就等他從夢裏醒來,再好好解釋。”
她笑容慧黠,總帶些戲谑的意思。弁襲君正思索着心事,又見步香塵從榻上走下,停在他身邊,風一般飄忽地說:“一劍風徽現在在做夢。你要不要猜猜看他夢見了什麽?”
弁襲君皺起眉頭,步香塵也就一邊擺手一邊笑着道:“小女子只是說說看。”她又眯了眯眼,輕輕地道,“畢竟我之八品神通如斯神奇,真能偷偷看看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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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樣說着,而在她身後漾漾的燈火中,似乎有星星點點的光斑如流螢一般浮動,倏忽飄蕩着,越來越明亮。那是幽夢樓裏的花草之靈,步香塵攤開手掌,便有一團淡綠色的光乖巧地停落下來,像一只鳥輕啄她的指尖,慢慢融進她桃花一樣緋紅的指甲裏。
“哎呀,我在一劍風徽的夢裏看見了一個姑娘。”她有些刻意地說道,“小家碧玉,非常清秀可愛。”
弁襲君看着她煞有其事的樣子,開口淡淡道:“她叫畫眉。”
步香塵沉吟片刻,眼睛忽閃着,又說:“還不止一個。”見弁襲君雙眉一蹙,她笑着說:“不過這個就不一樣,打扮得很華貴,氣質也傲慢很多。聖裁者,你這位朋友桃花不少呀。”
“這個不是。”心知對方說的是天谕,弁襲君冷聲應答。
“沒想到聖裁者毫不在意。”步香塵揉着自己的手指,“另外,我還以為聖裁者會忍不住問我……”
“問你什麽?”他說。
“問他夢裏有沒有出現你。”步香塵很快接續道。
孔雀眼裏容納着濃重的夜色,卻在這瞬間微微一蕩,便似水中無聲泛起了淵淪。弁襲君背過身說:“我不祈求這個。”
他語調冷硬,宛如一種戒備。而此時無人能看見的他的眼睛,卻有情緒在劇烈地閃動,如同幾點撲簌的星火,又似潮汐在掙紮着起伏湧流。
他邁開一步,意圖離去,就在這時,步香塵在身後輕輕地說:“有。”
弁襲君的腳步頓了頓,但也只是片刻。他沒有回頭,也沒有開口說話,只是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衣擺,像一只驚懼的水鳥抖振翎羽,轉眼便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