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夜漸漸深了,窗外偶爾傳來一陣樹葉搖晃的聲音,除此之外一片寂靜。

宗麟沒有說話,雨桐直視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重複道:“你不準去!”

宗麟低頭看着她,心中有一種怪怪的感覺滋生,那種滋味不好形容,但感覺不差。他看着她,半晌終于開口說:“不會有事的。”

“那也不行!”幾乎就在他說完話的同時,雨桐的聲音也再次響起了。

宗麟無奈地微微搖頭,側跨一步準備繞過她去部署安排了,事不宜遲,不能再繼續耽誤下去。誰知他剛一動身,雨桐便像只靈活的兔子,一個小跳擋在了他的身前,張開雙臂不讓他走。

宗麟拿她最沒有辦法,他深深嘆一口氣,低頭看着她溫柔而認真地解釋道:“人命關天,快讓我過去,聽話!”

“不聽!”眼前的小白兔卻有着狼一般的倔強。

宗麟忽然扭過頭忍不住笑起來,她這胡攪蠻纏的模樣他真是許久未見了,時隔這麽久,他仍然是沒有一丁點的抵抗力——哪怕眼下已經到了如此要命的關頭。他穩了穩情緒,轉過頭繼續耐心地規勸道:“救人要緊。”

“誰來救你?”雨桐反問。

“我會自救。”

“炮火無情,你拿什麽自救?”

“我有分寸。”

“你有分寸?”雨桐扭過頭笑出了聲,“你告訴我你的分寸是什麽?”她擡起頭直視着宗麟的眼睛,臉上的笑意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你搬出去我明白,可你至少要時不時回家來看看父母,你回來過幾次?你把廠裏的事情又丢給爹,終日在大帥府裏面忙碌,又在幹什麽?連我都知道長谷川這種人碰不得,你又跟他在接洽什麽?你一個商人的兒子,從小除了跟着師父練了些拳腳功夫,從來沒舞過刀弄過槍,你現在告訴我你要上戰場,這就是你的分寸?”她越說越氣,聲音微微有些抖動,而現場又再次陷入了沉默。

與瑞麟和雨桐的淘氣不同,宗麟從小沉穩懂事,在他們三個小的當中,一直扮演着半個家長的角色。就連瑞麟,時不時敢和父母叫叫板,卻從來不敢違抗大哥的訓誡,更不可能像今天雨桐這樣直接頂撞宗麟。

“這是我們的家事,你管的,未免太寬了。”筱茵地聲音幽幽傳來,三人回頭,只見她裹着件銀狐披風,款款走來。

“大嫂這話說的真是生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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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桐的火已經被燎起來了,見到筱茵,那火便又騰起幾分,心想着若不是因為她,宗麟斷不會卷入今天的漩渦。她轉過身面對着筱茵,那笑容裏明顯帶着挑釁:“什麽你家我家的,大嫂難道不是張家的媳婦?”

筱茵也不是省油的燈,哪會被她一句話就嗆下陣來。她低頭輕笑,面不改色地回答:“親兄弟還得明算賬呢!聽弟妹這話,還不允許我們小夫妻倆有點私事了?”

“宗麟是張家長房長子,關系到他的安全就不是你們小夫妻倆的私事。”

“哈~口氣倒挺大,呵呵!”筱茵挑着眉毛哼笑道,“管好你自己的丈夫就行了,弟妹,你別忘了你的身份。我的丈夫,我自己會關心。”

雨桐也低頭掩嘴淺笑,頓了頓說:“我倒是第一次聽說有妻子這麽樂意把丈夫往戰場上推的,大嫂你可真會關心人啊!”

雨桐明顯的嘲諷讓筱茵心裏的火“蹭”一下燒了起來,她再也不想忍了,擡手一巴掌朝雨桐扇下去。宗麟和瑞麟眼見着筱茵準備動手,同時伸出長臂,一個想攔,一個想護,卻都晚了一步。只見雨桐迅速出手,一把抓住了筱茵高擡的手腕。她手勁竟出奇的大,任筱茵怎麽掙紮都動彈不得,一時僵持起來,站在一旁的兄弟倆趕緊上去拉開了各自的老婆。

混亂間宗麟對着瑞麟使了一個眼色,瑞麟搖頭說:“不行哥,你真不能去……”

“沒有時間了。我會及時和你聯系,家裏幫我頂着點。”宗麟打斷了他的話,轉身就安排電報室把消息發給大帥,又命令衛隊長去召集所有人馬集合。

“你只帶衛隊?”瑞麟吃驚地問。

宗麟點點頭,說:“城防軍我調不動。人少也好,快。”

“我跟你去。”瑞麟說着,松開了雨桐準備去宗麟身邊,卻被雨桐一把抱住了胳膊,怎麽都甩不掉。

“不行!你帶着雨桐趕緊回家,怕爹娘起疑。立刻!”宗麟的語氣不容置疑。

“我不可能放着你一人步入這麽危險的境地,啧,你給我放手!”瑞麟心裏着急,對着雨桐的語氣也忍不住硬起來。雨桐鼻子猛地一酸,手卻越拉越緊。

“我去!”

一個堅定的聲音響起,衆人轉頭,看見潤陽不知道何時已經站在他們身後了。“宗麟哥,你信我一次。潘老狐貍我比你熟,應該能幫到你。”潤陽望着宗麟的雙眼認真地說。

宗麟盯着他沉思片刻,點了點頭,随即看着瑞麟向外擺了擺頭,示意他們趕緊走,自己也和潤陽一起動身朝門外走去。身影相錯間,他在雨桐身邊微微頓了頓腳步,她正盯着他,眼眶已經有些泛紅了。他不敢再看,也不能再看,再多一秒的遲疑或許他就真的走不了了。他深吸一口氣,有些慌亂地收回目光快速離去。

筱茵緊跟在宗麟身後,帶着一個不屑的白眼飄過了雨桐面前。瑞麟走過來摟起雨桐的肩,與衆人一起出了門。

門外衛隊長已經将隊伍集合完畢,宗麟回頭掃了一遍衆人,轉身上車準備出發。

“宗麟。”筱茵忽然叫住了他,上前直視着他的眼睛,“你別怕殺人。保護好自己最重要,威脅你安全的,你不要猶豫,開槍殺了他!我爹說過,殺了第一個,以後就習慣了。”

這句話說的在理,卻刺得雨桐莫名心痛。宗麟,你可知道,一旦手上沾了血,一輩子都洗不掉身上的腥味,你為何要如此的執迷不悟?

宗麟當然聽不見雨桐心裏的話,事到如今他已經做出了自己的決定,而雨桐也沒有必要更沒有資格堅持下去。

聽完筱茵的話宗麟點點頭,說:“照顧好自己,若遇見緊急情況處理不了,就趕回錦廬找我爹,不必再替我隐瞞。”說完不等筱茵回答,便轉身上了車。潤陽緊接着也準備上去,卻被筱茵一把拉住。潤陽低頭看着欲言又止的姐姐,懂事地說:“放心吧姐,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不是。”筱茵搖搖頭說:“你千萬別拖宗麟的後腿。”

“……知道了!”潤陽帶着一臉吃癟的表情,憤憤上了車。

隊伍并不浩蕩,就幾十個人,轉眼的功夫便消失在路的盡頭。筱茵收回了目光,轉頭看了看瑞麟和雨桐,沒有說什麽便起身回了院子關上了院門。背靠着冰冷厚實的鐵門,她終于也卸下了完美的僞裝,直面內心鋪天蓋地的後悔和擔心。

走到今天這一步是她不曾想過的,宗麟不能上戰場,這是她一直堅守的底線,可如今這般狀況下,她能指望的只有宗麟,別無選擇。她用披肩裹緊了自己,不遠處的大帥府燈火通明,已經沒有了往日的人來人往,橘黃的燈光映在她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溫度,她擡眼望着天空中閃爍的星星出了神。

如果,我只是說如果,你要是有任何閃失,我也絕不茍活!

而夜色中的瑞麟和雨桐已經無暇去在意筱茵剛才的失禮,他們一直望着一行人遠去的方向,望着那點點闌珊的光影最終化為黑暗,久久不願意離去。宗麟這一去到底能不能完璧歸來,實在讓兩人揪心。

“向筱茵那個女人遲早會害死宗麟。”良久,瑞麟緩緩開口道。

雨桐搖搖頭:“他自己的選擇,怪不得誰。”

吉普車在夜色中快速行進着,光影時不時掠過車中人的臉頰,看不清表情。“叮”地一聲,打火機竄出火苗,微微的暖光照亮了宗麟的臉,随即熄滅,只剩一個忽明忽暗的火點。

“潘安邦手下三路人馬,不可能全跟着他冒險。”宗麟打破了這讓人憋悶的沉默,吸着煙道,“精銳部隊在他小舅子手裏,這一路肯定是跟着他的,應該......不會打先鋒。”

潤陽也贊同地點點頭,說:“你知道他打仗有個特殊的習慣嗎?”

宗麟吐了口煙,點點頭道:“嗯。這次帶的八姨太。”

潘安邦好色,打仗都得帶着女人,大帥曾經半開玩笑地告誡他,将來肯定得死在女人身上,勸他收斂收斂,他卻一直不以為意。而在他家衆多的姨太太,竟也争着跟他上戰場,那激烈程度,比争着侍寝更甚——哪一房能跟着自家将軍上戰場,哪一房肯定是正得盛寵。要是打勝仗回來,算是立功,還有豐厚獎賞,連娘家七大姑八大姨都能沾光拿到打賞,這對她們這些當姨太太的人來說,可謂是光耀門楣。更別提在其他幾房面前,鼻孔朝天都沒人敢說你半句不是。這次他帶的就是他們家小八——年輕漂亮又嬌滴滴八姨太。帶着女人行軍多少會有些影響,所以潘安邦打仗往往戰線拉得較長,而自己從來都是壓後陣的。

“現在就剩下兩路。預備打先鋒的本就是大帥的嫡系,現在他反了,發回的電報便也不可信了,先鋒部隊現在是什麽樣子都不好說。最後就剩一支秦川部了......”宗麟說着,陷入了沉思。

秦川也是跟着大帥的老人了,但宗麟曾聽說多年前秦川和大帥矛盾激化,曾經大吵過一架,之後兩人的關系一直很微妙,秦川漸漸地和潘安邦倒走得近了。大家都覺得大帥遲早會尋機幹掉秦川,卻不想這些年他也平平安安的過來了。而秦川打仗仍然拼死相搏,沒見半點怠慢消極,只是和大帥也始終不複當年的親密了。

“秦川可用!”潤陽忽然說道,“我爹不是沒有防着老狐貍,人心隔肚皮,這道理誰都懂。我爹原來私下裏跟我提過,要是有一天他顧不上我,不能護我周全的時候,讓我去找秦川。”

宗麟聽罷有些吃驚,秦川不善言辭,看起來就是個最平常的武夫,難不成還真是個雙面間諜?

潤陽見宗麟沒有說話,繼續道:“我爹不會無緣無故做這樣的安排,定是怕自己有一天遭遇不測使我陷入危險之中才未雨綢缪,既然他提到了秦川,證明他是值得信任的,所以我覺得目前最穩妥的是從秦川部下手。待會兒找到他的隊伍,我進去找他,若有不對,你帶着人趕緊走。”

宗麟聽完思索片刻,問:“你有幾成把握?”

“六成……不,八成!”

“我進去,你帶人在外面等。”

潤陽搖搖頭,說:“秦川是看着我長大的,對我知根知底沒有防備的,我去合适。”

宗麟想了想,确實潤陽出面比他合适,便道:“量力而行,自保為重。你要是出了事,這次救援就沒有意義了。”

潤陽笑着點點頭:“放心。我機靈着呢!”說完,他把頭轉向窗外,盯着無盡地黑暗有些出神。“不過以防萬一,有些事情我還是要交代一下。”潤陽說着,轉過頭來看着宗麟,繼續道:“要真有什麽事,我願賭服輸,是我自己判斷失誤,我不後悔。你跟我爹說把我跟我娘葬在一起。還有,我房間書桌中間抽屜裏面有封信,幫我交給韻宜。”

這信息量有點大,宗麟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只吃驚地盯着潤陽。潤陽反倒顯得很輕松,笑笑說:“男人嘛,誰心裏沒藏着個姑娘呢!”

宗麟被他逗笑了,緊張的情緒也稍稍緩解。他笑着吐了口煙說:“我沒法給你打包票,我自己也不一定有命回去。那封信你最好還是留着自己給吧。”

潤陽搖搖頭,笑得無奈:“要是能回去我就不給了,本就是一封沒人要的信。”

韻宜的事,潤陽打聽過一些,在瑞麟和雨桐的婚禮上,他也親眼見到了那位曾經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的男主角。人生有時候很奇妙,明明是自己的偶遇,卻成就了別人的相逢。韻宜看着他時,眼裏的幸福和滿足都快溢出來了,既然命運已經做出了安排,自己又何必再去擾人清靜呢?回了回神,他轉頭問宗麟:“你呢?有什麽話要帶給我姐的嗎?”

宗麟搖搖頭:“沒有。”

潤陽稍顯尴尬,轉而又問:“那……雨桐呢?我是說,家人。”

宗麟沒有回答,他望着窗外的黑暗,不知道在想什麽。就在潤陽以為不會有答案的時候,宗麟從窗外收回了視線目視着前方,聲音低沉:“沒有。”

潤陽不再多問,車內又恢複了安靜,就這樣在無邊的黑暗中匆匆奔向未知的未來。

瑞麟和雨桐把家裏瞞得很好,老爺和太太一直蒙在鼓裏,直到有一天傳來了大帥和宗麟雙雙受傷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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