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随江的冬天,總是要比省內很多城市冷上那麽幾度,冬天白日短,下班時間不到六點,天就已經完全黑了。路兩旁的樹光禿禿的只挂了幾片枯黃的葉子,在北風的吹拂下瑟瑟發着抖,搖搖欲墜的樣子顯得可憐得很。而位于立夏區柳園小區外成行的門市是當地知名的美食街卻與這凄涼的冬夜形成了一種反差,這正好是這裏一天中最熱鬧的時間,小區外面門市前停了一排車,人來人往、燈火通明,把這個冬夜襯得很是喧嚣。
老四川九宮格火鍋,是這條街上非常火爆的一家火鍋店,味道正宗,平時來得稍微晚了點就要排上一、兩個小時的隊,誰也沒想到卻在這天緊鎖了外面的卷簾門。但是從起了霧氣的窗口看進去,裏面還是有人影在晃動的。
慕名而來的幾位食客從車上下來,見大門緊閉是一頭霧水,他們不死心,開車的那個年輕小夥子便去敲門,“老板,在嗎?今天怎麽關門了?”
這時從裏面傳出生硬的回複說今天不營業,幾個人有些失落,轉身去別家吃飯了。
火鍋店的老板叫吳一,做餐飲這一行已經五年了,以前生意一直不溫不火的,直到前年他娶了一個四川老婆,用上了她從老家帶過來的底料方子,成了随江第一家正宗的四川火鍋,這才真正賺得盆滿缽滿。
吳一把毛肚和鴨腸放在桌子上後,人就坐在木凳上了。鍋裏的牛油鍋底已經滾沸,散發出濃香四溢的味道,勾得人食欲大起,可圍坐在桌旁的其他食客一個個面色沉重,心事重重,并沒有舉筷子的欲望。
“你們吃啊……”吳一招呼着,不滿說道:“老子今天都決定不營業了招待你們,你們還坐在這邊大眼瞪小眼的,都對不起我搭上的這一個晚上的營業額。”
桌上唯一一個女人,臉上帶着些青紫,手腕上也有些傷,她瑟縮着,吶吶地開口道:“我不想參與了,我能回家嗎?我回去太晚了的話,我老公會誤會……”
“不行!”坐在女人對面的是個膀大腰圓的男人,他左手無名指戴着一枚金色的大戒指,但是這戒指尺碼小特別緊,幾乎勒緊了肉裏,他說話聲音很大,嗓子微微有些嘶啞,“我說孫雨,你上學的時候不是挺能咋呼的嗎?現在這是咋了?”
孫雨就是那個女人,聽見男人這麽說,條件反射的抖了抖,“我……”她“我”了半天,愣是什麽都沒說出來。
另一個戴着眼鏡的男人,頭發被定型的東西抹得一絲不茍,在燈光下泛起了一層詭異的油光,他身上穿着一件V領毛衣,裏面是白襯衫,他擡了擡手攔了下他旁邊的胖子,這時從他左手腕上滑出一塊價值不菲的表,即使在這昏暗的店裏也是閃着光的。他對胖子說:“哎,老錢,你說話溫柔點兒,咱們今天來老吳這兒是讨論事情的。”
“就是就是……”應和的人姓趙,叫趙淵,他坐在孫雨旁邊,是市中心醫院的大夫,“我這面對一天患者了,餓了,我得先吃點兒東西墊墊肚子。”他不拘小節,坐着的姿勢也極其不斯文,夾了一筷子酥肉放在嘴裏嚼了嚼,先是誇贊吳一手藝好,然後對那個戴眼鏡的男人說:“我說張明峰張大秘,您把咱們這些老同學叫來幹什麽?都快二十年沒見了,敘敘當年的舊嗎?”趙淵接到電話後,原本是以為同學聚會的,但是看見在場的這幾個人,心下便明了了。
“哼……”一個梳着分頭,身着一件沖鋒衣的男人輕哼一聲,語氣裏充滿了不屑,“有什麽舊好敘的?說說咱們當年光榮的事跡嗎?咱們上學時發生的事情,要不是張明峰的爸爸使勁兒,咱們誰也別想混成今天這樣!”他臉皮粗糙、面色頗暗,樣子很是疲憊。
趙淵聽見了,沖着這男人諷刺道:“周立和周大秘,我說您這和張大秘同為政府秘書,卻一個在區裏,一個在鎮上,可是差了一級別的啊,你是怎麽混的?沒讓張大秘的爹扶持你一把啊。”
他實在嘴賤,周立和聽見,便啐道:“趙淵,你給我滾!”
趙淵嘻嘻笑着,并不在意不輕不重的辱罵,涮了點毛肚,吃下去又是贊揚一番火鍋的好味道。
張明峰沒動筷子,而是喝了一口桌子上擺着的豆奶飲料,清了清嗓子,說:“今天叫你們過來,是想商量一下前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我想大家也都經歷過了吧,我為此住了半個月的醫院,直到現在一有點什麽動作,肋骨還疼,這人下手太狠。”
趙淵斂起了嘴角的嬉笑,舉了舉自己左手,說:“對,他直接把我手指頭掰骨折了,我現在根本沒辦法做手術,收入減了不少,這王八羔子。”
周立和冷哼一聲,憤恨說道:“我鼻骨骨折,耳膜穿孔,你們覺得我會好過?之前我們鎮裏好不容易有一次進城的機會,我卻在住院!”
“哈,你們都是輕的,我是被捅了腎,還好老子肉厚,可也住了很久的院啊!”那姓錢的胖子轉了轉手上的戒指,“知道我損失了多少錢嗎?跟老婆在一起都覺得力不從心。報了警,警察跟我說沒證據,抓不到人,破不了案。”
孫雨捧着熱水杯,喝了一口咽下去,眼淚刷的就往下淌,“我老公有一天收到一個快遞,裏面是我參加市裏組織的運動會和一個男同事在玩兩人三足時被拍下來的照片,他看見了很生氣,就因為這,我被他打了一頓。我就覺得很奇怪,這到底是誰做的。”
衆人都說得差不多了只是吳一沉默着,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一口氣悶了之後,發出一聲感嘆。
張明峰問:“吳一,你呢?”
“我……”他苦笑着,“從今年十月份開始,就不停的有人給食藥監局打舉報電話說我們這邊用地溝油,來人查了一次又一次……說實話,這做老火鍋的,哪個不用啊。”
聽他這麽說,趙淵“啪”得扔掉了筷子,幾滴猩紅的油點落在桌子上很快便凝結了,他指着吳一說:“吳一,虧着我之前總來你這兒吃飯,你,你竟然這麽害我?”
吳一搖頭,又喝了一杯酒,“我現在哪敢啊!對方堅持不懈的打了兩個月舉報電話,檢查的人來了一批又一批,從食品安全到消防、衛生……我這招待來檢查的人,煙都買老了去了。還有記者,那更得好好招待着,生怕他們瞎寫,真正的話語權在他們那兒!做個網紅店容易嗎我?一個負面報道寫出去,我第二天就得關門!”吳一一肚子的苦楚沒人傾訴,見了些老同學就全都給傾倒出來了。
張明峰把自己的衣服袖子挽了挽,說:“這麽老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你們心裏就沒有一個懷疑的人嗎?我覺得……”
孫雨聽見這話,頓時挺直了脊背,看向在座的人,就像想到是誰做的似的,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就像遇見鬼了似的,“不,不會吧……都過去快二十年了。”
“怎麽不會?”張明峰篤定地說:“看看咱們幾個,再想想當年,除了他還能有誰?”
一直沉默着的周立和點點頭,疑惑道:“可為什麽……警方破不了案?那天我就覺得被人從後面敲了一悶棍,之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警察說沒有任何線索……”
張明峰說:“我也是,那人還朝我胸口踹了幾腳,警方說從腳印看是一種高幫皮靴,可這種鞋,只要是勞保店就有的賣,實在是找不出線索。領導見我住院了,雖然都很重視,可我前段時間和立夏分局的領導吃飯,他問了我被打的事兒,他說現在有幾起傷害案,作案手法相似,上面正讨論要不要并案,我問他都有誰,他說了你們幾個的名字,不知道怎麽了,第一時間我就想到是他。”
“那你沒跟警方說?”吳一問。
“說?怎麽說?說咱們小時候做過的那些事兒,說那些是年幼無知?你覺得光榮?是他回來報複嗎?拜托,我是在領導身邊當秘書的,這要是傳出去,我怎麽混?”張明峰敲了下實木桌子,力氣之大,把碗筷都震動了,一洩他有口難言的憤懑。
周立和應和道:“對啊,明峰那天晚上就給我打了電話,他和我說了這事情,我也猜到是他,可我倆這身份……還有孫雨,畢竟也都是有頭有臉的。”
孫雨見提到自己,趕緊擺手,說:“別扯我……我沒被打,我也沒報警。”
惟獨趙淵扯了別的:“孫雨,你不打算和那個人離婚嗎?”
孫雨又擺手,低着頭不說話了,正好這時她手機響了,看見屏幕上的名字,她幾乎條件反射的發起了抖,趕緊接了起來。大家安靜了,只能聽見火鍋的咕嚕咕嚕滾開的聲音和電話那頭暴怒的男聲。孫雨挂了電話,拿起大衣便起了身,“你們商量吧,告訴我結果就行,警察來問,我肯定不會說漏了,我得走了。”
張明峰想攔,趙淵起身阻止了他,“讓她走吧。”
吳一給她把卷簾門拉開了個小縫,一陣冷風從門外吹了進來,鍋裏飄出的霧氣都往大胖子錢思維那裏飄了去,錢思維站起來扯了一段鴨腸涮了涮,裹了裹碗裏的蘸料,塞進嘴裏冷笑着說:“張明峰你真不愧是給領導當大秘的,當年做錯事不想認,現在人回來報仇了,你還想往人家身上潑髒水是吧?什麽好事兒都是你的了。”
張明峰就像被說中了心事,臉刷得紅了,“錢思維,你……”
“其實直到現在我還煩他,想想他那副倒黴樣子我就覺得來氣。”錢思維放下筷子,掰了掰手指頭,發出咔吧咔吧的聲響,眉頭也是皺得死緊,臉上的油膩幾乎都聚到那些皺紋縫隙裏了,“所以,你說怎麽辦?咱們就按你說的辦。”
張明峰怼了錢思維一杵子,“你說話怎麽大喘氣?”
“哼……”錢思維又去撈牛肉,“要不當年我也不能帶頭。”
“那你們呢?”張明峰問在場的其他人,見衆人點了頭,他壓低了聲音,生怕被他人聽見似的說:“行……回頭警察再問,那咱們就……這麽說……”
張明峰叨咕完了,錢思維皺着眉頭道:“這樣行嗎?也太牽強了吧!”
張明峰說:“三人成虎,到時候吳一和孫雨就去做個證,咱們受了這麽重的傷,必須讓他坐牢。”
“對。”趙淵應道。
倒是周立和拍了拍腦門,想起一件事來,“王雪绛怎麽辦?”
張明峰愣了愣,俨然忘了那個遠在張州的另外一個同學,“或許他想不起來,王雪绛本人在張州混得好着呢,就別牽扯他了。”
“……也是。”周立和疑惑的說道。
“來吧,既然商量妥了,咱們就幹一杯吧。”趙淵舉了手裏的豆奶瓶子,幾個人響應着碰了碰,喝完,還砸吧砸吧嘴,感慨道:“這豆奶才是吃四川火鍋最正宗的搭配啊!”
這時,窗外飄起了雪花,北風卷着,在路燈的映襯下,舞得極美,沒多久,地上就白了。然而這白雪,卻掩蓋不住人心的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