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匆忙的腳步聲讓這間寬敞的病房瞬間局促起來。
身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們匆匆從外面跑進來,迅速聚集在病床前,壓手的、紮針的、按腿的、壓身的,井然有序地分工着,似乎眼前的混亂他們已經習以為常了。
宗麟醒了,麻藥散去後劇烈的疼痛讓他幾乎抽搐。他身上的傷太多了,似乎身體就沒有一個地方不在疼痛。除了給他擦拭着不停冒出的冷汗,慌張地亂了分寸的雨桐幾乎不知道該怎麽去減輕他的痛苦。
宗麟咬着牙捏緊拳頭堅持着,紮在手上的吊針很快又漏了。身邊年輕的護士沉着冷靜,“把手壓好!”她頭也不擡地對身邊的人說。一位年輕的高個子醫生迅速轉換了位置,壓住了宗麟的上身,他的身子不經意間将雨桐擋在了外圍。可視線中雨桐的消失似乎加劇了痛苦對宗麟的蠶食,他低吼着蜷起身子,竟将年輕的醫生撞了個踉跄。那醫生重心不穩,後退一步撞倒了床邊的吊瓶架,“哐當”一聲,吊水瓶碎了滿地。
病房裏徹底亂了套。
眼見着宗麟越來越失控,醫生護士們五六個人一齊控制着他的身體。被衆人壓在身下的宗麟像只困獸般的無助。雨桐握緊着拳頭瑟瑟發抖,悲痛擊滅了所有理智,終于化為滿腔的怒火再也壓制不住。
“你們住手!!!”
怒吼聲響徹在寬敞的病房中,忙碌中的醫護人員一齊擡頭望向她,卻仍然沒有松開宗麟。
“你們怎麽能這麽對待他!”雨桐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他剛做完手術怎麽經得起你們這樣野蠻的舉動!”
“夫人,如果不控制住司令,藥水打不進去,也會誤傷到他自己。”那個高個子的年輕醫生只露出了他那雙誠懇的眼睛,有些急切地解釋道。
“他需要鎮痛劑!他全身都是傷!你要他怎麽控制自己!”
“夫人,沒有鎮痛劑......司令傷勢這麽重,如果有,我們肯定已經給他上了……”
一語既出,雨桐啞然。
現在藥品奇缺她是知道的,素日裏麻藥陣痛之類的藥品也都先緊着戰區的需求,即便這樣,戰區裏的大部分傷員,還是用不上麻藥的。
”那怎麽辦……”雨桐此時已經像只洩了氣的皮球,聲音低沉而無助。
“只能靠司令自己的毅力堅持過去。司令在戰區時的手術,連麻藥都沒有,他也堅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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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什麽值得讓人高興的事情!!!”
極度的悲傷有時就像燎原的火星,總是太容易就讓莫名的怒火熊熊燃燒起來,雨桐咆哮着,撥開人群來到了床邊,“你們不能這麽對他!你們讓開!”
她一把抓住宗麟的手,他最初似乎還有些抗拒,可劇烈的疼痛很快吞噬了他那片刻的清醒,他再次本能似地握緊了拳頭,另一只手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地攀上了她的手臂。突然來襲的劇烈疼痛讓雨桐感覺自己的手臂像被一部大力的機器瞬間攪斷,冷汗剎那間沁濕了她的額頭。幾乎下意識地,她想縮回手,卻發現她的整個手臂已經被疼得冷汗淋漓的宗麟牢牢锢住。她牙關緊咬,被抓住的手也随着宗麟一起顫抖起來。可即便這樣,也沒能讓宗麟得到片刻的喘息。他低吼着,又開始不知覺地扭動身體來回翻滾。
必須把他控制住,雨桐思量着,可她實在見不得他被五六個人一起壓在身下痛苦呻&吟的樣子。他剛從戰場上九死一生撿回條命,他曾經戰功赫赫、智勇雙全,或者,只因為他是宗麟,他便不應該被這樣對待。
顧不得旁人在場不在場,雨桐側身躺在床上,托起了他的頭,像懷抱一個初生嬰兒一樣将他擁入自己懷中。宗麟身體有片刻的停滞,只剎那的猶豫,他便伸出雙臂将她死死抱住。他的雙手在她背後揉捏着,指尖幾乎要嵌進她的背裏。雨桐被他抓的生疼,卻拼命咬着牙堅持着,豆大的冷汗順着額角滑落下來。
“宗麟,堅持!咬咬牙就過去了。”雨桐強忍着疼痛,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舒緩一些。她輕撫着宗麟的頭發,努力想讓他平靜一些。他的臉埋在她的胸口,大口喘着氣,頭發已經完全被冷汗沁濕了,雨桐向下望去,發現他的枕頭和床單也早已被他的汗水濕透了。
不知道背後的疼痛持續了多久,那股兇猛的力道卻在忽然間消失了,宗麟的手滑了下去,懷中的他也整個松懈了。雨桐的頭腦瞬間就空白了,恐懼讓她的雙手更加劇烈地顫抖起來。她小心地留意着宗麟的動靜,連呼吸都不敢了。
似乎過了很久,終于,懷中的宗麟傳來了輕柔的呼吸聲,雨桐眼前微微一黑,陡然的放松讓她幾乎昏厥過去。她努力定了定神,輕輕地放下了宗麟,背靠着床頭擦了擦汗,終于長舒了一口氣。
病房裏的醫生幾乎走光了,只剩下剛才那個和她對話的高個子年輕醫生一直默默地站在床邊。
“什麽時候才有藥?”揉着自己被握得僵直的手,雨桐問道。
“不好說。但黑市有,我可以想辦法去弄。”
這莫名的熱情讓雨桐似乎本能地警覺起來,她擡眼,用她那常年的磨砺練就出的敏銳目光仔細打量着口罩後面的那雙眼睛,那眉宇間倒有種奇怪的親切感。那醫生見狀,幹脆摘下了自己口罩,坦然地望着雨桐,笑了起來。
“我們見過嗎?”雨桐看着他确實覺得眼熟,但實在想不起在哪裏有過交集。
“夫人沒有見過我,我之前也沒有見過夫人,但是我知道您。您是張韻宜的二嫂,司令是張韻宜的大哥。”
雨桐驚得從床上站了起來,那個心底的名字一直是她不敢輕易提起的,如今忽然從這個陌生人的口裏說出來,實在讓她心驚。或許是她的朋友,她想,只是,她的朋友、故人都還在,而偏偏她已經不在了。想到這裏,她的心又悲戚起來。
看着雨桐漸漸落寞的眼神,那醫生的眼眶也紅了起來,強壓着心裏漸漸開始蔓延的悲傷,他擠出了一個微笑:“我叫李複興,我是李複年的弟弟。”
“李複興?複興……”雨桐努力回憶着,似乎從腦海中找到了蛛絲馬跡,“我好像聽韻宜提過,你是不是……”
“對,我就是那個皮癢的小孩兒。”
淚水夾雜着歡笑就這樣潸然而下,在這戰火紛飛中,雨桐已經習慣了離別,習慣了失去,而這突如其來的重逢,那兩個不敢再提起的名字,終于讓那些冰封的回憶再次在腦海中一幕幕地鮮活起來,似春暖,花開。
雨桐懷着欣喜,慢慢走近他。經他一提,她發現他确實很像李複年,笑起來和李複年一般的腼腆,只是眉眼間的稚氣還未完全脫去。
“你也當醫生了?”
“嗯!我讀醫專的最後一年了,司令的主治醫生是我的導師,我跟着他過來實習的。”
雨桐含着淚點點頭,“我聽宗麟說過你們兄弟姐妹幾個都相繼畢業工作了,但我不知道你也讀的醫專。”她凝望着他的眼睛微笑着,“你會是個好醫生。”
李複年的眼神忽然黯淡起來,他低着眼,沉默起來。雨桐自然明白他想起了什麽,只是那些事情也是自己心裏的傷痛之處,她也不知道怎麽去安慰他。
“我哥走的時候,是什麽樣?”半晌,李複興低聲道。
什麽樣?想起那一幕,淚水又忍不住地洶湧起來,雨桐努力壓抑着,擡頭給了李複興一個挂着淚的笑容,“和平時一樣。和你大嫂,一副如膠似漆的恩愛模樣……”可話至此,悲傷卻再也忍不住了,她低頭掩面輕輕啜泣起來。
李複年眼眶通紅,他緊咬牙關卻也沒能忍住眼角滴落的淚水。他們家之前有一半都是李複年這個長兄撐起來的,得到李複年犧牲的消息後,他的父母一夜間頭發全白了,這幾年的身子也一年不如一年,家裏唯一維持生計的雜貨店越來越難經營下去。所幸宗麟時不時會差人給他們家送去錢財,又資助着幾個孩子的學費,随着幾個孩子的長大,他們的日子總算是過得順遂了些。
“司令的藥,您放心,我去想辦法,盡快給他找來。”李複興從回憶中抽離出來,清了清嗓子,對雨桐道,“只是,您先去護士站處理一下自己的傷口吧,您的手......”
雨桐這才從哭泣中回過神來,一看自己的手臂,已經被宗麟掐的傷痕累累,有些口子皮肉翻着,正在往外滲血。李複興這不提醒還好,一提醒還真的疼了起來。
“我帶您過去吧!”
“不用了。”雨桐說着,轉身看了看宗麟,“麻煩你幫我照看他一下,我自己過去就好,順便,也去給你的同事們道個歉,剛才,是我失禮了。”
“他們都懂的,您只是太着急。”
酒精點在破損的傷口上瞬間疼得雨桐頭皮發麻,手臂上的傷口都不大,卻密密麻麻,這一下一下的點過來,額頭上也蒙了一層薄汗。這樣的小傷口已讓自己倍感難受,那宗麟的傷痛到底有多深呢?
護士還在自己的雙臂上忙活着,雨桐低頭沉思間,卻聽見門外傳來匆匆的腳步。她警覺地轉頭,一個護士氣喘籲籲地跑來扶住了門口,“夫人,司令醒了,您趕緊去看看吧!”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寫的我自己都是渾身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