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離別的心開出雪蓮花

十二月來了,空氣幹燥又寒冷,清晨,宿舍的窗戶上總蒙着一層密實的水汽。

于采薇用指頭在水汽裏畫——季,明,朗,再畫一個大大的紅心将這三個字圈起來。

畫未笑她:“幼稚。”

她反駁:“你悶騷!我知道你把魏澤川的名字在心裏寫了幾百萬遍了!”

外面下着蒙蒙細雨,晨跑取消了,畫未吃過早餐到教室自習。她拉開抽屜,抽屜裏躺着一個白色的大信封。信封裏有一支新鮮的月季,花瓣還是濕潤的。

還有一封信。

畫未只瞄了一眼,巨大的喜悅就在胸膛裏像煙花一樣爆炸開來。

是魏澤川寫來的。

他說:“王八蛋的事我也知道了,太贊了!不過以後不許再這樣瞞着我去冒險。你不知道,我每天都能看到你,看到你和王小帥走在一起,我真是像吞了一千把刀子那麽難受。我以為你誤會了我,在跟我賭氣呢。”

他說:“我和梁阮阮真的沒什麽,雖然被人誤解,但我一直當她是好朋友。我只想幫她,她也需要我幫她。我希望她振作,考上大學,那樣我也就不會內疚。畫未,你願意和我一起堅持嗎?等我們都考上大學,我一定牽着你的手,在陽光下散步。”

畫未捧着信,認真把那句話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一定牽着你的手,在陽光下散步。

畫未馬上回信,可她遲遲沒寫一個字,她想說的太多,又太羞怯。她又抓起英語書讀了一陣,讀不下去,她還是想寫點什麽。

最後,她也寫了一封短信。她在信裏說:“魏澤川,我們之間的點點滴滴,我都沒有忘記。牽手在陽光下散步是一件多麽美好的事,而我只希望,那個人是你。”

畫未把信和魏澤川的信放在一起,她在想,要怎麽給他呢?她準備先把月季拿回宿舍插在瓶子裏養起來,放在抽屜裏會枯死的。

早自習下課,她捧起月季花,一路小跑回宿舍。

她跑回教室時,一群同學圍在黑板前。黑板上赫然貼着一封信,那是她寫給魏澤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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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看到了她,慌忙收斂起嘴角的笑意,眼裏流露出同情和嘆息。

畫未的腦袋嗡嗡轟鳴,突然失去思考的能力。她機械地走向黑板,撕下那封信。

她坐在座位上,用了好大的力量才使自己平靜下來。是誰從她抽屜裏拿出信貼在黑板上的?除了梁阮阮,她想不出其他任何人。

那麽,梁阮阮一定也看到了魏澤川的信。他說只當她是好朋友,她一定失落難受極了。她是因為他那句“我在乎你”才煥發出新的力量啊!

畫未也能理解,梁阮阮把信貼在黑板上,不過是借侮辱她來發洩自己無能為力的絕望。

她理解,但不表示她要一次次容忍、退讓,要她退到懸崖還要再退。

她朝梁阮阮的座位望過去,梁阮阮竟是一副心安理得的表情。

畫未心中的小惡魔出現了,她一步步走向梁阮阮。

她問:“是不是你偷看我的信,還把它貼在黑板上?”

梁阮阮毫不畏懼:“是,那又怎麽樣?我想警告你,不要妄想,魏澤川說他在乎我,所有人都聽到了,對不對?他在乎的人是我!”

她用盡力氣在嘶吼。

小惡魔驅使着畫未,她也吼起來:“他只是想幫你!”

梁阮阮抓狂了,她将自己的桌子狠狠一掀,書本嘩啦一聲散落一地。

此時,魏澤川就在走廊上。畫未一扭頭看見了他,他大概聽到議論,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而她們剛才的争吵,全都被他聽見了。

他轉身就跑,畫未追出去。

他撞在了木欄杆上。這是舊樓,欄杆修了又修,但魏澤川撞上的那一塊,也許正好被遺忘,脆弱得竟然被他撞斷。

畫未眼睜睜看着他和破欄杆一起消失了。

這是二樓,樓下是草地。

魏澤川并未受傷,畫未跑下去時,他已經從草地上爬了起來,他踉踉跄跄地往足球場跑。

他在足球場上狠命地跑,一圈又一圈,畫未看着他跑。

他跑到再也無力挪動一步時,一頭撲倒在草地上,他就那樣趴着,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

畫未遠遠地站着,猶豫着,終究沒有走過去。

她即使過去,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他一定被剛才的情景打擊到了,他也不知該怎麽辦才好。她深信,他不願意她受委屈,可他也一定不忍心傷害梁阮阮。

他也無能為力吧?除了難受。

空曠的足球場像一片汪洋大海,衰草像海上的波浪,将她和他遠遠地隔開。這距離仿佛不可逾越,仿佛無論她如何努力,如何堅定,如何無所畏懼,她都無法靠近他。

冬天灰蒙的天空下,她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他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可他們又是如此在意着對方的兩個人啊!

魏澤川在草地上趴了很久,又站起來,從足球場另一側的小門出去了。

畫未一整天都沒再看到他,她暗暗地擔心着他,牽挂着他。

晚自習時,畫未收到魏澤川發來的信息,說:“到後校門來。”

畫未起身出去。

後校門邊,魏澤川和魏一聰都在。他們的腳邊放着行李箱。

“我和家裏商量好了,我去當兵,後天就走。”他說得那麽輕松,就好像不過在說,明天我要去哪裏爬山一樣。

畫未的心頓時一沉:“是嗎?為什麽要去當兵?不考大學了嗎?”

“我這成績,想考好大學是沒指望啦,爛大學我又不稀罕,再說家裏人難得支持我一回呢。”

魏一聰走到一邊去。

畫未才問:“你沒事了吧?我看到你摔下去的……”

魏澤川長嘆一聲,勉強笑了:“你們都沒錯,是我太脆弱了,所以,我認為自己該到嚴酷的環境裏去磨一磨,這樣成熟些、堅強些,才能承擔自己的人生嘛!”

畫未想問,你走了,我怎麽辦?不是說我十八,你十九,我想去哪裏,你都會帶我去嗎?

在她将問未問的瞬間,她聽到魏澤川說:“無論什麽時候,你想去哪裏,只要你願意,我都帶你去。”

她笑了。

“這個約定,永遠為期。”他又說。

一輛黑色的小車開過來,車子鳴響了催促的喇叭聲。

魏一聰拎起箱子朝車子走去。

魏澤川輕聲說:“我要走了……”

他的肩膀抽動了一下,似乎想擁抱畫未,又不敢,手足無措之下,他握住了畫未的手,緊緊一握,輕輕放開。他又笑起來:“拜托,你也笑一笑嘛,我又不是去和親!”

畫未揮手,勉強一笑:“拜拜,保重。”

魏澤川也揮手,姿态潇灑,義無反顧。

魏一聰放好行李,轉身過來,車子開走了。

這離別太倉促,連離別的傷感情緒都沒有來得及讓人醞釀起來,畫未只感到一陣茫然失落。

魏一聰走在畫未旁邊,說:“他這回不像上回,他上回離家出走是賭氣沖動不計後果,但這回他是考慮清楚了的,我們也很支持他,這對大家都好。等兩年後他回來,該過去的就都過去了。”

“但願吧。”其實畫未毫無把握。什麽是該過去的呢?什麽又是該留下的呢?青春是一條河,不容分說地向前奔流着,它會把一切都帶走。

“他還拜托我照顧你,不過是那種意義單純的拜托,有事你可以找我。”魏一聰的語氣十分誠懇,又有點失落。

畫未說:“好的。”雖然她明白,自己成長中的困難,他無法幫忙解決,其實,任何人都無法幫忙解決,只有靠自己。但是,他能這麽說,她仍然感激。

魏一聰又說:“上次,王小帥的事……我認識幾個校外的朋友……”

“是你找人揍了王小帥?”

“嗯,我聽他嚷嚷着要翻牆,我擔心你有事。”

這太意外了。魏一聰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她根本沒法把他和找人打架這種事聯想在一起。可他的确那麽做了,自己又欠了他一回。

畫未這才意識到,她手裏握着一樣東西,是魏澤川給她的信。

他說:“我喜歡你,畫未,為了能像一個真正的男人那樣喜歡你,我願意付出任何努力。”

他說的是“喜歡”,在離別的時刻,他說出了“喜歡”,在他的十八歲,他終于說出“喜歡”。

她盯着那個“喜歡”,她被一個男人喜歡着,那個人将會陪她走過未來漫長的一段路,她不會再孤單。她想,也許,這就是幸福。

她想,如果将來他不再喜歡她,她就把這封信燒成灰,溶在水裏,喝下去。

寒假補課,畫未收到魏澤川離開之後的第一封信,從西藏寄來的信。這封信翻過雪山和高原,終于抵達到她的手裏。她拆開信,沒有急着讀,而是深深地嗅裏面的氣息,信裏有他的氣息、雪山的氣息、大風的氣息、愛的氣息。

他說,這裏很荒涼,很辛苦,但他卻完全能适應,他喜歡這裏。

他說,原本以為,每個除夕夜到她的窗前放煙花是一件無論如何都可以辦到的事,但是沒料到,今年竟無法實現。

他說,原來感情,比想象的艱難。

他說,每天晚上我都會給你寫信,多多少少寫幾行。這是一天裏最輕松愉快的事。

信封裏還裝着一朵雪蓮花,花朵已幹枯,卻仍保持生命的姿态。魏澤川說,在高原上,這個季節唯一能見到的花,就是雪蓮花。

畫未用水粉把這朵雪蓮花畫了下來,裝在信封裏,寄給魏澤川。

又到了除夕夜,仍然是漫天煙花,但是卻沒有一朵屬于畫未。畫未只好看着去年畫的那幅煙花水粉畫。那是魏澤川送給她的煙花,永不凋謝的煙花。

此時此刻,他那邊雪花正飛舞嗎?像煙花一樣璀璨嗎?如果可以,她願與他在那荒涼高原,攜手并肩,同看漫天雪花。

大年初一,錦城的習俗是爬山登高,祈求來年吉祥進步。

因為是暖冬,開春又早,所以初一這天天氣十分暖和,陽光融融像三月。畫未提議全家去爬山,馮小娥擺手:“去不成,昨天你老爸就約了我,今天陪他打麻将,難得他有興致,我要陪他!”

姜爸在一旁笑:“就是就是。”

馮小娥更是熱心建議:“你約陸昊天一起去呀!我看你們好像不咋聯系了,以往放假,他總喜歡來找你的。你們是不是鬧矛盾了?”

畫未不接她的話,只低頭穿鞋,匆匆說:“那我一個人去了喲!”

南山在錦城南邊,離畫未家不遠,小區對面有公交車直達。小學和初中的春游秋游,南山是他們唯一的去處。

南山的山腰上有三株老杏樹。以往的大年初一,杏花還沒開,到了春游時,杏花又開過了,畫未總是遺憾,沒能看到杏花開得正好的樣子。她很喜歡一幅梵高的油畫——《開花的杏樹》。她也想面對開花的杏樹,親手畫一幅畫。

她沒帶畫夾,杏花應該沒開。

當她快到山腰時,她仰頭一望,頓時驚喜得呆住了。

杏花開了!湛藍的天空下,粉紅的花朵,一朵朵一簇簇,熱烈地綴滿黑色的枝丫,樹上只有花朵,全部是花朵,沒有花蕾。春天鮮活的氣息從杏枝上迸發出來,充滿力量。

她只有一個念頭,想喊人一起來看,一起來看這世間最美好的繁花盛開。

陸昊天!這個名字立刻從畫未的腦海裏蹦出來,一點思索都沒有。她摸出手機,毫不猶豫地打給他:“南山的杏花開啦!杏花開啦!”

“哈?好!我馬上就來!”他的語氣就像她看到杏花一般,喜出望外。

畫未在杏花樹下流連。沒多久,她看到腳下的山路上,一個穿淡藍色外套的少年翩翩而來。這畫面跟杏花盛開一樣美好。她心中湧起像杏花盛開一樣美好的情感,但那不是動心。

她很清楚那不是動心。

她又有點替他憂傷,那不是動心。

“哇!”陸昊天站在杏樹下,仰頭贊嘆,“一棵開花的樹!”

“很美吧?”畫未笑起來。

“嗯,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花樹。”他一臉虔誠地說。

這天,他們坐在花樹下聊天,聊共同的朋友、老師、同學,聊生活中的趣事、糗事,仿佛時光又回到多年以前。那時,她還沒有在乎的男生,他對她的心意也尚未明了,他們還是一對狐朋狗友。

他們聊起了即将到來的高考,想考的大學,還有未來。

“清華大學,建築系,你呢?”陸昊天說。

“最想考的當然是美院啊!當然只能是想想而已。所以,究竟要考什麽學校,看分數而定吧,我沒見過大海,海邊的大學應該不錯。”

一陣風起,杏花點點飄落下來,樹下的少年和少女,臉上閃耀着憧憬未來的光輝。

一切都像春日的陽光,純粹美好。

高中最後一個學期,對畫未來說,重要的事情只有兩件:準備高考,和魏澤川通信。她暫時放下了畫畫,只在給魏澤川寫信的時候順手勾勒幾筆。

三月初,學校貼出通知:願意參加美術考試的非美術班同學,可報名參加考前集訓。地點是美術學院,時間為兩個月,培訓費及住宿費需交納一萬元。

一部分文化課成績不好,自知考普通大學無望,又有一定美術基礎的同學都紛紛報名,反正多一個選擇多一條路,那點費用對他們來說也不是負擔。

于采薇試探地問畫未:“你怎麽考慮的?”

“不用考慮,不去。”她回答得很幹脆。

其實她心裏很向往,但理智和現實早已說服了她,所以,這份通知并不能誘惑到她,讓她矛盾動搖。于采薇懂她,也就不再多說。

幾天後的上午,畫未正在上課,陸昊天出現在教室門口。

畫未跑出去:“咦,小騷年!你有何貴幹?”

陸昊天将一個牛皮紙袋塞給她,說:“我知道你想參加美術集訓,這些是我積攢的壓歲錢,拿去報名吧。”

畫未吓了一跳,她堅決搖頭:“不!”

她的樣子太嚴肅、太英勇了,陸昊天有點慌,忙解釋:“這些錢我也用不着,等你畫畫出名了,加倍還給我就是!”

“不!”畫未還是搖頭,“誰說我想參加集訓?我不想參加!”

“你是不願接受是不是?畫未,我不配幫你嗎?可我認為,在這件事上,沒有一個人比我配幫你!你拿着!”

他說得那麽急切,聲音都變了調,幾個同學探究地朝他們看過來,畫未只得接了紙袋,說:“好,我先拿着。”

陸昊天如釋重負地笑了。

畫未想的是,等報名時間截止,她就拿去還給他,那時他也無可奈何了。

下午,班主任來找畫未:“姜畫未,一個阿姨來找你,想跟你了解一點情況。”

畫未滿心疑惑地跟着班主任過去,那位阿姨竟是陸昊天的媽媽,她身邊還跟着兩位警察!

“阿姨,你找我有什麽事?”畫未禮貌地問,心裏很慌亂,該不是陸昊天出了什麽事吧?“畫未,我問你,昊天有沒有給你一萬塊錢?”陸媽媽像審問犯人。

“嗯,有。”畫未小聲說。

“你要這麽多錢做什麽?”

“阿姨,不是我要的,是他想讓我拿去參加美術考試的集訓,但我沒打算接受,我只是暫時收下,想過兩天就還給他,我馬上就去拿給你!”

畫未跑去拿來紙袋,陸媽媽在女生公寓門口打開紙袋數錢,一邊數一邊說:“我就說,他這麽老實的一個孩子,若不是有人慫恿,怎麽敢偷家裏的錢!”

畫未一聽她這麽說,萬分委屈,慌忙解釋:“阿姨,我沒有慫恿他。”

陸媽媽将錢放進包裏,又說:“你以為我們家有錢,就可以随便跟昊天要錢?這錢是他賺的嗎?他花的每一分錢,都是我賺的!我吃了多少苦根本沒人知道。”

“阿姨,我真的沒有……”畫未委屈,不知如何為自己辯解。

一旁的警察說話了:“同學,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

班主任也不滿:“還要去派出所?有這個必要嗎?”

“這是例行公事,失主報了警,我們要秉公辦事。還有,請通知這位同學的家長也來一趟派出所。”警察一本正經。

畫未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的肩膀輕輕顫抖。她不是害怕,她沒做壞事,她沒必要害怕。她只是萬分委屈,萬分憤怒,他們怎麽可以冤枉她,羞辱她!她說:“阿姨,請你叫陸昊天來!他可以解釋一切。”

班主任扶住畫未的肩膀:“別擔心,清者自清,你放心去,我為你做人格擔保。”

派出所,陸昊天家的保姆也等在那裏。

陸媽媽對她說:“民嫂,錢已經找到了,不是你偷的。”她說着拿出紙袋,數了幾張錢給保姆,又說,“這個月的工資,明天不用來上班了。”

“為……為什麽呀?都證明了我是清白的!”保姆問。

“你可以走了。”警察對陸家保姆說。

“自己沒管好兒子還随便冤枉人……有錢就了不起嗎……”陸家保姆嘟嘟囔囔,不滿地走了。

陸昊天來了。他看到畫未,大驚失色,對警察喊:“不關畫未的事!”

“不關她的事?錢明明在她那裏!你跟警察說實話,是不是她慫恿你偷錢的?”

“不是!”陸昊天堅決又憤怒,“我承認我不該騙你說同學生病了急需要錢,可我要是說我想借給畫未參加集訓,你會同意嗎?我不是先跟你借了嗎?你沒有借給我!如果你借給我了,我還會偷拿嗎?錢是我拿給畫未的,可我騙她說是我的壓歲錢!她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他又轉向警察:“叔叔,我說的是實話,我先跟我媽借錢,她不給我,我才偷拿的。我媽發現錢沒了,問了我,我沒承認,她就懷疑保姆,才報了案。我不能看着保姆被冤枉,只好承認自己拿了,我騙我媽說用光了。沒想到,她居然帶着你們找到我同學的學校去了!”

“你同學也承認了,錢是你給她的。”警察說。

“是,可她什麽都不知道,只是我單方面想幫她而已!”陸昊天急切地說。

“為什麽我第一個念頭就想到她呢?事實證明,錢确實在她那裏!”陸媽媽說。

陸昊天急得滿頭大汗,脖子上青筋暴露。

陸媽媽緩和了口氣:“兒子,你是我生的,我最了解你,你善良、心軟,一直都同情她,你想幫她,這是對的。可你有沒有想過,她一直在利用你?就算她沒有唆使你偷錢,肯定也是跟你要錢了,于是你來跟我要,我不給你就偷……”

“她沒有!”陸昊天大叫起來。

馮小娥也趕來了,警察向她說明大致的情況,她問畫未:“你有沒有向陸昊天要錢?”

“我沒有。”

陸媽媽插嘴:“就算她沒有明說,但他們是好朋友,這層關系就意味着我兒子應該幫你女兒,應該給她錢!”

馮小娥又問畫未:“你有沒有向陸昊天要錢?”

“我沒有。”

馮小娥又問陸昊天:“畫未有沒有跟你要錢?”

“沒有!沒有!”

馮小娥像鬥雞一樣,沖着陸媽媽炸毛了:“陳素娟!我曉得你看不起我們家,看不起畫未!可你再有錢,我們也不稀罕!你都聽清楚了?我女兒沒向你兒子要錢!是你兒子硬塞給我女兒錢!她根本沒動一分!現在錢還給你了,我們扯清了!”

陸媽媽幹瞪眼,但終究不甘心,擡手指着畫未,說:“你離我兒子遠點!”

馮小娥撲過去,護在畫未面前,猛地将陸母的手打下去,厲聲說:“你搞清楚,陳素娟,這是我的女兒!輪不到你來指!”

警察見狀,忙說:“好了,事情真相大白,此事與姜畫未無關,陸昊天偷拿家裏的錢是家務事,如果陳女士不起訴兒子的話,你們大家都可以出去了。”

陸媽媽仍在叨叨:“兒子,你說實話,是不是有什麽苦衷,是不是她逼你的?我不相信你會偷拿媽媽的錢!”

“媽!”陸昊天絕望地喊了一句,跑了出去。

警察揮手:“這裏是派出所,出去吵!”

馮小娥拉起畫未走出去,天色已晚,街燈漸次亮起。

畫未臉色蒼白,在風中打了一個寒噤。馮小娥摟住她:“沒事了,只要我在,我就不準任何人欺負你。”

畫未的眼淚簌簌地掉下來。不是為她自己受的委屈,只為她第一次聽到馮小娥說出這樣的話。她忽然明白,馮小娥再不理解她,再是用難聽的話數落她,再怎麽不合格,可她的心裏,還是本能地義無反顧地愛着她。

馮小娥又說:“都怪我沒能耐,掙不到錢,不然也不會讓你受這樣的委屈!”

陸昊天并未走遠,看到畫未,他跑了過來。

“對不起,畫未,對不起,馮阿姨。我是真心想幫畫未,沒想到,我,我無能為力……”他哽咽起來。

“不是你的錯。”馮小娥說,“是你媽看不起我們畫未,所以,你也別再找畫未了,不然,你會給她帶來更多麻煩。”

馮小娥拉起畫未就走。

畫未走了幾步回頭看他。他站在街邊,神情悲傷,晚風輕輕吹着他的衣衫,畫未恍惚覺得,他依然是那個小小少年,在她害怕的夜裏,從漆黑的樓梯口走上來,和她說話,陪她看星星。

她相信,這個少年,無論他是八歲,還是十八歲,他都在乎着她。他一心想長大,變得強壯有力,幫助她,保護她。

雖然他無能為力。

她終于知道,即使在乎也會有心無力,也會身不由己,也會弄巧成拙,也會,天涯離散。

馮小娥帶畫未去吃了飯,送她回學校。晚自習時間,班主任過來安慰她,說:“別往心裏去,專心複習,為那些無理取鬧的人分心不值得。”

畫未點點頭。

晚自習下課的時候,馮小娥又來了,她拿着一個報紙包,說:“拿着,去報名吧,我曉得你一直想考美院,你也考得上,都怪我沒能耐,太自私……”

畫未打開報紙包一看,又迅速合上,警惕地問:“哪來的?”

“借的。”

“跟萬老板借的?”

馮小娥沒否認,算是默認了。

畫未心裏五味雜陳,說:“謝謝你支持我。媽,我是喜歡畫畫,我也不會放棄畫畫,但我現在已經相信了,不是只有上美院才能畫畫。”

馮小娥不說話,只是把錢往她手裏塞。

“媽!”畫未聲音高了一點,“你們不讓我上美術班,我雖然失望,但沒有怪過你們。我會靠我自己畫下去的!以後,當我需要的時候,請你支持我,但不是現在。”

畫未把報紙包妥帖地包裹好,到校門外攔了一輛車,打開車門,看着馮小娥上車,她輕聲說:“媽,還給他……”

畫未看着車子遠去了才轉身回來,迎面碰上于采薇。

“畫未,如果我說我想幫你,你會接受嗎?”于采薇謹慎地問。

“采薇,不是這樣的,不是因為錢是陸昊天偷拿的,或是我媽借來的,我才不肯接受,而是我想通了,不讀美院也能畫畫。”

于采薇挽住她的手:“嗯,那好,我們一起加油吧!”

“嗯,一起加油!”

魏澤川離開之後,梁阮阮變得更加沉默努力,她成了一臺不會說話的複習機器。

也沒有人主動找她聊天,約她到操場走走,更沒有人問她一句,你還好嗎?扛得住嗎?即使艾莉莉和她住在同一間宿舍,也可以一個星期不說一次話。

她就像一個影子,一個從她身體裏折射出來,與過去的那個梁阮阮截然不同的影子,而這個影子,畫未認為,才更像她自己。

當同學們都出去奔跑,透氣,大聲唱歌的時候,梁阮阮經常一個人坐在教室裏,埋頭背書,做題。她的桌面上堆積起高高的習題集,整個腦袋都被淹沒在後面。

她是如此孤獨。畫未想,她比自己孤獨,自己至少還有圓滿的家庭,有真心的朋友,而她,也許除了她的母親,唯一真正關心過她的人,只有魏澤川。

畫未從遠處看着她的側影,每次都湧起悲憫與感動。

畫未在寫給魏澤川的信裏說:“你給梁阮阮寫寫信吧,我知道,她一定在等。”

畫未曾懷疑過自己寫這句話的真心,但她無數次扪心自問,無數次得出結論,我是真心的。

她很疑惑,她應該期望魏澤川永遠不要再理睬梁阮阮才對呀。後來的一個早自習,她讀一份英語周報時,讀到這樣的句子:好的愛,會讓你對這個世界萌生出更多的愛。

她豁然開朗。她側頭看向窗外,夏天的藍白的天空下,金色陽光傾灑在濃綠樹梢上,蟬鳴清脆歡喜。

魏澤川給畫未寄了很多糖果來,不知道在那麽偏僻的地方,他去哪裏買的糖果。但那些甜蜜的糖果都是他的情意,在每一個清晨、黃昏陪伴着她。

高考前一天,畫未去看考場,她所在的那個考場就是魏澤川以前的教室。

她站在窗外,腦海裏浮現出教室以前的樣子:課桌擠擠挨挨,教室裏人聲喧嘩,魏澤川抱着雙臂斜斜地靠在窗邊,嘴角帶着一抹戲谑的微笑,靜靜地看着周遭的世界。

畫未只到過這裏一次,那一次也不是為了看魏澤川。可他當時那副孤獨戲谑的樣子,卻深深地烙在她的記憶裏。

玻璃窗上映出梁阮阮的影子。

畫未還未及回頭,玻璃窗上的影子又悄然淡去。

其實,畫未很想對她說一句:“梁阮阮,考試順利!”

梁阮阮的座位在教室進門第二排,畫未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前幾場考試,她們都沒有照面,更沒有說話。

最後一門考試是英語。

考試前,畫未走到教學樓下面時,正看到梁阮阮從樓梯上小跑下來,神色略有幾分不安,畫未看着她,她往廁所的方向跑去。

所有考生各就各位,梁阮阮還沒有回來。

時間是兩點四十五分,離考試開始還有十五分鐘。

時間又過去五分鐘,梁阮阮的座位仍然空着。監考老師在看表,畫未也在看表。

畫未焦急地朝門口張望,她很清楚高考對梁阮阮的人生意味着什麽。和自己一樣,高考是她人生中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因為,她們不富二代,不是官二代,沒有人為她們的人生鋪好坦途。

時間又過去五分鐘,監考老師正式啓封試卷袋。

畫未忽然站起來,沖出考場。

她跑進廁所裏,大聲喊:“梁阮阮!你是不是在裏面?”

廁所裏傳來梁阮阮的聲音:“我在。”

畫未跑過去,梁阮阮滿頭大汗地蹲着,一臉焦灼,她看到是畫未,頓時紅了臉,覺得很尴尬。

“你怎麽了?”畫未顧不得她的情緒,焦急地問。

“我……來例假了,我沒有準備,我穿的還是淺色褲子,褲子也……”梁阮阮艱難地說。

畫未想也沒想,脫口而出:“你等我!”

她跑了出去,拿出了比跑800米測驗更堅定的決心和毅力,她跑回公寓,三步并作兩步,跌跌撞撞奔上六樓,沖進宿舍,找出一條運動褲和兩片衛生巾,又飛奔下六樓,她真的像在飛,真恨不得直接從樓梯上一躍而下。

她跑進廁所将東西給梁阮阮,又等着她一起跑回考場。

考試已經開始了,但總算還來得及。她們展開卷子填寫姓名,同時遙遙相望,用目光相互鼓勵。考試順利結束,梁阮阮等在門口,畫未走過來時,她忽然抱住了畫未。

“畫未,謝謝你,還有,對不起。”梁阮阮說。

畫未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場考試,她還經受住了人生另一場至關重要的考驗。當梁阮阮擁抱她的時候,她還聽到一陣轟鳴聲在心裏乍然響起,像火車駛出黑暗的隧道。那是一直盤桓在她心裏的,她對梁阮阮的耿耿于懷。縱然她不恨梁阮阮,然而那麽多刻意傷害,她不可能沒有一絲介意。

她還很欣慰,她這也算替魏澤川盡了一點力。

黃昏的大雨驟然落下,校園籠罩在一片茫茫雨簾之中,有人沖出走廊在大雨裏狂奔,接着更多的人沖出去,然後所有人都沖進大雨裏,一邊吶喊,一邊狂奔。

所有的相識的,不相識的;所有家庭背景相似的,不相似的;所有成績好的,不好的;所有的男生女生,所有與畫未在同一天進入七中的人,都在同一片大雨裏一起狂奔。

女孩,再見。

少年,再見。

七中,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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