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驚蟄時節(四)
謝紅塵到寒松禪寺時,已經擠滿了人。
寺前有塊平地,供着商販擺攤,周遭樹木下多是達官貴人乘的車轎,謝紅打算午間就在寺裏用齋飯,将近巳時才到寺前,已有不少早來的香客預備着回去。謝紅塵下轎時四下打量了片刻,指着一旁道,“唉,那邊是不是李家小侯爺?”
紫鵑聽了,放下裝香燭的籃子拉扯着李善文就過去了,轎夫答道應該是沒錯,轉頭又不住好奇紫鵑是要去做什麽,謝紅塵指着旁邊的空地道,“許是有認識的人吧,我們在那邊等他們一下。”
這邊紫鵑是好不容易看到了李宏孝,當然不願錯過,拉着李善文就擠到了那邊,李家下人認得紫鵑,用力攔着,紫鵑只得放聲大叫:“相公!相公!”
已經上轎的李夫人被這兩聲相公驚醒,掀着轎簾問到,“出了什麽事?”
“夫人切莫擔心,這只是個瘋婆子,且給幾分銀錢便能打發了!”李宏孝賠着笑臉安撫了內人,又聽紫鵑喊道,“相公,你不認我也就罷了,善文卻是你的孩兒,不能不認啊!”
那邊新夫人坐轎子裏渾身一顫,面上有了怒色,李宏孝卻是顧不上這頭,急急忙忙跑到紫鵑跟前罵道,“你這瘋子,不過是想要錢,何必編排這些話來诽謗與我?說吧,你要多少錢才不再造謠糾纏與我?”
“相公,你這是何話,我是紫鵑啊,你不認得了?”
“什麽紫鵑紅娟,我從來不曉得你這號人。”
那紫鵑見他鐵了心不認自己,絕望地搖了搖頭,又看到站在一旁的李善文,連忙把人拉過來道,“善文,叫爹爹,相公,善文已經長大了,這名字還是你取得,你一定還記得!”
李善文見到這場面仍是怯生生的,卻被自家娘親搖晃着要他叫爹爹,只得小聲開口喚了幾句“爹爹”。
這邊李宏孝低頭瞧着,紫鵑他自然認得,雖說這兩年變了些模樣,可是紫鵑來侯府鬧過幾次,他還認得眉目,至于善文,也曾派家丁去接過,希望把李善文單獨接到侯府或者給些銀錢叫着母子倆別處生活,不想紫鵑不光死死護着李善文,更帶着孩子躲到了城外,既不肯走又不肯把人交出來,只是幾回來侯府鬧,鬧得自家爹媽更不待見紫鵑,提起來便黑了臉。
“怎麽回事啊,夫君?”那相國家出來的新夫人到底是坐不住了,一手攥起轎簾發問。
“這小孩也是被瘋婆子教唆來的,不過是是想多诓些銀倆,除了你腹中,我哪裏還有別的孩兒!”李宏孝說着把李善文往地上一推,指着過去抱的紫鵑道,“我知道你要錢,說吧,要多少!”
這廂紫鵑早已淚流滿面,哭道,“相公,你怎麽這樣狠心,我本是春風樓頭牌,那年你為了我逃離喜堂的事情,這濱陵城裏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如今我人老珠黃,你不認我也就罷了,怎能連親生的孩兒也不認!你是要逼死我們母子麽!”
紫鵑剛報出名字,周圍就哄笑起來。當年李家南宮家聯姻本來就是濱陵大事,婚禮上新郎為了窯姐落跑,新娘子跳江,更是傳遍了周遭,時有歌謠暗諷,不想那日的鴛鴦情侶變得這幅模樣。
“你這人,诓錢不成竟然胡說八道,來人吶,給我把這兩個瘋子打下去!”李宏孝氣白了臉,當年是他年少無知,一心只想着紫鵑,家裏安排的親事是千萬分不願意,又聽那小姐端正得很,不知以後要怎麽管教自己,可是父母遣人看死又跑不出去,到了禮堂才尋了機會跑出去。等失了李家的庇護,才明白平頭老百姓有多難做,李家又派人來勸,若是回去便可得侯爺的封爵,吃了兩年多粗茶淡飯,自然是忙不疊的回了侯府,越是想越覺得自己當初被豬油蒙了心,爵位在身,什麽樣的姑娘沒有?何必跟那紫鵑一起耽誤幾年時間!
李家下人心裏明白,小侯爺怕新夫人怕得很,心裏對紫鵑母子有幾分同情,又怕真的惹怒了新夫人,何況當年紫鵑所作所為也着實招人記恨,紛紛拿着棍棒打起來,紫鵑摟着李善文連滾帶爬哭嚎着,周圍啧啧聲不斷,也有婦人哂笑,勾引男人的狐媚子,活該。
“等等,你們等下!”謝紅塵擠到前頭來,撥開了棍棒,對着衆人道,“這是我家的老媽子,犯了什麽事你們要打她?”
那些惡狠狠的家丁見來了正主便紛紛停了手,看向李小侯爺,而李宏孝瞧着謝紅塵,面容豔麗,臉如新月,飛眉入鬓,面上施了淡淡脂粉,色如春花,不禁心中一動,道,“你又是什麽人,為何不管好自家下人叫她四處诓人?”
“這……我本是城西人,帶着自家老媽子過來上香,她也是可憐,早年死了丈夫,有些神智不輕,還望公子夫人大人大量,不要跟一個下人計較!”
聽到死了丈夫幾個字李宏孝臉色一白,又不敢反駁,聽到最後哼了一聲,道,“罷了,這次是給你面子,往後若是再讓我碰到她訛人,必将他送官府究辦!”
“謝謝公子。”謝紅塵聽到這裏,盈盈一俯身,擡起頭來,一雙含情鳳目就盯上了李宏孝,對視一眼似察覺不妥,又低了頭,轉身拉起了紫鵑。
李宏孝瞧着這婦人背影娉婷,又看到紫鵑頻頻回頭,給自家老媽子使了個眼色,叫人跟着。自己卻是回頭安慰起了新夫人。
謝紅塵把人拉到茶攤上道,“你不是有事瞞着我?”
“夫人,那真是我相公!”紫鵑說到這裏又抹淚,謝紅塵冷笑一聲,道,“我看你還不怎麽清醒,坐在這裏休息吧,我去燒香。”
拎起竹籃,慢悠悠往廟裏去了,面上沒有半點喜色,一旁的婦人瞧了會兒,才過去打招呼道,“夫人,想必您不是本地人吧?”
“大嫂,我的确是從外地過來的,怎麽了?”
“你家那老媽子,可不是什麽好人,你要小心些。”
“我是見她一人帶着孩子可憐便收留了她,其他的卻是不知道。”謝紅塵擺出一副為難的樣子。
“本地誰不曉得,她原來是妓院裏的頭牌,專門呢勾引男人,剛才在廟前跟他吵的那個小侯爺就是她的恩客,五年前小侯爺本來跟南宮家的小姐結了親,結果偷偷跑了害得人家南宮小姐跳江了。這紫鵑不是個省油的燈,小侯爺現在想走正道,還被纏上了,夫人你可小心些,別看她現在邋遢了,骨子裏還不知道騷成什麽樣,指不定要勾引誰。”
謝紅塵幽幽道,“我一個寡婦,本來只想找個人搭把手過日子,不想卻招惹了這些是非,多謝大嫂提醒,到了廟裏,就不說這些事冒犯菩薩了。”
“是是是,不能冒犯菩薩。”
謝紅塵在大殿裏敬了香,面上終于有了幾分笑意,當年這倆人讓他成了全濱陵的笑話,如今紫鵑被棄衆人前,也算還了一報,可是李宏孝的報應卻還沒到。
燒了香,又在寺中用了齋菜,給了些香油錢,在寺中走了走,無意間看到了寫着“南宮易辭”四字的長明燈,不禁愣住,一旁的沙彌看她站了許久,不禁想要提醒,走到邊上卻被問了一句,“這盞燈是誰點的?”
“這,這是南宮家夫人點給小姐的,怎麽了?”
“怎麽了?”謝紅塵一笑,清淚劃過兩行,盯着那沙彌問道,“大師,你看我漂亮麽?”
謝紅塵本就生的俊秀,今日刻意擦了脂粉,唇紅齒白,眼裏盈着淚,似一泓清渠,看得人心境蕩漾,沙彌定了會兒才注意到自己動了凡心,連忙低頭念了幾句佛號走開。
一旁的南宮昌瞧了良久,這才慢悠悠靠近,道,“易辭,這些年,娘親很想你。”
“易辭,南宮易辭。”謝紅塵喃喃念了兩聲,這才轉過身看着他,臉上淚痕猶在,“公子你錯了,全濱陵城的人都知道,南宮易辭死了,五年前就投江死了,你們南宮家給她點了長明燈,喏,就在這!”言罷還伸手指着那長明燈。
“易辭……”南宮昌心裏千頭萬緒,那日見着她一眼辨認出這是自家的親妹妹,可是又不能當衆認下,看到脾氣倔強的妹妹一口咬定自己是別的人。方才在廟前看到紫鵑認夫的戲碼便知道沒這麽簡單,南宮易辭心思複雜,智慮極深,剛才的戲碼怕只是開場戲。
畢竟當年,南宮易辭眼看着夫君丢下她跑了出去,直接望着南宮昌,望着自己的長兄,可是南宮昌顧及南宮家的顏面,出嫁便不是南宮家的人,就算死了也不可以埋入南宮家的墳地,只得低頭避開南宮易辭的目光。
轉首間,南宮易辭便投了江。
南宮昌心有戚戚,卻也認為,這對南宮易辭和南宮家都是最好的選擇。
若南宮易辭還活着,也只能在沒有新郎的情況下嫁入李家,無論如何都是一則笑話,如今倒還算保存了南宮家的顏面。
“在你跟前,只有活着的鬼,沒有死了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到了武俠言情這邊,簡直冷得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