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公寓都熄了燈,大門還沒關,宿管阿姨忙着去呼喝那些仍然傳出吵嚷聲和燭光的宿舍去了。
公寓和教學樓之間是一段長長的校園主幹道,道上有兩條分岔路,第一條通往小操場、開水房、浴室和足球場,第二條通往校醫務室、男生公寓。
快到第二條岔道時,一個男生迎着風雪翩翩而來。
他們在一盞路燈下相遇。路燈橙黃溫暖的光芒裏,他的眼裏綻放出異樣的火花。
“魏澤川……”她默念着他的名字,卻叫不出口。
“姜畫未!”他驚詫地呼出她的名字。
畫未站着,默默地看着他。
“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裏?”他問。
“宿舍進不去,我去教室。”
“怎麽會進不去?你宿舍的其他人呢?”他不敢相信。
畫未想起白天他和梁阮阮嬉鬧的情景,猜測到他們關系不尋常,她寧可撒謊也不想提那個名字。她甚至有些遷怒于他,心中掠過酸澀的不快。
她淡淡地說:“她們不在。”她說完快步往教室走。
她走出十米遠,他追了上來,扯了扯她的衣袖:“你沒看見在下雪嗎?這種天氣在教室過夜,不被凍死也要被凍得半死!”
兩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眨了一下眼睛,皺起眉頭,說:“你也可以去班上其他宿舍擠一擠啊?你總有兩個朋友吧?”
這一句話戳中了畫未的痛處,像過敏的牙齒被戳中,她心中掠過措手不及的酸軟刺痛。
她沉默,魏澤川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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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太暗,雪花紛擾,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感覺到他溫暖的注視。
她聽到他說:“我在外面租了房,有時圖清靜我就去那兒待着,簡陋是簡陋,但有床有被子,應付一晚上沒問題。”他看着畫未的眼睛,又補充道,“如果你信任我的話。”
他如此誠懇,畫未不會感覺不到。何況,她信任他。不用深思熟慮,瞻前顧後,她從心底信任他,不是草率,也不是盲目,只是像春天到了樹木發芽,如此自然而然。
她說:“好。”
學校大門肯定是不能進出了。他帶着她往後校門走。後校門附近那一片是教工宿舍樓,後校門一般都是虛掩着的。
他們走出去,外面是賣文具雜貨,擺早點攤,開理發店的小街。店鋪都已打烊,窗戶裏映着稀疏的燈光。大街上偶爾有汽車駛過。
他們沉默地走過整條街,走到一棟獨立的四層小樓面前。魏澤川說:“就是這裏了,我們學校好多人都住這裏,不過我租的是閣樓,很清靜。”
那是一間小的閣樓。橡木色的地板上直接鋪着床墊,床墊上放着被子。幾只紙箱并排粘在一起,就成了桌子,桌子上有方便面、CD機、CD和書。
魏澤川将鑰匙放在桌子上,說:“我回學校去了,記得把門好好反鎖。”畫未說:“謝謝。”她猶豫了一下又問,“要是男生公寓的大門鎖了怎麽辦?”
“我就翻牆啊,你以為我會像你這麽笨,跑到教室去凍人形冰棍兒?”
他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她忽然想,他們不是說他冷酷嗎,她怎麽不覺得?
她看着那些書和CD想,他看什麽書,聽什麽歌?可她又害怕知道,她又克制自己,最好不要知道。她望着那些書和CD,就像望着沉默的謎語。
這一夜,畫未睡得很不安穩。
第二天清晨,畫未醒來,推開閣樓的窗。窗下是一塊平臺,幾只鴿子在平臺上蹦跳着啄食,叽叽咕咕。天已晴,天空蔚藍,綴着雲朵,橙紅霞光溫暖閃耀。
畫未穿好衣服,整理好床鋪,拿上鑰匙,鎖上門下樓。三樓的轉角處,兩個女生邊說邊笑走過來,她們與畫未同班,她們平時雖無接觸,但總歸認識。畫未想躲閃已來不及,只得迎面過去。
“姜畫未?你怎麽會在這裏?”她們難以置信。
“嗯。”畫未尴尬。
她們探頭往畫未身後看去,沒看到有人跟她下來,她們露出好奇心未得到滿足的失望。
一個幹脆直白地說:“閣樓裏住的不是魏澤川嗎?”
另一個打斷她:“那又怎樣?”她又朝畫未笑笑,“其實沒什麽啦。走,一起去學校。”
可這兩個女生的嘴角,都浮起毫不掩飾的含義不明的笑。那意思好像:原來你也不過是這種人,虛榮,随便,不自重,還裝清高呢,真可笑。
畫未心裏堵了一堵,卻又覺得沒必要對她們解釋。她吐了一口氣,挺直脊背,穩穩地走。她手裏還攥着魏澤川的鑰匙。
畫未回宿舍洗漱。宿舍門開着,只有艾莉莉在。
艾莉莉驚呼起來:“天哪,你才回來?你昨天晚上去哪兒了?我半夜回來,你床上居然沒人!”
“你回來的時候,門沒反鎖嗎?”
“沒有啊!”
“梁阮阮把我鎖在外面了,她要我求她才給我開門。”
“她太過分了!你沒事吧?”艾莉莉關切地問她。
畫未搖搖頭:“沒事,我在隔壁宿舍睡的。我準備申請調換宿舍。”
“也只能這樣,避開她算了,你不知道,昨天半夜我回來,她正在電話裏嚷呢,說要殺了她爸什麽的,真是個瘋子。”
畫未和艾莉莉一起跑向教學樓。
她們在三樓的轉角處碰到魏澤川。魏澤川和畫未默默對視一眼,畫未将鑰匙遞給他。
艾莉莉再一次驚呼,但這次聲音壓得很低:“你昨天晚上和他在一起嗎?簡直不敢相信,你們什麽時候……”
“不是你想的那樣,什麽事都沒有。”
等她們到了教室,姜畫未在魏澤川的出租屋過夜的事,已經在班上傳開了。
畫未特別用力大聲地朗讀英語,刻意不讓自己聽見那些荒謬的猜測、不堪的議論。
課間操結束,畫未又看到了魏澤川,他斜着身子靠在操場邊的梧桐樹上。梁阮阮站在他對面,她問他:“我問你,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和姜畫未睡在一起?”
他懶洋洋地說:“你是從哪兒聽到的胡說八道?這些人污蔑我就算了……”
梁阮阮嚷起來:“你在維護她?”
他有點不耐煩,卻避開重點:“我才沒興趣玩這些風花雪月!”
“那就最好!你可別忘了我們的約定哦,十八歲以後我沒找男朋友,你也不準找女朋友!”
他抱起雙臂,皺着眉頭盯着梁阮阮看:“急什麽,反正我們還沒滿十八。”
梁阮阮卻笑起來,聲音柔和:“滿了十八,你也不會違約,我知道。”只有在他面前,這個一向強勢的女生,才會露出如此溫和燦爛的笑臉。
有人在喊梁阮阮,梁阮阮應答着跑開。
魏澤川扭過頭,看見了畫未。
畫未慌忙避開他的目光,轉身朝教室走。她沒聽見魏澤川和梁阮阮的對話。但她能感覺到,魏澤川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
畫未回到教室,梁阮阮叫住了她。
她說:“姜畫未,我恨你是因為你企圖勾引魏澤川!你不知道吧?我和魏澤川從出生就認識了,我們在一條街上長大,我們約好了,十八歲以後我沒找男朋友,他就不準找女朋友!他一定會維護這個約定!如果你還要繼續無恥,我一定會搞得你在七中待不下去!”
約定?畫未的思緒瞬間跳出時空之外。三年前,她和一個男孩也有約定。等她十八,他十九歲,假如他們又遇見,假如她還是不想回家,她一定跟他走。他們還約定,在這之前,她不會跟別人走,他們要好好長大。
她一直在努力好好長大。
可是,随着長大,她開始意識到,他們的約定很幼稚、很天真,還很脆弱。他們只不過是偶然相逢的陌生人,何況世界這麽大,他們再次遇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盡管如此,她仍然在維護那個約定。
她望着梁阮阮,梁阮阮的眼神堅定。梁阮阮一定也在維護她的約定,梁阮阮也一定相信,魏澤川會維護他的約定。
艾莉莉跑過來,她扳過畫未的肩膀,往畫未嘴裏塞了一個鹽津橄榄,憤憤地說;“不用理她!什麽十八歲以後我沒找男朋友,你也不準找女朋友,分明就是陰謀!說白了就是,我喜歡你,如果我得不到你,別人也沒門兒!自私的陰謀!”
畫未的書裏夾着一封信,信封上是她見過的認真拙樸的字跡,只是這封信沒有郵戳,是直接放到她書裏的。她拆開,幹淨的白紙上只有一句話:“不管別人怎麽說,我相信你。時間能證明一切,流言止于智者。”
這是那個匿名卻給她留了電話號碼的人。她不知道他是誰,也從來沒打過那個號碼。但是,他真誠的心意透過這潔白的信紙、拙樸的字跡傳遞出來,她是能感受得到的。
不過,她可沒有他以為的那麽脆弱。她打開文具盒,她的文具盒裏貼着一張紙,字體鮮豔可愛,寫着:專注于夢想而非敵人。
專注于夢想而非敵人,這是畫未的座右銘。
可是,她心裏的某個地方再也無法平靜,就像原本一無所有的土地上,一顆種子落下去,生了根,發了芽,一株花樹正悄然生長。
魏澤川在二樓六班,畫未在四樓九班,兩人其實并無交集。
以前,畫未只偶爾在校園裏看到魏澤川。
可現在,畫未奇跡般地發現,在很多時候,很多地方,她都能發現魏澤川的痕跡,聽到關于他的消息。
在食堂,在路上,在水房,她常常碰到他。
在操場,在教室,在球場,她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她還聽到了許多關于他的點滴小事:他喜歡足球,雖然球技一般,體能一般,但意志力超強;他在生物課上和老師作對,因為他反對解剖活兔子;他還有個性格與他截然相反的雙胞胎弟弟在七中。
她看到他,聽到他,她覺得不可思議,原來他竟是這樣飽滿而鮮活地存在于她的生活中,為什麽以前她沒有察覺呢?
有一天,她在一本書上看到這樣的話:有一種現象叫心理投射反應,這個世界很大,你心裏在乎什麽,視線就會投射到相應的地方,比如,你穿了條新裙子,你會發現人群裏有很多裙子,如果你長了痘痘,你會特別留心旁人的皮膚。
她瞬間豁然開朗,原來,這不過是因為自己在乎他。
這豁然開朗令她歡喜,卻又忐忑。
這忐忑與梁阮阮有關,但卻又似乎與她無關。
畫未向班主任申請了調換宿舍,可根本沒人願意換到302來。在所有女生眼裏,梁阮阮都是一個性情乖戾的怪人,對付她的最好辦法就是遠離她。
畫未也只好算了,盡量避開與梁阮阮正面接觸。
元旦已過,期末迫近,天氣越發寒冷。
這個周末,梁阮阮也待在宿舍。她媽媽要來看她。
梁阮阮一個學期都沒回家,她媽媽每個月來看她一次。她媽媽蒼白虛弱,連說話也有氣無力的。她對畫未她們說話時,帶着一種讨好的笑。她把買給梁阮阮的零食分給她們吃,還說:“阮阮性子要強,不懂事,你們就多擔待點,小事就不要跟她計較。”
每當她說這些話,梁阮阮就氣鼓鼓地阻止她:“媽,你別啰啰唆唆的了。走,去吃飯。”
畫未不願面對這樣的場景,她吃過午飯就背起畫夾出去,想找個地方畫畫。
畫未往校園深處走,一直走到舊花園深處。這裏有一幢廢棄的老樓,樓前雜草叢生,但幾株蠟梅卻開得灼灼熱烈。
畫未坐在水泥臺階上,打開畫夾。畫畫讓她愉悅,她沉浸其中。
她畫完,無意間回頭一望,魏澤川正靠在一株枯樹上望着她,表情專注。
她吓了一跳。
他卻笑起來,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擾了正在綻放的花朵一樣:“你畫畫的樣子,很感人。”
這評價好特別,畫未第一次聽到。他有一雙很美的眉,像是用墨筆描畫出來的,左邊眉心有一粒小小的紅痣。她恍然記得,她曾在哪裏見過這樣的一雙眉。
他打斷了畫未的思緒:“你為什麽不上美術班?”
“家裏不支持,再說,想畫還是可以畫啊,不一定要上美術班。”
魏澤川抱着雙臂,笑:“我們很像啊,我想上足球學校,家裏也不支持,不過我現在也天天踢球。”
畫未想起關了于他球技不好的議論,抿嘴壞笑。
“當然,我球技也不行,足球學校不會要我。”
“我可沒這麽說啊!”
“你心裏在這麽想。”
畫未不好意思了,低頭收拾畫夾。
“這幅畫送給我,行不行?”魏澤川問。
“行啊,不過都是胡亂畫的。”
“我看很有大師範兒,簽個名吧,大師,等你紅了,我就拿出來拍賣。”
畫未抽出畫,魏澤川拿在手上仔細卷好,然後從胸口插進衣服裏。他又跳起來折了一枝蠟梅,遞給畫未:“我知道送你玫瑰花的人都排着長隊,我這個太寒碜,但是來而不往非禮也……”
畫未不等他說完就接了過來。蠟梅幽香。“這是我第一次接受男生的花。”她說。
“我也是第一次。”魏澤川說。
畫未握着花,挎着畫夾往外走。
“我希望還有很多次,很多很多次。”她聽到他在身後說。
“姜畫未,你很喜歡遇見他。”她聽到她的心輕輕說着。
畫未走到公寓門口時,梁阮阮挽着她媽媽的手,正好從宿舍出來。
畫未笑着叫了聲“阿姨”,梁阮阮的媽媽忙擡頭笑着答:“哎,畫未你回來啦?要不要一起吃飯?”
畫未忙笑着道謝拒絕。梁阮阮不看她,臉扭向一邊,畫未卻敏銳地發現,梁阮阮和她媽媽都哭過了。
公寓門口,王小帥正翹首張望。他衣着光鮮,油頭粉面,似笑非笑的表情,渾身張揚着惹是生非的氣質。他向畫未迎上去,笑嘻嘻說:“我等你一下午了,一起吃個飯吧?”
畫未說:“我剛吃過。”
王小帥仍觍着臉:“那你陪我吃好不好嘛?一起看看電影散散步?”
畫未直截了當:“不好。”
王小帥一把拽住畫未的手腕:“姜畫未!你到底想要我怎麽做你才肯答應?我的耐心都快被你磨光了!告訴你,我還從來沒對一個女生這麽用心過!”
畫未憋住氣,用力掙紮,王小帥卻更猛力地将她拽到一旁,惱羞成怒:“你連正眼都不看我!你憑什麽看不起我!我家有錢有勢!只要我高興,你要什麽我都給得起!”
畫未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怒吼:“放開!”
王小帥沒見過畫未這樣,反倒吓了一跳,松了手。
畫未趁機逃脫,飛跑進公寓。
畫未不懂人際交往的技巧,即使懂了,也不願運用技巧費心周旋。因此,她對不喜歡的人,連一點幻想的可能都不願意給。
艾莉莉在宿舍,正在弄頭發,她沒注意到畫未的神情不對,很八卦地說:“剛梁阮阮她媽來了,我聽到她們說話了,她爸又動手打了她媽!她媽也真是的,幹嗎不離婚啊!聽那情形,他爸早就在外面有新家了,還生了兒子!梁阮阮說總有一天殺了她爸,這一家都是什麽樣的人啊!”
蠟梅一直在宿舍的窗臺開着,幽香淡雅,深刻清楚。即使畫未在教室裏做題,在路上慢走,或者在回家的公家車上,她似乎都能在某個瞬間聞到它的香氣。
馬上放寒假了。回家之前,畫未去圖書館借書。圖書館是舊樓,陰恻恻、冷冰冰的,白色的窗簾又髒又舊,散發出時間和灰塵的氣息。
畫未借了書出來,在二樓碰到王小帥,她下意識地逃跑,她記得走廊那頭也有樓梯,但沒想到,走廊那頭是死角。王小帥追過去,将她堵在盡頭。
封閉式的走廊安靜荒涼,空無一人,有隐隐的歡呼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畫未和王小帥隔着不到半米的距離。她倔強地怒視他。
他萬般忍耐,咬牙切齒地說:“姜畫未,我什麽方法都用盡了,你還是拒絕我,我實在忍無可忍了。告訴你,我長這麽大,我想要的東西,還沒有我得不到的!今天你就要告訴我,你答應不答應我?”
畫未堅決地搖頭,清晰地說:“不。”
“你逼我?!你逼我是不是?!”他說着撲向畫未,死死握住畫未的肩膀。
畫未害怕極了,低頭對着他的手腕狠狠咬下去。
一股血腥味洶湧而出。
王小帥痛得身體一縮,松了手。
畫未丢了手裏的書,沒命地逃跑,耳旁風聲呼呼作響。
王小帥氣急敗壞,在身後跺腳嘶吼:“姜畫未!你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不會放過你!”
畫未又驚又怕,驚慌失措,只顧着往前跑。她想要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躲藏起來,想要找一個強有力的人幫她遮擋災難。她往前跑,碰到一個她根本不認識的人,居然脫口問:“魏澤川在哪兒?”
那個人一臉驚詫,卻也脫口而出:“在足球場。”
她竟然跑到了足球場。
足球場枯草衰敗,魏澤川正抱着足球朝這邊跑來。
“姜畫未!你怎麽了?”他丢下足球,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我……”她臉色蒼白,嘴角有殘留的血漬,她的頭發亂糟糟的。
他驚駭得聲音都在顫抖:“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此時此刻的畫未,忽然有種沖動,想撲進他的懷裏,想告訴他她的委屈,想讓他為她擋住惶恐與悲傷。在這個荒涼的冬季校園,他是唯一能讓她安心的男生,是她最信任的人。
但是,理智壓制了沖動。她只是拽緊了他的衣襟,很用力很用力地拽緊。
“王小帥一直糾纏我,他說不會放過我,我沒辦法了……”
魏澤川想了想,反而笑:“那你答應他不就好了?”
“怎麽可能?絕不!”畫未斬釘截鐵又氣憤。
“那你另找一個男生做好朋友,讓他死心?”他說。
“也不。”畫未說着,滿心悲涼失望,她無力地松開他的衣襟,轉身面朝足球場,她的身體搖搖晃晃,她強忍着不讓自己倒下。
為什麽在極度惶恐無助的那一刻,她想到的人是他?可這就是他給她的答案嗎?他的态度為什麽如此奇怪?男生們嘲諷她,他挺身而出;她沒地方睡覺,他讓出自己的床;他還說想送很多很多花給她,可現在,他說的是什麽?
畫未很想說:“魏澤川,幫幫我。”可這幾個字才湧到舌尖,淚水就迫不及待地掉了下來。她是要求他嗎?可他是她的什麽人?而她,長了這麽大,即使被鄙視,被嘲諷,被欺負,她也沒想過求誰。
魏澤川也轉過身去,足球從他手裏跌落下去,滾出老遠。風從四面八方吹來,陣陣寒涼。足球場視野開闊,他們能望見遠處的地平線,太陽一點點下墜。
“我剛才是亂說的,我心裏不是那麽想的。”魏澤川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等太陽落下,我送你回家。”
“等太陽落下,我送你回家。”一個小小少年的聲音,從畫未的記憶裏傳來。
小小少年的聲音與剛才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小小少年眉清目秀的臉也從記憶中凸現出來,與眼前的臉重疊在一起,一雙宛如墨筆描畫的眉,左邊眉間一粒小小的紅痣。
她終于明白,為什麽第一眼見到他,就覺得似曾相識。
“原來是你!”她差點驚呼出來。
可轉瞬,她又遲疑,他或許早已不記得自己以及那個約定了。那個傻裏傻氣的女孩。那個幼稚天真的約定。他不記得也是人之常情。
但那有什麽關系?此刻,她也能感覺他掌心的溫暖,這讓她安心。
“我很開心能遇見你。”她心裏又有個聲音,如銀針落地。
這世上,有一個男生讓她遇見,讓她歡喜,讓她忐忑,讓她緊張,讓她在惶恐的時刻向他求助。而他,又恰好在這裏。
那朵濕漉漉的小蘑菇,在她心裏柔柔軟軟地顫抖着。她确定,珍視,卻又難以啓齒。
“走吧。”他又說。
校園好像一下子就空曠了,宿舍裏沒人了。蠟梅也枯萎凋落了。
畫未拎起早就收拾好的行李走出宿舍。她在走廊上往公寓門口望,魏澤川站在那裏,在等她,要送她回家。
從學校到家,一個小時的公交車車程。他們坐在一起,最後一排。他們都顯得疲憊不堪,沒怎麽說話。可她很安心。她希望這輛公交車永遠不要停,就這樣開下去。
公交車到站。
鋼鐵廠職工小區就在公交車站對面。
魏澤川幫畫未拎着行李,送她穿過馬路,然後他擡頭仰望那一片灰蒙蒙的舊樓。
畫未說:“我家就在這上面。”
“哪一扇窗戶是你的?”他問。
“四樓,你猜。”畫未說。
“挂着吊蘭那個。”他說。
畫未笑起來:“魏澤川,謝謝你送我回家。”
她沒有馬上就走。
他也沒有動。
她終于問:“你和梁阮阮那個約定,是真的嗎?”
他垂眸,無言,點頭。
她的心慢慢縮緊。
她幾乎要脫口而出,我們也有約定啊,你還記得嗎?
但她克制住了。她與他的約定,梁阮阮與他的約定,其實就像兩條方向相反的路,在兩條路的盡頭等着的,其實是兩份不同的感情。
她與他的感情。
梁阮阮與他的感情。
她和梁阮阮,就像兩個相反的作用力,會朝兩個方向撕扯他,讓他陷入矛盾痛苦,甚至遍體鱗傷。如此一來,他必須選擇,必須傷害,必須放棄。
她不忍心,不忍心他痛苦,不忍心他陷入那樣的境地。
所以,她不能說。她只能等,等時間來沖淡一切,解決一切。或者說,等等看,誰先放手。
畫未挺了挺脊背,努力輕松地笑起來:“我只是好奇八卦而已。謝謝你送我,新年快樂!”她笑着揮手。
他也揮手。她走進樓梯口,聽到他在身後說:“以後誰再欺負你,不管是誰,你都告訴我。”
她點頭,沒有回頭看他,但她感覺得到,他還站在原地,正望着她的背影。他此刻什麽姿态?什麽表情?她很想回頭看看,可她還是忍住了。
馮小娥問她考得怎麽樣,寒假放多久,下期交多少錢。問着問着,馮小娥的電話響了,麻将館在催她快點。她胡亂吃了飯,梳了頭,補補粉,擦擦口紅出去了。她下樓很急,高跟鞋在樓梯上發出響亮急促的咚咚聲。
畫未和姜爸沉默地吃飯。
吃了飯,姜爸照樣是一句話:“你去吧,我來。”
畫未不肯:“反正我放假了,我來吧。”
姜爸笑了:“我來我來,就像你媽說的,我這麽活着,唯一的價值就是還能做點家務了。”他說着笑着,看似輕松,畫未心裏卻一陣酸澀。
畫未不喜歡看電視,她開着門,整理房間。
姜爸洗了碗,走進來,在她的書桌上放了五百塊錢,說:“我供不起你上美術班,但你想買點顏料畫紙什麽的,我還是拿得出來……”
畫未推辭:“我不用買那些,課程很緊,也沒空畫。”
“你拿着。”姜爸說着,轉身出去,打開電視。他将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小,靠在沙發裏,身上蓋一條毯子。自他病退以後,他就很少出門,除了白天上街買菜。他經常這樣看着電視等馮小娥回來,但他往往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馮小娥也還沒回來。
畫未無法理解,這些年,在婚姻中,在生活裏,他都承受了什麽。她每次回家,他都似乎比上一次更衰老。她也不知道自己能為他做點什麽,才能讓他舒展眉頭,露出笑容,像小時候,她坐在他的膝頭,她為他唱剛在幼兒園學會的兒歌一樣。
她起身出去,叫了聲“爸爸”,默默地在他身邊坐下,和他一起看電視。
陸昊天也放寒假了,可他沒來找畫未,也沒打電話來,簡直音信全無。畫未疑惑,打了電話過去問。
陸昊天說:“我生了場病,做了手術,剛出院。”
畫未大驚:“什麽病?你現在在哪兒?我馬上就過來看你!”
畫未聽到陸昊天歡喜的笑聲。
畫未問清楚陸昊天家的位置,買了鮮花和水果,搭公交車過去。
他們十歲那年,大院拆了建起現在的職工樓,畫未家住五樓,陸昊天家住四樓,另一些孩子住在另一些樓房裏。長長的樓梯和家家戶戶的鐵門隔開了嘲笑和欺負,卻也将陸昊天的溫暖情誼隔在樓下。畫未和他自然疏遠了。
有次半夜,電閃雷鳴,下起了暴風雨,畫未被驚醒。姜爸上夜班去了,馮小娥打麻将還沒回來。畫未害怕極了,她去找馮小娥。樓道裏的燈壞了,一道閃電照亮她的臉,她站在漆黑的樓梯口哭了起來。陸昊天舉着手電筒走了上來。他父母從鋼鐵廠辭了職,南下做生意去了,他也一個人在家,他聽到了畫未的哭聲。那天,他陪畫未坐在樓梯上,直到手電筒燈光暗淡,暴風雨停歇。
再後來,畫未一個人半夜驚醒害怕的時候,只要她打開門,黑漆漆的樓道裏就會亮起手電筒的光,陸昊天就會走上來。那種害怕,一直貫串她的小學時代,而他的陪伴,在暴風雨的夜晚從未缺席。
他們十三歲那年,陸昊天搬走了,搬到花園小區的兩居室,畫未去過幾次。去年,他們又從兩居室搬進了大別墅。畫未還沒有去過。
陸昊天的家在一環路之外的獨棟別墅區,那一棟一棟的別墅看起來很相似,幸好畫未方向感好,她終于找到陸昊天說的那個門牌號。
陸昊天家的保姆出來開門,帶着她走到門廊下。陸昊天的母親出來了。她打扮高貴,氣質雍容。她個子很高,簡直就像用居高臨下的樣子看着畫未:“呀,畫未長這麽大了,你來看昊天呀?”
畫未笑着喊阿姨好。
陸母又招呼保姆:“民嫂,給昊天的同學拿拖鞋來。”
畫未注意到客廳。地板鑲嵌着高雅的花紋,樓梯上鋪着波斯紋的地毯。家具、電器和植物花朵,以及牆上的畫,天花板上的燈,全都閃耀着光芒。
這光芒,将畫未樸素的衣服和鞋子映襯得更加灰暗。
畫未略略局促。
陸母又招呼她:“進來呀,昊天只是小手術,但來了好幾撥同學了,多數都是女生呢!”
畫未換好鞋,小心地進去。保姆接了花和水果。陸昊天的母親又說:“還買什麽花啊水果的,我們家的花天天都在換,水果吃不完都爛掉了!”
畫未有點尴尬,笑笑。
陸昊天臉色不太好,但精神振奮,他側身從床底下拉出一個大紙箱,說:“看,這些都是我住院的時候,班上的同學和親戚們送的,你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喜歡就拿去。”
畫未稍微看了看,有公仔,有巧克力,有書,有CD機,有手表,有手機,甚至還有打火機。畫未拿了一盒巧克力,将紙箱推到床底下,說:“除了這個,沒什麽想要的。”
畫未拆開巧克力,和陸昊天分吃。
陸昊天說:“這是瑞士進口的巧克力,我專門等着你一起吃呢!”
巧克力很香,微甜,讓人愉快。她也覺得,和他在一起的感覺,就像吃巧克力。
畫未又問:“你生病住院怎麽都不告訴我?”
“因為我天天在祈禱啊,祈禱你能主動想起我。你看,我的祈禱靈驗了吧?”
“哦哦哦,那你快祈禱自己趕緊好起來!一定也會很快靈驗!”
他們吃了巧克力,又找了點別的零食來吃,一邊吃一邊瞎扯。
畫未問他是不是生病了多數都是女生來看他,他笑着默認,她就笑他:“哎喲,看來很暢銷嘛!”陸昊天又問畫未還是這麽瘦,也沒有發育,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啊。她氣得用枕頭砸他。
畫未喜歡和他這樣瞎扯,沒什麽顧忌,忽略了性別,像狐朋狗友一樣。她也刻意把他們的感情往這方面引。她認為,在異性之間,除了愛情,唯一能天長地久的情誼,就是狐朋狗友。
她希望和他天長地久,同時她也認為,他們不會有愛情。
在漫長的成長歲月裏,畫未已堅定了一種認識:她和陸昊天,身在不同世界,他在雲端之上,而她在泥土之中。他在她不可企及的高度和遠方。她不奢望。
從他們十四歲開始,有很多同學胡亂猜測。
他們都沒有回應理會,畢竟在十四五歲的年紀,愛情不是緊迫的事。但女孩總是比男孩略成熟,畫未決定對陸昊天小小地吐露一下心聲。
那天陽光很好,他們騎車并行,同走一段路。她忽然問他:“陸昊天,你喜歡我嗎?”
陸昊天愣住,停下車,臉紅紅的,欲言又止。
她咯咯笑起來:“我喜歡你,但不是他們說的那種喜歡!你呢?”
他才支支吾吾:“我,我也是。”
她仰起頭,無比天真又愉快地說:“這真是最好的結果!我們可以做一輩子的朋友!”她說着騎車飛奔,白色的裙擺飄飄搖搖。
陸昊天不相信這個答案會一成不變,她飄搖的裙擺在他的腦海裏久久拂之不去。
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