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原本來告狀的部曲們,此時紛紛睜大了眼。

場面驟然寂靜了下來, 連他們之間紊亂的呼吸聲都能聽見, 可他們的命都是郎主的,倘若真是郎主下的令, 他們也無話可說。

可眼下怎麽看怎麽透着古怪。

郎主和那兩人有什麽仇?為何會下令這樣做?

這擺明了是郎主在維護那個奴隸!

他們紛紛低下了頭,眼底滿是憤恨和不服氣。

褚根本沒想到殷牧悠會護着自己, 詫異的朝他望了過去。

奴隸于主人而言,無非是随時可舍棄的對象。當時殷牧悠讓他處理那兩人的時候, 褚便覺得是殷牧悠要犧牲他了。

縱然猜到, 褚還是領了命。

去年溫莊幹旱, 本來糧食就減産。今年又陰雨連綿,澇災肆虐,他們早已經食不果腹, 被輾轉賣入府內,竟還得到了吃食, 不至于餓死。

而如今郎主又對他這般好, 褚眼眶都微熱了。

直到那些部曲都已經下去,褚直接跪倒在殷牧悠面前。

“多謝郎主庇護。”

殷牧悠頭疼的讓他起來:“本就是我讓你做的,不幹你的事。”

可褚還是沒有起身, 他為人木讷寡言,也說不出什麽哄殷牧悠開心的話,只得朝他扣了幾個頭,力道重得和地上都發出了響聲。

殷牧悠靜靜看着,以往想改寫溫莊那些人的結局, 本只是為了任務。

Advertisement

而現在,倒真的多出了幾分恻隐之心。

“起。”

“諾。”

不過尚有一件事……讓他覺得違和。

殷牧悠頭疼欲裂,也不知道他怎麽就讓褚去動了手。

對于他和堯寒這樣的妖來說,殺人無異于沾染因果,除非真的觸及到底線。

心中隐隐有幾分不祥之感,或許真是他前一次來時留下了什麽。

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好幾天,殷牧悠所有的注意力幾乎都放到了堯寒身上,因此什麽都還未了解清楚。

他擡頭望去:“去通知管家,讓他找人幫我查查那兩個死去的部曲,尤其是他們最近接觸了哪些人,都一并來報。”

聽了這話,褚卻站直了身體,沒有立馬動起來。

殷牧悠微怔:“怎麽了?”

褚許久未出聲,古銅色的皮膚都給憋成醬紫色:“郎主是嫌棄褚無用嗎?”

“……你怎會這麽想?”

“那郎主為何不派我去查?”

殷牧悠啞然,不給他事情做,他反倒惴惴不安,這是有多缺乏安全感?

“之前那件事是我大意了,你并未經過訓練,不知如何處置屍體和探查情報。這種事情,便交由精通的人去做。”

褚失落極了,腦袋都搭慫了下去。

他為人愚笨,總是不能猜出郎主所想。

殷牧悠之前還覺得褚長得兇狠,卻沒想到性子這麽反差萌。

他見褚衣不遮體,大腿和胸膛都露在了外面。他便吩咐身旁的花霓:“備一件新衣給褚。”

花霓瞪圓了眼:“郎主是要給一個奴隸衣裳嗎?”

“不可?”

“這不符合規矩。”

殷牧悠輕咳了一聲:“他護我有功,區區一件衣裳罷了。從今日起,褚不再是奴隸,而是我的貼身護衛。”

花霓無奈,朝他行了一禮,很快便下去了。

這話一出,更讓褚眼睛一亮,雖然表面上沒笑,可渾身上下都透着喜悅之情。

殷牧悠莞爾:“這麽高興?”

褚立馬抿緊了唇,害怕嘴角揚高:“只要能在郎主身邊,褚就心滿意足了。”

殷牧悠笑着同他說:“那你得好生記住一件事,我自己做的事,我不喜別人幫我背。”

褚鄭重的點了點頭。

殷牧悠因為擔心堯寒的緣故,很快又回到了竹林小屋之中。

陰雲密布在四周,自從進入盛夏後,便一直在下雨,仔細算算,這一兩個月裏晴朗的天數竟不超過十天。

糧食格外短缺,還TM的養了一只妖獸,殷牧悠覺得自己真是操碎了心。

之前他是紫雲豹的時候,小的像只貓兒;現在成了九命貓妖,又龐大得跟只豹子沒啥分別。

推開門以後,一雙金色的獸瞳便死死的盯緊了殷牧悠,仿佛他逃走一步,就要趁着他害怕咬過來似的。

這種時候,殷牧悠不剛也得剛。

還要表現得比堯寒更兇!

一旦氣勢弱了,再加上他施放禦靈術元氣大傷,很有可能遭到反噬。

殷牧悠不動聲色的走了進去,将手裏的肉放在木碗中,小心的推了過去。

“之前說你咬死無辜的人,我為這句話抱歉。”

“方才……有人說,你咬死的那個人也曾食過你,他罪有應得。”

那雙眼瞳浮現了厭惡和反感,明明肚子已經咕咕直叫,卻不肯接受半點他的東西。

殷牧悠嘆了口氣:“我知道你聽得懂我說話,吃,別餓着了。”

堯寒卻沖着他亮出了森森獠牙。

之前堯寒沒殺他,便代表着他已經開始接納他了。可難得建立的短暫信任,卻因為他強行施放了禦靈術,而讓他們徹底僵化了起來。

“東西就放在這裏,你若是讨厭我,我可以出去,但……我是真心想救你。”

救這個字,在現在聽着完全是諷刺。

堯寒用爪子奮力的将木碗裏的東西拍開,裏面的肉便飛濺了一地。

殷牧悠緊抿着唇,知道一定不能太心急了。

他将被打翻的肉裝到了碗裏,一言不發的離開了這個地方。

大雨霶霈,很快就滴滴答答的落下。

他站在屋外,靜靜的看着外面這場大雨,臉上的表情無悲無喜,任誰也猜不出他心中所想,只是此刻殷牧悠端着木碗的手卻一點點的加緊。

不一會兒,管家陶邑冒着雨急匆匆的趕來了。

一看殷牧悠站在門口,忍不住哀嘆了一聲:“這麽大的雨,郎主怎麽獨自一人站在外面?若是着了涼那可怎麽辦?”

“陶邑,我沒事。”

他發出的聲音都帶着沙啞,混雜着淅淅瀝瀝的雨聲,藏着細不可聞的哭音。

陶邑自然沒有察覺,只是看到他手中的木碗,忍不住開口:“咱們溫莊兩年都受到天災,糧食本就不夠了,郎主還讓我們殺雞給那妖邪吃。”

他每次送來的時候,都覺心在發痛。

有時陶邑還抱着那幾只雞不給殺,郎主大病初愈,溫莊也沒個能補身子的。

這些是要留給郎主的!

然而他最終還是親手殺了送來,可每次看到并沒有動口的時候,他又覺得憤憤難平。

“這已經是我們莊子裏最後一只雞了,便再也沒有了。郎主……你的身體又虛弱,往後可怎麽辦?”

殷牧悠的笑容有幾分苦澀,雨絲随風飄落至檐下,房子年久失修,就連屋子裏都漏雨,更別提這裏了。

溫琅的确病得太久,就算是在身體好的時候,也沉溺道術修煉,不問溫莊事宜的。

久而久之,便變成了這樣。

“糧食的事我會慢慢想法子的,只是他的吃食萬萬不可斷,若莊子裏沒有了,那便去遠處買。”

“郎主,那只是個妖邪啊,郎主憑什麽對他這般好?”

殷牧悠态度強硬了起來:“陶邑,喚你過來是讓你找人查查死掉的那兩個部曲的,不是讓你過來質問我的。”

陶邑臉色微微泛白,到最後只能行了一個拱手禮:“謹遵郎主之命。”

望着陶邑離去的身影,殷牧悠在外伫立片刻又重新走了進去。

肉被他用清水洗過,重新放在了堯寒身邊。

外面那些話清清楚楚的印在了堯寒耳朵裏,他趴在地上,耳朵都抖動了兩下。

方才他發火翻了木碗,是因為怨恨殷牧悠強行簽訂的禦靈術。這禦靈術十分不成熟,還是最初級的那種。偏偏他剛剛複生,又剛踏上修行沒多久,根本無法抗衡。

那一瞬間,堯寒的心裏生出了怨恨。

甚至認為,殷牧悠和陸文龍是同一類人。

他只恨自己,為什麽沒有在他昏迷之中殺了他。

可剛才的對話,卻讓堯寒心裏觸動。

這個人……對他好?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堯寒便再也下不去爪子,将那木碗打翻。

殷牧悠還在一旁翻閱着祖上傳下的那本書,如往日一樣,沒有再過多的關心堯寒這邊。

夜漸漸深了,殷牧悠竟趴在書桌上睡着了。

大雨催寒,雖然此刻是盛夏,屋子裏有一個沾染怨氣的妖獸,周圍就更加陰寒了。

殷牧悠嘴唇泛着白,恍惚間卻夢到了幾個畫面。

之前明明毫無印象的事情,在到達這個世界之後,便一個接着一個的被點亮似的。

等他蘇醒過來的時候,天都大亮了。

薄汗将他的額頭都打濕,他的臉上只剩下了病态的蒼白。

頭疼欲裂,殷牧悠卻快速的把記起的事情在腦海裏過了一遍——

上一次,他根本就沒趕得及。

為了複活堯寒,他主動以怨氣相引。

天象的變化,讓溫莊死了太多的人了,怨氣在溫莊是最不缺的東西,甚至可以說……這個地方極其适合魔修修煉。

在持續了多年,殷牧悠也不過煉出了一團不成形的黑氣。

可那一團東西早已經不是堯寒了,而是失卻了理智,只剩下報複和扭曲的怪物罷了。

堯寒想要身體,最好就是奪舍他。

在恢複了些許過後,堯寒便把他養了起來,束在自己身邊。

堯寒的手裏染血無數,最後成了一方魔主,可到最後……堯寒還是沒有奪舍他,為了鞏固身體,日日以怨氣修煉,他越來越癫狂,失卻理智,殺的人就更多了。

到最後,堯寒還是給人殺死了。

殷牧悠被人救出,臉上的表情只剩下麻木,多年來被囚在他身邊,堯寒卻并沒有做出太多傷害他的事,唯一的束縛,就是不準殷牧悠離開他半步。

但凡他有離開的心,堯寒就會控制不住自己。

他見過堯寒瘋狂的模樣,被折磨得最深的不是陸文龍,反倒是他自己。

如果他最開始不是善良的,反而大奸大惡,根本不會有任何的痛苦。

但事實……恰恰相反。

殷牧悠仰着頭,不敢讓眼淚輕易落下,卻怎麽也想不起殺了堯寒的人是誰。

他甚至只知道堯寒大致的結局,中間的細節一概不知。

殷牧悠下定了決心,這一次一定要護着他,不想再讓他變成他所知道的那兩個結局。

殷牧悠站起身來,朝着角落裏走去。

下了許久的雨,今日才漸漸晴朗了起來。

陽光穿過了竹林,落入到雕花窗內,屋子裏也灑下了星星點點的光。

堯寒趴在角落,耳朵一抖的一抖的,看樣子并沒有睡着,一旦有個風吹草動,他就會立馬蘇醒過來。

殷牧悠看向了木碗中,裏面的肉已經被吃得幹幹淨淨。

他忍不住的露出了笑容,恰逢堯寒睜開眼,便看到了這一幕。

夏日靜谧,熹微的晨光裏,他淺淺而笑,那清冷的眉目也染上了溫柔,如此神清骨秀,令陋室生輝。

堯寒瞥開了眼,身後的尾巴輕搖了兩下。

嗤,看他吃個肉也能這麽開心。

奇怪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更~晚點還有一更~

尾巴的反應其實是人間真實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