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斷腸聲裏憶平生
同雅薇一同走在宮道上,僅二人,幾分的清寂。
我微微側目,只見光在她的臉上勾出亮色的弧線,幾分柔和。她的眼中仍絲起柔和,而沒有太多野心的霸氣,絲毫不顯深邃。
似乎初識起她便已擁有了這種眼神,似平淡地,接受這一切。入宮許久,到此時,她猶未被那些污濁所沾染嗎?連我也已在這旋渦中愈發不可脫身,而她,竟一絲都沒有改變嗎?
久望之下,那樣的面容顯得有幾分不真切,漸漸的,竟迷了視線。
一同走着,不知不覺竟到了一個池邊。
風已轉寒,将周圍的景致亦吹地幹澀了那麽多。
對話皆是無關緊要且不痛不癢的,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接着,微有泛困,又耐心地等着她進入正題。
當日,如果沒有黎晨在我耳邊低語,或是沒有良慈留在窗邊的警示,我想我也許永遠不會猜疑到她的身上。
“要小心雅薇。”黎晨的聲音飄遠而悠長。
“務必小心和貴人。”良慈的字娟秀卻剛毅。
以此為出發點,再追溯過去,一切竟都便得多有幾分關聯。但,其中仍有疑團未解。若非親口證實,我并不想就此确認。這一連串陰謀背後的黑手,不是索憶,而竟會是這樣一個表面上素來與世無争的女人?
見我盯着她不放,雅薇的神色稍稍有些不自然,問:“宛文,你這般看着我做甚?”
笑開,我道:“我在想,但凡在這宮內,每個人總有着一張面具,而這張面具之後的,又是什麽?”
“說什麽呢?這樣深奧。”雅薇如是道,可眉目間已有一絲的異樣,雖只是稍縱即逝,但已寒了我的心。
真的是她?我低然。
“确是不懂嗎?”目色明晰,我直視而去,字字清晰,“那麽,你和順的外表下所隐藏着的,又是什麽呢?其實,雅薇你才是一直以來最不甘心的一個,是不是?”
“宛文……”
“是不是?”無視她低顫的唇,我絲毫不減魄力地又問道。
雅薇的神色一時停滞,漸漸的,那分脆弱點點消退,如蛻變的進行,僞裝落後的才是真正的面目。同樣的五官,同樣的容貌,去了那種軟弱而低和的神态,一眼的精明中尤不顯絲毫的弱勢。
她問:“你都知道了?”
輕點下了頭,我卻對她笑道:“雅薇,其實這樣的你或許更勝那種無謂的僞裝。”
的确,這才是該屬于這清宮中女子的神色。
先前的雅薇雖讓人心生好感,但終究太過于不切實際。
我怎可,一直都未注意到呢?
“這樣反而好些?”雅薇的目中起一絲自嘲,笑道,“宮中的女子,哪個少得這種姿态?之前若不是我的‘無争’,皇上根本不會留意到有我雅薇這樣一個女人的存在。既你已知曉,我也不妨告訴你。郭絡羅氏·宛文,你可知自己多讓人嫉妒?”
張口想說什麽,我才發覺自己竟一時出不了口,只能聽她繼續道:“自入宮以來,你便受了多少的恩寵?你的樣貌不及良慈,身世不及柳敏,對這宮內之道的熟悉又不如黎晨,卻偏偏,受寵至極。”
仿佛這番話積在心中已有許久,現下傾訴,雅薇竟幾無滞頓:“先是受封時親自賜玉,到而後的首夜侍寝,再到入住澹煙宮,至現今,我機關算盡,卻仍無法讓皇上狠心将你除去。”
聞言一愣,我的言語微澀:“果真是你嗎?嬰雲,索憶,竟都只是你的棋子?”
低笑,雅薇道:“嬰雲是阿瑪早就替我安插在宮內以應突變的工具,至于索憶,她求勝心過重,我只不過是适時的同她耳語了幾句,偶爾也提點下該如何行動罷了。”
“所以,那日落水,你也是故意的?”吐氣。得知真相後,我竟有幾分釋然。擡眸視去,久久無言。
一直在背後的人,并非索憶,而是她嗎?平素如水般的伊人,怎的,有這般真面目……?
“順便告訴你罷,皇後保胎的藥,也是我動的手腳,但即便你知道了,也已沒用的,反正……”
“反正,我就要死了。”将她的話接下,見那一臉的詫然,我适适然笑起,“那麽,反正我已要死了,何不将你的人叫出來,我也不會做一個冤死鬼,可是?”
一陣沉默。雅薇的唇低啓,道:“出來吧。”
自邊旁的樹叢中現出一個人影子,沒有預想中的多人,而僅一個。但,也只這一個,已讓我的心陡地頓了下。
李源。
雅薇所把持着的另一個人,竟然是現已升正的禦林軍統領,柳品笙原本的兄弟——李源。
難怪抓到嬰雲時的神色幾多怪異,也難怪索憶會知了我習會吹簫之事……
“宜貴人……”李源似有幾分遲疑,但沒有過多的言語。
看他的神色便知他多有愧疚,但各為其主,我又可說他什麽?
神色平淡地将視線掠過他身子,我知道,是否逃離,已只在這一瞬間的歸結了。
忽地故意将聲音擡高,我笑:“你們以為,我既已有防備,還會這樣只身犯險嗎?在旁邊的人,應該已經都聽地清白了吧。”
兩人的神色在話過時陡然僵硬,乘着他們次際的分神,我一側身,抓住空擋便陡地沖了出去。
身後是回神之人疾追而來的步聲,一路狂奔,而不再回望。
錯雜的景致在光線的零碎間雜亂不堪,幾度迷了視線,而只留茫無邊際的奔命。
我确是會死,但不是死在這裏。
雅薇的陡變讓心間留有了一分不可磨去的寒意。其實,即便那主使之人會是良慈,我也不願是她。自初來時便認為可供相交的朋友,竟然,才是那步步險追欲除我而後快的人嗎?
此情,何處。
一路奔去不見有人影。這宮鞋刺地腳一陣生疼,我一咬牙胡亂地将鞋掙棄,赤足跑在道上。後面的追逐越來越近,而我漸漸感到了一種絕望。
原本,現下的禦林軍都由李源掌管。他們既準備了今日動手,又怎麽會留了人來破壞他們的計劃?
前方的建築漸漸入眼,我不知這裏是哪,也不知該往哪去,見面前僅有一階道,便直去而上。木階在踏上時發出“咯咯”的聲響,而随即身後響起的聲色尤使心下一陣煩亂。
然而,幾縷光色入眼,我的身影陡然頓住。
幾陣步聲,随即而至的李源站在我身後,看清一切後有幾分的釋然。
前方無路。
鼓樓這般高聳地伫立在紫禁城的邊緣,視線眺去,只見外面迷華一片的京城。
光線刺眼,陡驚幾只雀鳥,直翔入天際,留作過耳的殘鳴。邊緣的樓層顯得不甚真切,我不複看李源,而是走到欄邊,靜靜眺望。
外邊是這般的廣闊,而我,竟如籠中的鳥雀般,只可這樣凝望。
這個紫禁城再過奢華也不過是個牢籠,困住我的身軀,困住“宛文”的靈魂,卻,永遠困不住我原就擁有的心。
此情此景。這個世界。
在我即将離開時,不知為何仍有一絲的不舍。
極小的一絲,卻引起一陣心痛。
“宜貴人。”李源出言喚我,一愣下回神,正見他手中的長劍泛着刺眼銀光。
我閉了閉眼,一驅眸內的刺痛,笑起:“李大人可是要宛文的命?”
李源沉默不語,我複問:“事成之後,大人又該如何交代呢?”
依舊沉默。
“不若,讓我來教你。”在他詫異的視線中笑起,我道,“大人只需言,宛文心神恍惚間上了這鼓樓,大人覺察不對,便尾随而至,卻見我,只身躍下……”
“宜貴人!”
言罷我盈然一躍而下,臨空中的風将臉上的幹澀一撫而盡。
一切過于突然,李源一聲呼下欲将我拉住,卻,觸及衣袂,順着他的掌心,輕然而墜。
笑,臉上的笑未絕。閉目,聽耳邊的風,我有幾分釋然。
何嘗,這不是一個極好的結局?
方才突有一絲依戀,不可否認,我不想讓玄烨忘了我。那麽,我就用自己的生命來做個籌碼,一面換得解脫,一面,又讓他永遠記住——曾有這麽一個女子,在他身處的宮牆之中,一躍而下,轉如魅蝶。
他将永遠記住,這般一個從不向他屈身的女子。我知。
突然間,死亡的邊緣中我竟記起了那麽多往事。一點一滴地過了腦海,一點一滴地泛過心間,依舊溫馨而苦澀。眼角有一絲澀意,在飛翔般的堕落中,纖薄的身軀邊散開幾抹晶瑩,流盡繁華。
終究,我是愛他的。
玄烨——這個永遠不可能只屬于我的帝王。
他是否會怨我,怪我,而當一切的真相揭露出來後,又是怎樣的愧疚終生?
思緒離散,耳邊的風中,我等待着最後一下破碎一切的疼痛所帶來永恒的黑暗。
呼然而過的氣旋,陡地似被什麽給托起,刺着肌膚的是冰冷的寒水。過大的沖力讓一切湧過這般的洶然,幾口喝入的水,仿佛冰割痛喉嚨一般的刺痛一片。
誰會想到這鼓樓的位于紫禁城的邊緣,其外竟是不知自何處汩流而來的何水。
全身的痛迷了思緒,頭痛欲裂,連小腹處也多了幾分的劇烈。
眼,睜不開。
朦胧中,仿佛見流動的人群。高聳的大廈聳立,高速橋段間車輛紛繁,又幾多的繁華似錦。真的,回去了嗎?一切恍然如夢,身體內陡地生起一陣裂軀裂魄般的疼痛,将我的意識生生撤離。
離那些曾經熟悉的東西越來越近,似就要觸及,卻陡的,有一股力量将我拉了過去。
好難過,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