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九月清晨,微風涼涼,陽光是蜜糖色的。
姜畫未拖着行李箱站在藍色校門前,校門上方的金色大字氣派非凡:錦城七中。
校道兩旁是花園,花木蔥茏。正對面的一片綠草地包圍着一個水池,水池後是一幢高大的教學樓。樓前一排梧桐樹,枝繁葉茂。
校園裏人來人往,花香在風中飄蕩。
這是她的十六歲,她生命中最重要時光的開始。她祈禱,這是一個嶄新美好的旅程,過去那些黯淡将統統遠去,未來的美好像畫軸一樣緩緩展開。
她深深呼吸,嘴角上揚,纖瘦的身體像樹木沐浴在陽光下。
教務處在一所老房子裏。屋檐下是一條走廊,廊邊古樹參天,等待辦理入學手續的高一新生在樹下排起長隊。走廊前有一片荷花池,花期已過,荷葉微黃。
一群男生靠在池邊的欄杆上說說笑笑。畫未走過去排隊,很快聽到他們在議論她:
“快看快看,美女啊,剛過來這個,穿紅襯衣的。”
“哇,确實不錯,但是打扮也太土了嘛。”
“土?只要她找個家裏有錢的男生做朋友,漂亮衣服想有就有,一秒鐘就妖嬈了。”
“對頭,據我所知,土氣的美女一般都虛榮。”
畫未挺直了脊背,佯裝沒有聽見。
一個公鴨嗓說:“別吵了你們,我宣布,我很欣賞她!三個月之內,她一定會成為我的好朋友!”
另一個聲音冷冷地說:“我看她不像是那種虛榮的女生,就算王小帥你家再有錢,她也未必看得上眼。”
“我只是有錢嗎?我還有真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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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你的真心多少錢一斤呀?哈哈!”
男生們都笑起來,公鴨嗓似乎被激怒了,狠狠撂下話:“我跟你們打賭,三個月我不能成功,我就不叫王小帥,改叫王八蛋!”
畫未的身體狠狠一顫,心裏又冷又怕。
一個冷酷有力的聲音響起:“你們小聲點行嗎?別污染了我的耳朵。”
“關你什麽事?”公鴨嗓大聲嚷。
“就關我的事。”那個聲音鎮定堅決。
畫未悄悄望過去,一個男生正單手撐着荷花池的欄杆跳下來。他身形高瘦,敞開的白色襯衣裏面是一件藍色球衣,7號。他有一張帥氣的臉,眼角眉梢透出冷酷。
他擡頭,目光與畫未相遇。一瞬間,他的目光變得柔和,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這微笑似曾相識。
畫未辦好手續準備去宿舍,一轉身就聽到有男生說:“王小帥,去幫美女拎箱子呀!”
畫未一陣反感,目不斜視,只盯着自己的箱子走過去。
忽然,穿7號球衣的男生大步跑過來,他拎起畫未的箱子,果斷朝女生公寓的方向走去。他走得那麽快,像一陣風。
畫未感激又忐忑地跟上去。
那群男生又吹起口哨。
女生公寓是一棟乳黃色的大樓,繞着一圈粉紅色圍牆,牆內有綠色灌木叢、高大的桂花樹。公寓外停滿各種顏色和款式的私家車,家長們拎着大包小包,喜氣洋洋。
男生在公寓門口放下箱子,雙手插進褲兜,靜靜地站着。畫未小跑着過來,微紅着臉想說謝謝,他搶先說:“不用謝我,也別懷疑我動機不純。這學校龌龊的男生不少,你自己當心。”
他的聲音冷冷的,毫無溫度,然而那一抹似曾相識的微笑又在他的嘴角綻開。清晨的陽光籠罩在他臉上,光芒萬丈。
畫未有莫名的親切和心動,她緊張地笑了笑,目光從他的肩膀望出去,灰藍的天空裏浮着暖白的雲朵,雲朵的邊緣映出緋紅的光,像一幅又悲又美的畫。
她的視線悄悄移到男生臉上時,男生卻大步跑開了。
女生公寓有六層,每層十二間,分四人間和八人間。畫未的宿舍在302,是一個四人間。畫未在左下鋪看到自己的名字。床已經鋪好了,一個短發女生正靠在床上玩手機。
她擡頭看了畫未一眼:“你是姜畫未吧?你住上鋪,我不想爬上爬下。”她語氣禮貌,但眼神裏帶着一股令人不愉快的霸氣。
畫未爬上去開始鋪床,她看到了床欄上的名字:梁阮阮。
畫未的對面還有一張上下鋪,上鋪空着。下鋪的女生很忙,她戴美瞳,噴香水,夾眼睫毛,床邊的書桌上堆滿了鮮豔的瓶瓶罐罐。她忙裏偷閑朝畫未揮手:“嗨!你是姜畫未吧,我叫艾莉莉。”
艾莉莉很漂亮,日韓風,甜美系,有點做作,但卻讨人喜歡。
畫未收拾好,走到陽臺上往外望,越過圍牆,她能看見校園大道,大道上人來人往。她又想起那個男生,他的微笑,他的聲音,他藍色的球衣。
他是誰?她還能遇到他嗎?
第一節是晚自習,班上的同學輪流自我介紹,有些人有趣,有些人深沉,有些人則很簡單,但每個人都努力留下好印象。
畫未滿心的期盼落空了,她沒有看到穿7號球衣的男生。
七中是錦城一流的高中,能進入七中的學生,要麽成績拔尖自己考進來,要麽家境優渥交擇校費進來。在七中,成績拔尖的學生,多數家庭也不差。
畫未的同學們幾乎個個衣着光鮮,舉手投足間帶着自信驕傲。
她再看看自己,衣裳黯然,舉止拘謹,一進學校就被嘲諷。
艾莉莉和她是同桌,在自由聊天時,艾莉莉和前後桌叽叽喳喳說得熱鬧。畫未卻默默坐在一旁,也沒人主動找她說話。清晨她還在祈禱未來的美好,但只過了一天,她已感受到現實的沮喪。
她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入七中,她該自信坦然,她也在努力長大,可她仍然心虛,她擔憂周遭的目光都已看穿她:她家庭卑微,內心不夠強大。
她越是忐忑惶恐,就越是期盼穿7號球衣的男生出現,那心情像冬天期待花開,雨天期待日出。仿佛有了期待,黯淡時光也能變得溫暖明亮起來。
宿舍四個人,有個女生的家離學校很近,她不經常住宿舍,跟大家也少有交集。畫未很快看清,在她和梁阮阮以及艾莉莉之間,梁阮阮最強勢,她最弱勢。
梁阮阮是交擇校費進來的,她成績一般,不愛打扮,眼神桀骜,在班上獨來獨往。但不知她用了什麽辦法,很快與幾個高二女生打得火熱,為首的女生叫柯夏,是校長的親戚,據說她因此有恃無恐:經常逃課,欺負男生,頂撞老師。
柯夏她們經常到302來,橫七豎八地躺在梁阮阮床上或者那個不常住宿舍的女生床上,她們吃零食,講笑話,說八卦,肆無忌憚。
一開始,梁阮阮就沒把畫未和艾莉莉當朋友姐妹,也沒打算跟她們發展成朋友姐妹的關系,她從不跟她們說笑,也不跟她們分享零食,她從不打開水,做衛生,倒垃圾。她有時很晚才回來,也不管她們都睡着了,打開臺燈,洗臉刷牙打電話唱歌。
但即使被吵醒,畫未也從不作聲,她已經很孤單了,不想再樹敵。
艾莉莉則會抗議:“你輕點不行呀?”
艾莉莉跟畫未差不多,家境不好,但也是憑分數考入七中的。但她跟畫未不同的是,她愛說愛笑,開開心心,她又喜歡打扮得漂漂亮亮,因此很受男生歡迎,也不被女生讨厭。
她又比畫未更現實,她知道自己缺什麽,想要什麽,也懂得利用自己的優勢去争取。一開學就有好幾個男生對她表達好感,她撇撇嘴對畫未說:“那些人我都不喜歡,但我還是要選一個,一來能借他拒絕其他男生,二來呢,我也需要被照顧。”
畫未也收到男生寫來的信不管那辭藻多華麗,态度多熱情,都不能打動她絲毫,她的念頭簡單得近乎偏執:除非是他寫的。
那個他,當然是穿7號的球衣的男生,她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竟然都聯想到他寫信給她,她不禁在心裏呵呵笑。
不久,一個精瘦得像猴子一樣的男生來找畫未。他說:“姜畫未,我叫王小帥,我家裏有三棟別墅、兩輛奔馳。我不屑于寫什麽詩什麽信,送什麽小禮物。喏,這是我的信用卡,算是我給你的見面禮。”
他自以為風流潇灑,霸氣外露。
畫未直視着他:“不好意思,我不認識你,也不打算認識你。”
王小帥氣歪了嘴,卻又讪笑:“沒關系,我會用我的誠意打動你。”
他還放話出來,誰要是敢跟他搶,他就拿錢把誰砸暈。他本來該上高二,但因為打架鬥毆被留級。他一向橫行霸道,很多人也不願意得罪他。
不久,畫未就聽到其他女同學在議論隔壁班一個叫秦大宇的男生,據說他家境優渥,父親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長。但眉目溫和,看起來蠻有家教的樣子,對女生也彬彬有禮。他常常在課間來找艾莉莉說話,艾莉莉也很自然地和他談笑風生。不久,艾莉莉說:“就他吧!熱情,有錢,天真單純,絕佳人選!”
畫未聽了淡淡地笑,秦大宇給她的印象倒也不壞。
不過,她發現,艾莉莉和秦大宇的關系,似乎比普通朋友更親密。因為有幾次,晚自習下課,畫未看到艾莉莉和秦大宇在在公寓圍牆下的樹蔭裏說話時,身體挨得很近,很暧昧的樣子。
十月底,七中發生了一件轟動全市的新聞。高二的一個男生因為和女生鬧矛盾,竟然在教室裏用水果刀紮破了女生的手腕,鮮血流了一地。
大家在宿舍裏議論,都感嘆男生的窮兇極惡,梁阮阮也罕見地加入讨論。
梁阮阮說:“在七中,你沒背景沒膽識,你就算和男生做朋友,也只能淪為男生的玩物……”
艾莉莉不高興了:“你什麽意思,梁阮阮?”
“噢噢噢,我不是說你,我是說姜畫未。”
“你又憑什麽說姜畫未?”
“我看她不是那種願意淪為玩物的女生,那不如加入我們吧,怎麽樣,姜畫未?”
畫未心裏一怔,說:“加入你們?什麽意思?”
“你不知道啊?我們成立了一個組織叫‘Fly’,F-L-Y,專門保護女生的,女生有任何需要幫忙的,都可以來找我們,不過要收錢的。當然啦,如果你加入我們就是自己人了,既不用花錢,也沒人敢欺負你。”
艾莉莉不屑:“就算畫未要拉幫結派,也不會跟你們一夥!再說,她才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待宰羔羊呢!”
畫未以沉默表示拒絕。
“你現在不加入,信不信遲早求我?”梁阮阮說,“你都沒意識到,你自己的處境多危險!”
畫未終于看到了穿7號球衣的男生,一次是他在操場上奔跑,一次是他在走廊裏踢足球,還有一次是他在校道上悠然地走着。
他也看到了畫未,他們隔得有點遠,但目光卻像越過銀河的星星一樣,遙遙交彙。
畫未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更沒機會走近他,與他說話。
但她知道了,他就在這裏,轉一個身,走一段路,恍惚一瞬間,她都有可能看到他,遇見他,她好歡喜。
王小帥仍然沒放棄。他發現信用卡不能收買畫未,他也找人幫他寫措辭優美的信,也買了挂墜、手鏈、毛公仔之類送給畫未。畫未從不接受。王小帥也常到教室外、宿舍樓下等畫未,邀請她看電影、吃飯,或者只為和她說上一句話。
畫未根本不理她,甚至沒有正眼看過他。那天在荷花池旁的言行,已充分證明王小帥是一個多麽無恥的人。
但王小帥越挫越勇了,不是他多麽欣賞畫未,而是像他這樣的公子哥兒,想要什麽就有什麽,還從未遇到過挫折。何況,他以為,像畫未那種窮家女,怎麽可能不為男生送的眼花缭亂的禮物動心?
他又怎麽會知道,讓畫未心動的,是那個穿7號球衣的男生。
十一月的一個周末,畫未午睡剛醒,艾莉莉大聲喊她:“畫未,快過來,我在校園貼吧裏看到一個帖子,提到了你哦。”
畫未就過去看,帖子的标題是:高一新生中最熱門的幾個名字,來看看都有誰。
畫未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樓主對她的描述是:油畫氣質的美女!成績超好,眼睛超美,被好幾個男生虎視眈眈,但至今無人得逞,包括王小帥那種老油條!如果誰能博得她的好感別忘了跟帖宣告!
畫未還瞥到一條回複:魏澤川是不是對她有意思?真要是那樣,這倒是很令人期待的一對啊,美女帥哥,都是冷酷星人!
畫未問艾莉莉:“魏澤川是誰?”
“喏,熱門名字裏不是也有嘛!”
畫未找到那個名字看下去,樓主對他的描述是:帥哥,重義氣,好打抱不平,能踢球能打架,初中時就全校聞名。樓主作為男生也承認他走路吹口哨的樣子超帥。但此人對美女的防禦指數超高,堪稱冷酷到底!再八卦一點,此人的家庭背景很具傳奇色彩,據說父親曾是江湖老大,母親是紅極一時的交際花。
“你真的不認識魏澤川?”艾莉莉問畫未。
畫未搖頭。
“他确實給人很冷酷很不好接近的感覺,但也真的很帥啊!秦大宇指給我看過,他跟秦大宇是初中同學。他說初中時就有女生倒追他,但他誰都不理。”
艾莉莉說得兩眼放光,畫未笑着走開,她對這種校園八卦不熱衷。她常是話題人物,深受其害。但她不能阻止別人八卦,能做的就是不聽不看。
何況,她真的不認識什麽魏澤川。
畫未收到一封匿名信,信是從郵局寄來的,但從郵戳來看,寄信人就在七中。信很短:“姜畫未,我一直在關注你,你是一個好女孩,但是七中環境很複雜,什麽樣的人都有,如果你遇到困難,需要幫助,請打電話給我,我一定會幫你。我的電話號碼是136********”
畫未從拙樸有力的筆跡猜測,寫信的人是一個男生。畫未能感覺到那簡短話語裏的真誠。
她将信折好放回信封,放在了書桌裏。
時間已是初冬。
畫未認識了班上的每一個同學,熟悉了校內的每一處建築。她成績優秀,備受老師偏愛,還成了熱門人物,但她還是感到孤獨。她沒有朋友,雖然與艾莉莉相處得不錯,但也缺少默契、靈犀,不能推心置腹。
她一直想,世界那麽大,總會有人懂我吧?若是那個人出現,或許不需要前因後果、過多言語,只需一個會意的眼神,微笑颔首,便已足夠。
這天中午,畫未順着走廊走到了美術教室外。
這是一棟古老的綜合樓,樓前樹木郁郁蔥蔥,樓後是一片廢棄的舊花園。綜合樓的一樓就是美術教室。七中的美術班師資強大,坊間稱“美院後花園”,令許多美術生向往不已。
畫未從小喜歡畫畫,也學過幾年。但家裏不同意她繼續發展,一是學美術費用太高,家裏無力負擔;二是畫未成績這麽好,考個好大學能有更好的出路。畫未也不堅持,中考時沒有參加七中的美術班考試。但她的夢想沒變:做插畫家,畫溫暖明亮感人的圖畫。
初冬的天空又高又遠,美術教室外的大榕樹在陽光裏閃閃發亮。教室裏靜默無聲,敞開的玻璃窗下,一個女生坐在窗邊,正用水粉畫一組靜物,蘋果、橙子和香蕉在她筆下充滿熱情的感染力。她畫着畫着,探身抓了一個蘋果,咔嚓咔嚓咬得脆響。
她腦袋一歪,發現了畫未,沖畫未笑了笑。她留着厚密齊劉海,圓臉大眼,像漫畫少女。
畫未被她感染,也笑起來。
她又探身抓了一個橙子遞給畫未。
畫未抛着橙子:“靜物都被吃了,怎麽辦?”
“靜物嘛,本來就是拿來吃的。吃下去才能達到畫畫的境界呀,胸有成竹嘛!”女生咯咯笑,又埋頭畫畫。
畫未握着橘子走開。她雖不知那女生的姓名,但她竟對那女生有好感。
下午,畫未在公告欄看到一份通知:凡是有志進入美術班學習的本校學生,可報名參加校內考試。
美術班公招時門檻很高,能考進來的學生不多。這種校內考試也不過是變相多收錢。
畫未将通知從頭到尾細細看,心裏卻也知道,這與自己無關。
月末放假,畫未回家。晚飯的時候,她和馮小娥說起美術班又要招生的事。馮小娥是畫未的媽媽,但在畫未心裏,這個媽媽多數時候是作為一個叫馮小娥的女人而存在。
馮小娥打斷她:“你想都別想!你自己算算,為學畫畫,你這幾年糟蹋了我多少錢?要不是這樣,我能給你買多少漂亮衣服鞋子!”
畫未大窘,說:“我不過是随便說說,也沒想去報名。”
“哼,我還不曉得你,你沒死心。姜畫未,我勸你認清現實吧,看看你老爸那樣子,他還等着你養老呢!靠畫畫,你自己都會餓死!”
畫未不過說了一句,馮小娥就扯出這麽多,但她不會介意。
姜爸不說話,悶頭吃飯。
畫未才十六,但姜爸都五十五了,而且他本人看上去比實際年紀更蒼老。他原先是鋼鐵廠的工人,鋼鐵廠勞動強度大,所以去年病退了。病退工人沒津貼,工資也少。馮小娥一邊抱怨着男人沒用,一邊将家裏的積蓄入股麻将館。她本來就好打牌,從此更心安理得地泡在牌桌上。
吃了飯,馮小娥甩手往麻将館去了。
畫未正要收拾桌子,姜爸站起來說:“你去吧,我來。”
十幾年來,姜爸對她說得最多的三句話就是“吃了嗎?”“吃飯吧?”“你去吧,我來。”
他疼愛女兒,願意不惜代價幫女兒達成心願。但面對這樣的妻子、這樣的現實,性格本就懦弱木讷的他也無可奈何,他心中有一種為人父卻無法盡責的羞愧,他連安慰的話都不知道怎麽說。
但姜爸也從不抱怨。
他娶到馮小娥也實屬不易。他做鋼鐵工人收入不高,性格又木讷,四十來歲都還沒成家,遠方親戚就給他介紹了馮小娥。馮小娥比他小十二歲,娘家在偏遠農村,家裏還有兄弟姐妹。她讀過初中,能說會道,人長得水靈秀氣,丹鳳眼裏透着小精明。她最大的夢想就是嫁到城市過上好吃懶做的好日子。
姜爸滿心歡喜地娶了她。
後來就有了畫未。
可馮小娥不是賢妻良母。她開過雜貨店,擺過燒烤攤,做過服務員,可沒一樣做得長久,唯一讓她孜孜不倦堅持下去的,就是打麻将。為了打麻将,她能徹夜不歸,不管不問丈夫和女兒的溫飽喜樂。左鄰右舍都明裏暗裏鄙薄她,說恐怕她也在外頭勾搭男人。丈夫和女兒在這些風言風語裏擔驚受怕,她卻只管扭着屁股走路,依然對人有說有笑。
她對丈夫和女兒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們還想咋樣啊?換個老婆換個媽?說不定還不如我呢?将就過吧!”
畫未家住在鋼鐵廠職工樓,灰舊的老樓,家也狹窄暗淡,家具和電器都是舊的。家裏最明亮的地方是畫未的房間。窗戶上挂着薔薇花窗簾,小床上鋪着太陽花床單,牆壁上貼着她畫的畫,色彩溫暖。
她在窗下看書,傍晚的微風吹進來。
“畫未!畫未!”樓下有人喊她。
她站起來,往窗下一望,陸昊天。
十年前,陸昊天的父母也在鋼鐵廠。他們都住在鋼鐵廠的職工大院。誰家夫妻吵架,孩子犯錯挨打,風一吹整個大院就都知道了。人人都知道馮小娥是個什麽人,于是姜家成了鄰居們茶餘飯後的最好談資。孩子們不辨是非,也罵馮小娥是妖精,還說畫未是妖精生的,他們嘲笑她,欺負她,她不反抗,不求饒,不讨好,于是她成了大家孤立的對象。
但陸昊天不是“大家”中的那一個。他一直對畫未好,他陪她跳繩,看她畫畫,帶她去外婆家摘橘子,還幫她打跑朝她扔石子的男孩。
畫未就這樣的境況裏,默默上進,偶爾快樂,像樹木一樣生長着。
陸昊天在樓下等畫未,懷裏抱着一本大書。他皮膚白皙,五官秀氣,氣質溫潤,就像古時候的書生。
“哈羅,小騷年!”與陸昊天在一起,畫未常常不自覺地輕松活潑起來。
“喏。”他将懷裏的大書遞到畫未面前。
“畫冊!雷諾阿?……”畫未驚呼。
“我就知道你喜歡。”
“可是很貴呢……”她在圖書城看到過這本畫冊。
“下個月你十六大壽嘛,提前給你的禮物。”
“哦,那我笑納啦!”她将畫冊抱在胸前,微微嘆氣,“可惜我不再學畫了。”
“那有什麽關系,手是你的,筆是你的,想畫就畫呀!”
畫未懂得他的安慰和鼓勵,她抿嘴笑笑,換了話題:“三中怎樣?”
中考時,陸昊天的志願也是七中,但差幾分沒考上。他母親便做主為他選了三中,雖然三中也是錦城的一流高中,但陸昊天一直悶悶不樂。他原本是想,畫未去哪裏,他就去哪裏。
兩人邊走邊聊,又到路邊小店買了奶茶喝。
陸昊天的手機響了,是他母親打來的,問他在哪裏,催他回家。
陸昊天戀戀不舍地看着畫未,語氣乖順,唯唯諾諾地應着。
畫未卻笑眯眯地道:“回去吧,乖孩子!我迫不及待想好好看雷諾阿!”
陸昊天有些無奈:“我媽說家裏來了客人。”
“嗯。你快回去吧,小心騎車呀,拜拜。”
畫未站在路邊,望着陸昊天騎車的身影消失在燈火閃耀的夜色裏。
陸昊天的母親是一個強勢而精明的女人,她看不起比自己弱小窮困的人,尤其像馮小娥那樣的。她看到兒子和畫未關系密切,心裏一直不大樂意。這一點,當畫未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她就感覺出來了。
這感受并不愉快,但她卻也知道,這不過是人之常情。但是她也想,如果有機會,她要對陸昊天的母親說:“阿姨,你不需要提防我,你多慮了,想錯了。”
月末假只有兩天,畫未帶着畫冊回到學校。
晚自習,班主任還沒有來,男生們追逐打鬧,女生們高聲說笑。一個男生追着另一個男生往畫未這邊來,後面的那個竟将前面的推倒在畫未身上,畫未大窘,驚慌地站了起來,男生卻又順勢往她身上靠。
畫未條件反射地将他猛地推開。
他搖晃着站穩,竟然伸出雙手向全班做出“V”字手勢。
男生們起哄:“噢,噢,噢!”
畫未激憤,卻又不知該如何反擊,她趴在桌子上蒙住頭。
梁阮阮快步走過來,她揪住男生,說:“道歉!”
男生還在嬉皮笑臉,梁阮阮厲聲說:“我說,去向姜畫未道歉!聽到沒有?!”
男生愣住,梁阮阮上前一步,迅速擒住男生的胳膊反剪在背上,押到畫未面前,說:“道歉!不然我要你好看!”
男生滿面通紅,想反抗卻無能為力,他被梁阮阮鉗制得死死的。他只得生硬地對畫未說:“對不起。”
全班寂然無聲,畫未一直趴在桌子上沒有擡頭。
回到宿舍,畫未說:“梁阮阮,謝謝你,多少錢?”
“哈哈,我要想收你的錢,事先我就會跟你談好價錢了。但今天你總算親身經歷了吧?在這裏,像你這種沒有背景、性格又軟弱的美女,沒組織罩着是肯定不行的,怎麽樣,加入吧?”梁阮阮的語氣中帶着一點點嘲弄。
“我不軟弱,也不想加入,但我還是感謝你。”畫未說着,打開抽屜,拿出一百塊錢,放在梁阮阮桌子上。
“你很清高?看不起我?你以為你比我高貴?你算什麽?”梁阮阮被激怒了,她抓起錢扔還給她,又說,“如果你不軟弱,你就不該趴在桌子上像羊羔一樣!就該抓起椅子砸他的頭!”
畫未收起錢,鄭重地說:“梁阮阮,我欠你的。”說完,她進衛生間洗漱。
畫未出來時,梁阮阮那幫姐妹正東倒西歪地靠在梁阮阮床上吃燒烤。柯夏懷裏抱着畫未的靠枕,她啃完了雞爪就用靠枕擦手。
“那是我的靠枕。”畫未提醒她。
“哎喲,我不曉得哎,我以為是梁阮阮這貨的呢。”她說着,将抱枕很嫌棄地扔過來。
畫未接住,抱枕上已有了油膩的燒烤味。抱枕她明明放在床上,怎麽可能會被誤以為是梁阮阮的?她看了梁阮阮一眼,梁阮阮帶着挑釁的神情,好像在說:“就是故意的又怎樣?你過來抽我啊?”
畫未将靠枕套子取下來拿去洗。等她洗好出來,她的枕頭又莫名其妙地躺在地上了。
艾莉莉靠在床上煲電話粥。
那些女生已經走了,梁阮阮躺在床上,又用那種挑釁的眼神望着她。
畫未不理她,撿起枕頭爬上自己的床。
熄燈了,梁阮阮的手機響了。她接起來說了幾句,語氣變得暴躁:“不!他生日我更不回來,祭日還差不多……我憑什麽感激他?他那麽有錢,給多少女人花啊,給我交點學費算什麽……我就是恨他……好了好了,你要想我就來看我……”
梁阮阮啪地合上電話,狠狠地翻身。
梁阮阮打電話時從不避諱,她媽媽也來過宿舍幾次,因此畫未和艾莉莉都知道,電話那頭的人是她媽媽,電話裏要過生日的人是她爸爸。她和她爸爸關系不太好。
冬漸漸深了。王小帥還沒放棄,他的耐心即将用盡,開始惱羞成怒。他在宿舍、教室、操場上,對畫未圍追堵截,畫未依然揚着頭,不理睬。他狠狠地說:“我還不信這個邪了,還有不被我王小帥打動的女生!”
一次午休時間,王小帥和他的兩三個朋友站在樓梯口,擋住畫未去教室的路。畫未看到了他們,轉身往圖書館的方向走。
一個男生大喊起來:“姜畫未!王小帥一定會和你成為好朋友的!”
其他兩個男生也一起喊起來:“姜畫未!王小帥一定會和你成為好朋友的!”
王小帥笑得厚顏無恥:“兄弟們,使勁喊!再大聲點!”
來來往往的同學都在笑。
畫未羞憤無比,不知所措,手已經在顫抖。
一個男生踢着足球跑過來。他飛起一腳将足球準确而有力地踢向王小帥。王小帥暴跳起來:“你瞎眼了呀!魏澤川!踢到老子了!”
男生冷冷哼笑。他撿起足球跑過畫未身邊,他沖她眨了眨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明明是陰天,可畫未明明又看見,他臉上陽光躍動。
是他,原來他叫魏澤川。原來他就是魏澤川。原來當她遭遇危急,他就會出現。
畫未望着他,心裏湧起暖暖的感動。
走向教學樓的同學多了起來,王小帥幾個人也嬉笑着散開了。
一個人跑過來,伸手嘭地将魏澤川懷裏的足球擊落,大聲說:“你在這裏搞什麽鬼?!臭小子!”那人是梁阮阮。
魏澤川撿起足球,做出要砸她的樣子:“你搞什麽鬼呢?臭丫頭。”
畫未驚詫。
魏澤川跑開。
梁阮阮冷笑。
晚自習下課了,畫未還待在教室。
學校為了鼓勵大家複習,迎接期末考,在晚自習後教室還有半小時的亮燈時間。畫未倒不是為了複習,只是梁阮阮那幫人每晚都聚在302吵嚷,她待一會兒再回去,她們也差不多散了。
有時艾莉莉和秦大宇也會在教室的角落像背景一樣存在,但今天沒有。
倒是有幾個同學真在埋頭複習。
快熄燈了,畫未走出教室,天空飄起細小雪花。
公寓門還開着,有人進進出出。302宿舍的門卻緊閉着,裏面靜悄悄的。畫未推門,推不動,她掏出鑰匙開門,發現門已經被反鎖。她敲門,喊:“請開開門。”裏面沒有應答。她提高聲音又喊了兩遍,只聽梁阮阮說:“她們都不在,你求我,我就給你開門。”
“我憑什麽求你?這是宿舍,不是你家!開門!”
“不開,你求我,要麽答應加入我們,怎樣?”
畫未一時無語。她想了想,冷靜地問她:“你為什麽一直要我加入你們?我知道你絕不是為了保護我,那麽,我能知道原因嗎?”
裏面過了會兒才傳出回答:“我恨你,可以嗎?”
長到十六歲,她被人嘲笑過,同情過,諷刺過,誤解過,冷落過。她自卑緘默,她不懂讨喜迎和,不會說乖巧的話。她只是默默做想做的事。她從來都不是老師、家長和同學都會喜歡的那一種女生。
但她确信自己從未招人憎恨,她從未向人索求或占有過不屬于她的東西,也從不曾對任何人做過任何壞事。
“你為什麽恨我?”她問。
“不需要理由。”梁阮阮答。
畫未沉默。雪花從天空紛亂落下。路燈的光影寂寞又溫暖。這樣的夜晚,有人恨着她,那麽,有人愛着她嗎?父母無疑是愛她的。可馮小娥讓她感受到最多的是忽略和抱怨。姜爸和她說的話總結起來就那三句。童年留給她最深刻的印象是半夜一個人在家的害怕。
還有其他人嗎?陸昊天?曾經要好但因升學疏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