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原來,範循差人來與裴玑說,他想與他和談。裴玑覺得這是他今年聽到的最好笑的玩笑,範循這種人怎麽可能低頭呢。
何随在一旁瞧着裴玑的臉色,探問道:“世子打算如何?”說話間摸出一封信,“對了,這是範循給世子的信。”
裴玑接過拆開來,幾眼掃完,笑了兩聲:“他約我明日去西南邊的牽馬嶺驿面談。”
何随譏笑道:“這擺明了是鴻門宴。”
“他居心不良是一定的,但未嘗不可一試。”
何随驚道:“世子?”
“他即刻就要南下,怕我截擊他,說若我能平平安安地讓他走,他就将一半辎重留下,”裴玑輕嘆一息,“父王那頭補給所需甚巨,我眼下正在籌措。楚圭那頭的供給倒是充足,要是能拐走他一些辎重,未嘗不是好事。不過範循手中畢竟兵馬不少,硬生生打起來倒是費事。”
“那難道世子真要放過他們麽?他們可是要南下去助楚圭阻截王爺的。”
裴玑笑道:“咱們可以前頭拿了東西後頭就坑他們一把,左右坑人的事老爺子沒少教我。”
何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随即又慢慢斂了笑,道:“說起老爺子……也不知他老人家如今在哪裏雲游。”
裴玑輕哼一聲:“我看他不是去雲游,他是怕我找他盤問。”
何随低頭忍笑,心道我也這麽想。
“你笑什麽,那是你家老爺子,你真不知道他在哪兒?我找他也不全為盤問,我還想讓他幫我個忙。”
何随面上的笑斂了去:“什麽忙?世子不是又……”
裴玑當即便猜到他想到了什麽,擺手道:“莫往壞處想,我是為了明昭。”
何随詫異道:“世子妃怎麽了?”
二月中旬的天氣仍舊十分寒冷,存心殿暖閣的地龍還燒着。楚明昭覺得近來的天氣似乎非但沒有轉暖,反而更冷了些,她也懶怠去後花園逛,她近來喜歡窩在暖閣裏烤地瓜。
她剛拿火箸子将一個地瓜夾進炭盆裏,就聽外頭丫頭報說世子到了。
楚明昭瞧了瞧外間的天色,又看向迎頭走來的人,訝異道:“夫君今日怎回得這麽早?”
“一進來就聞到一股地瓜味兒,又趁我不在偷吃好東西,”裴玑走至她身旁将她一把帶到懷裏,在她臉頰上親了幾口,“我回得早自然是因為想你了。”
“簡直滿口花言巧語,”楚明昭嗔瞪他一眼,掙開他,一頭翻攪炭盆裏的火炭,一頭道,“你是不是有事要與我說?”
“這都被你瞧出來了,”裴玑坐在一旁看她撥弄炭火,“我明日要出一趟門,大約後日就回,你不要太想我。”他還要處置一些事情。
楚明昭動作一滞:“去哪?”
裴玑将範循使人給他帶信的事講了講,末了道:“我出門期間,你一定好好待在王府,哪兒也不要去。”
楚明昭笑道:“聽你這語氣,倒好似他會在外頭貓着只等逮我似的、他不是要走了麽?”
裴玑輕哼道:“我總覺得他不會死心,此番說不得是個套,目的根本不是順利撤走,而是來搶你。”
楚明昭覺得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笑了一回,抱住他的脖子親了兩口,笑盈盈道:“好了,知道了,我一定聽夫君的。”
翌日,裴玑臨出門前又是千叮咛萬囑咐,讓楚明昭不要随便往外跑,楚明昭笑他年紀不大人倒是越發啰嗦。
裴玑走後,羅妙惜便如約前來。雖然裴玑對楚明昭說裴湛可能對她有意思,但楚明昭已經答應了羅妙惜,不好改悔,何況這件事也不需要她參與多少。不過她與羅妙惜說,幫了這回,以後便全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裴湛正靠在榻上給自己按摩腳踝,聽見小厮報說世子妃來了,驚得一個手抖,在傷處重重按了一下,疼得他倒抽一口涼氣。
楚明昭與羅妙惜進來時,裴湛已經收拾妥帖。只楚明昭見暖閣內不見半個丫頭小厮,随口問道:“小叔這裏怎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裴湛讪笑道:“我不大習慣旁人伺候……”他其實是不喜歡別人觸碰,因而不想讓旁人伺候他上藥,除非真是力所不能及。
楚明昭暗道這大概也是個潔身自好的,看來羅姑娘眼光挺好的。楚明昭與裴湛寒暄幾句,便切入正題:“此次來,主要是來詢問小叔一樁事。”說着便将事先想好的那一套說辭道了出來,“小叔這傷若按尋常的醫法,至少也要三個月才能痊愈,這樣太耽誤工夫。羅姑娘今日來王府時,與我說羅府上有一位大夫精通療治筋骨挫傷,她可以請那位大夫每日來為小叔治傷,說不得會好得快一些……”
楚明昭的嗓音清越婉轉,又透着一股綿延不禁的嬌軟,裴湛覺得聽她說話都是一種享受,只是在她最後戛然而止問他意下如何時,他有些意猶未盡。
他之前也想過自己養傷所需時日太長,恐怕耽擱工夫,畢竟如今戰況正在緊要關頭,三個月的時間內什麽事都可能發生。那麽眼下有希望早日康複,自然是再好不過的。
楚明昭見他爽快地答應下來,沖着羅妙惜使了個眼色,對方即刻會意,詢問裴湛何時有工夫,她讓那大夫每日裏定個時辰來。
楚明昭暗嘆羅姑娘也是一手好算計,如此一來,首先是送了裴湛一個人情,再有就是,往後能時時見着面,一舉雙得。
楚明昭往後站了站,目光在兩人之間打了個轉,心道這倆指不定還真能成,羅姑娘出身不差,模樣也好,做個郡王世子妃也是使得的。
裴湛聽着羅妙惜說話時,卻是暗中朝楚明昭那邊瞟。他平日裏與楚明昭觌面的機會很少,除非偶遇,否則只能在年節時才能見着她。這回他負傷,倒是多見了她兩面。
楚明昭知道這裏不能久留,見兩人計議已定,起身作辭。裴湛心中悵然,失手将藥瓶碰到了地上,瓷制的小瓶掉在地衣上,倒是沒碎。
楚明昭知道他眼下行動不便,順手幫他撿起,擱到了炕桌上。她的手指瑩白如雪,纖若削蔥,映着窗外透進來的天光,泛着玉石一樣的柔光,耀花人眼。
裴湛勉力壓住心內悸動,見楚明昭轉身欲走,又想起一事,開口問道:“我聽聞堂兄出了遠門,不知是去了哪裏?”
“那地方似乎也不算很遠,”楚明昭想起裴玑交代說不要将此事洩露出去,便打住了話頭,“不過我知道的也不多。”說着便辭別而出。
緊随其後的羅妙惜暗暗轉眸回望時,正撞上裴湛投過來的目光。不過,他似乎不是在看她。羅妙惜正要仔細判研時,他已經垂了眼簾。
出來後,羅妙惜向楚明昭道了謝,又略說了一回話,便告辭出府。
坐到自家馬車上,她靠在靠背上沉吟迂久。
裴湛此番負傷倒是給了她個機會,有機會自當抓住。只是她倒也有些自知之明,她的容貌與家世都不算頂好,要想達成目的,還是要多費心思。
不過她方才撞見裴湛的目光時,忽然冒上來一個念頭,裴湛是否喜歡楚明昭呢?小叔與堂嫂……
羅妙惜笑了笑,果然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只若果真如此,她要走的路似乎就曲折多了。
牽馬嶺驿。範循瞧見裴玑依約而至,笑道:“世子好膽量,我還道世子瞻前顧後不敢來。”說話間往他腰間掃了掃,“那個香囊不會是明昭繡的吧?”
“姐夫好眼光。”那是他生辰時她送給他的,自那以後他一直戴在身上。
範循嘆道:“她自小就愛吃粉團兒,沒想到繡香囊也繡個圓滾滾的。”
裴玑知道他是在跟他暗示他與楚明昭的熟稔,當下微微一笑:“姐夫倒是了解她,只我看她卻對姐夫知之甚少,連姐夫愛吃什麽餡兒的餃子都不知道。”
範循聽見他說起餃子這一茬兒面上便是一陰。裴玑這厮除夕前還來惡心他一下,真是其心可誅。
雙方都帶了親衛前來,只是目下在營帳外各自待命。範循慢慢坐下,往裴玑背後掃了一眼,笑道:“世子帶的人真是不少。其實我是真的不想再打了,你知道的,我對楚圭只有恚憤,談不上效忠。包括我祖父也是如此,都是陽奉陰違。世子可以放心,我南下之後也不會真的去阻擊襄王,我不過是想做個樣子,畢竟幫楚圭賣命也實在是沒什麽好處。此番我願意拿出一半辎重來表誠心,望世子能通融放行。”說話間嘆氣道,“那些東西也實在是沉得慌,運來運去的也未嘗不是個累贅。”
“你就不怕我拿了東西轉回頭就去截擊你們?”
範循攤手:“世子要做那言而無信之輩,那我也是無法。不過我也不懼怕世子改悔,左右楚圭的輸贏我都不在意。我此次來廣寧,确實只是為了明昭。只是眼下楚圭急命我南下保山海關,我不好不去,畢竟如今總還是要做個樣子的。”
裴玑挑眉道:“姐夫何時變得這麽實誠了,竟開始與我掏心掏肺了。”
範循打量裴玑幾眼,忽而笑道:“其實我還是很欣賞世子的,我也欣喜于能有世子這樣的對手。若非中間夾着一個明昭,我是很願意同世子結交的。”
裴玑譏诮一笑,道:“那我就當姐夫說的都是實話了。那麽,姐夫把東西都帶來了麽?”
王府。楚明昭閑來無事,跑去給核桃喂食換水。核桃原本只吃裴玑喂給的東西,但裴玑後來越發忙碌,怕有時候顧及不到,便漸漸訓練它認楚明昭當第二個主人。但這灰毛鹦鹉興許是還記得楚明昭噴它一翅膀酸梅湯的仇,也興許是一直将她當情敵,始終不肯配合。楚明昭也只好經常來拿食物引誘它,希望它能想開點。
她正含笑拿着一個小核桃逗引站架上的鹦鹉喊主人,忽聞外頭丫頭禀報說門外有個人急着求見她。
楚明昭心下困惑,這個時候,誰來找她?
她轉身欲出去時,核桃忽然撲棱着翅膀飛到了她肩頭。楚明昭愣了一下,以為它這是打算認主了,誰知它剛在她肩頭站穩,伸爪便去搶她手裏的小核桃。楚明昭不給,它就賴在她肩上不肯走。楚明昭笑了笑,只好由着它,徑自提步而出。
楚明昭原以為是哪家女眷來找,誰想到來的是副總兵陳斌。陳斌一見着楚明昭便規規矩矩地行了禮,随即猶豫着道明了來意。
原來,方才有個傳令兵拿着裴玑的令牌來,說裴玑讓他即刻将楚明昭護送到牽馬嶺驿,不得有誤。他心中生疑,仔細查看了那令牌,然而那令牌并沒有問題。但他又想不明白裴玑叫楚明昭去做什麽,可軍令如山,他不得不服從。左右為難下,他便來了王府。
楚明昭蹙眉道:“世子找我去作甚?”
陳斌苦着臉道:“臣也不知,來傳信的士兵說世子未曾言明。”
楚明昭覺得十分奇怪,裴玑叫她過去做什麽呢。她覺得這事瞧着蹊跷,可又怕她因為疑心病耽誤了裴玑什麽事。她打量陳斌半晌,也是拿不定主意。若非她平日裏常聽聞裴玑說陳斌此人最是忠鲠,她都要懷疑陳斌是否別有居心了。
陳斌如今也是滿腹疑惑。世子臨走前千叮萬囑說讓他一定嚴密留意王府這邊的動靜,派重兵巡視。他頭先還想不明白世子的用意,如今看來還真有蹊跷的事。
陳斌想到那士兵催得急,思量一番,對楚明昭道:“世子妃走一趟也無妨,臣親自領一萬精銳護送,想來無事。”
楚明昭瞠目:“一萬?”
陳斌點頭。這位世子妃可金貴得很,要是出了什麽閃失,世子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楚明昭坐上馬車後,忽然想,裴玑找她過去,是不是想讓她在範循離開廣寧之際與他做個了斷,徹底絕了他的念頭,免得遺留後患?若是這樣說的話,似乎也勉強說得過去。可她還是覺得這事有些不對勁。不過陳斌說他做好了防備,縱然真有貓膩,也大約無事。
廣寧衛距離牽馬嶺驿的确不算很遠,只是楚明昭心裏難免有些忐忑。她現在疑心病重得很,除卻裴玑與父母兄姐,她對誰都不能完全信任。
馬車行至一半時,陡然停了下來。楚明昭心裏一咯噔,掀簾子問出了何事。她話音未落,便聽見地動山搖般的一陣喧嚣,跟着就瞧見前面烏泱泱湧上來一大群騎兵,朝着他們合圍而來。
陳斌大喝一聲“護好世子妃”,繼而急急指揮兵将,往回折返。他因為裴玑的再三叮咛,早就做好了防備,帶的又是精銳,對方人馬雖則越聚越多,但一時間也并不能困住他們。只是馬車上的人實在出不得任何差池,對方又不知有沒有什麽後招,思及此,他的面色逐漸凝重,心下焦躁不已,為策萬全,當即放了旗花,通知援軍。
牽馬嶺驿。裴玑聽了一早派出去的探子的低聲禀報,忽地扭頭轉向範循,譏诮一笑,道:“姐夫藏得甚深啊。不過埋了這麽深的一顆棋就這樣用在明昭身上,姐夫也真是舍得。”
範循明白他在說什麽,當下笑道:“看來世子也留了一手兒,消息這麽靈通。不過,我的棋不使在明昭身上,難道使在你身上麽?我對取你性命的興趣還沒有那麽大。”
裴玑冷笑道:“原本我還以為姐夫有一二誠意的,見今看來全是詐。那麽,不要怪我了。”
範循諷笑道:“我看咱們彼此彼此,今日鹿死誰手還不好說。”說話間霍然起身疾步而出。
裴玑目光陰寒,掇轉身飛快地出了營帳,喚來何随,急行軍往回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