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占蔔師與記者與十萬個為什麽·七

周三上午, 媽媽接到了黎芳的電話,被告知可以去審片了。

“你也要去嗎?”她挂下電話問我。

“去啊去啊,”我說,“反正沒什麽事。”

因為做出了“反正沒什麽事”的錯誤回答的我, 被媽媽勒令去上學了。

這也是我懷着——不, 我帶着斯芬克斯的第五天。除了煩人以外, 目前沒有發現其他不良影響;并沒有出現不停地問蠢問題,或者智商驟然下降的情況。只是“煩人”這唯一的問題,實在是有點太煩人了。

“你看,你剛才要是老實說你想去看看, 你媽媽說不定就答應了,”斯芬克斯悶悶的聲音說,“幹嘛又多嘴說那一句呢?成事不足廢話有餘啊。”

“成年人類的交際都是堆在無數廢話的基礎上的,”我說,“你還小, 你不懂。”

“原來是這樣,我記住了。”斯芬克斯認真地說完,然後閉嘴了。

是的,雖然它很煩人, 但好在很好糊弄。凡是不想認真回答的事, 只要說這是人類世界的規矩就行了。

……不過從養成角度來講,似乎不太利于這孩子的身心健康發展。算了,反正也不是我兒子。只希望它能快點找到下一個合适的宿主,讓我從神煩地獄裏解脫出來。

而科洛對于我被斯芬克斯寄生這件事的評價十分簡單。

“這東西能吃嗎?”占蔔師眨眨眼睛看着我問道。

“……我覺得不怎麽好吃吧, ”我說,“好像沒有實體啊。”

“誰問你了,”科洛瞪了我一眼,“我問斯芬克斯。”

我鎮定地閉上嘴,捂緊,把斯芬克斯的回答塞回去了。

“那個女人看起來像一團霧。”離開之後,我體內的小獅子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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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你還會用修辭了。”

“我只是把我看到的東西說出來,”斯芬克斯說,“我看到你的時候,眼中看到的是光。但是看到她的時候,是一團青黑青黑的霧氣。”

……哦,她可能真的是個鬼魂吧。

總之再回到周三這一天。白波得知我媽媽的訪談又做完了的時候,比上一次淡定許多。

“這次沒來補拍鏡頭呢。”他說,聽起來有些寂寞。

“是啊,因為我媽不允許啊。”

“這次不會再事到臨頭被KO了吧?”他說,聽起來有點幽怨。

“不會,因為我媽肯定同意。”

“那這次什麽時候能播出啊?”白波猛地轉身回頭看着我問道。

“順利的話……明晚?”我不是很确定地說。

雖然我覺得應該沒有問題,不過編導妹子和科洛的話讓我有點在意。一個說這期節目太難看了,一個說黎芳肯定要被炒了。只不過是讓脫缰的訪談回歸正常而已,有這麽嚴重嗎?雖然她的大部分觀衆都沒有把她的訪談當訪談看……不過我想總能得到主流觀點的認可。

“明晚嗎?不會到點了又變成白胡子老爺爺交代犯罪經歷吧?”白波說,“這半個月我一打開電視就看到那個老頭在講他從小學書法長大賣假畫的故事,也是難為他,好不容易混過采訪,還要被挂這麽久。”

“應該沒問題,我想沒問題。”

晚上我回到家,看到媽媽好像心情不錯,大概節目确實讓她很滿意。吃飯的時候我又旁敲側擊地問了,媽媽說,節目不錯呀,黎芳也說了明天晚上準時收看。

“好好好,那就好。”我回到房間就群發短信通知了這件事。發送對象是白波、科洛、娜娜,以及等等。

然而到了第二天晚上,準時打開電視機的我們,看到的還是白胡子老爺爺的心路歷程。

“那個時候我就想,我學了這一身的本事,不能拿來養活自己有什麽用呢,”老爺爺對着鏡頭說,深深地鎖着眉,淡淡地帶着笑,“所以和一個老兄弟搭檔,他畫畫我題字,仿了一些古字畫拿去賣……”

媽媽關掉電視機,砸了一只花瓶。

“什麽情況?你不是說的今晚播出嗎?又出了什麽問題?”冷靜下來之後,媽媽給黎芳打了電話。

“你們頻道主任?你給我看的時候還沒讓你們主任審過嗎?”

“好好好,那他又覺得哪裏不行了?”

“好的我知道了,那就這樣吧。”媽媽挂電話的時候,語氣已經很平靜了。

“快走,”斯芬克斯突然說,“她現在一點就爆。”

我覺得此話有理,飛快地回到了自己房間。

打開手機,果然來了好幾條短信,問我節目怎麽又變成老爺爺講故事了。我一邊撓頭一邊寫群發回複。這時,收到了一條來自科洛的消息。

“你看,我就說吧,她離被炒也不遠了,還提什麽新節目。”

“不就是變正經變嚴肅不跑題了嗎,至于被炒麽?”我回複道。

那一邊沒有動靜了。等了很久才傳來一條回複。

“你還小,你不懂。”

我聽到斯芬克斯悶悶地偷笑了。

第二天放學後,我去了科洛的小攤位找她,然而黎芳比我更早地就在那裏了。

……她不是已經忘記有科洛這個人了嗎?我走近幾步,看到确實是黎芳沒有錯,短發圓臉小個子,臉上的表情苦得像剛從中藥裏撈起來。

桌上放着科洛的牌,還有一張很醜的牛皮紙名片。

這一次她是收到了名片嗎?

科洛沖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我會意地走遠了,等到十幾分鐘後,黎芳離開,我才若無其事地溜達過去。

“你猜她找我是來做什麽的?”科洛單手撐在桌上,托着下巴看了我一眼。

“問你工作的事呗。“我說,總不可能又是找你上節目。

“總有些人,努力着想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真正做了之後才發現,還是不努力比較好,因為根本沒人期待自己努力,”科洛一邊說着,一邊收起了桌上的牌,“我最喜歡打擊這些人的自信心了。”

我看到她手上的牌,有寶劍9有聖杯8有寶劍3,只是不知正逆,但想來也不會是什麽好的結果。“長了腦子的她和沒長腦子的她,大家喜歡的反而是後者嗎?”我問。

科洛并沒有正面回答。

“大凡拙劣的搞笑技巧,無非是通過暴露自己的缺陷和弱點,讓人心生優越感而笑。她的節目為什麽受歡迎?不管是自己能力有限也好,被身上的怪物連累也好,她可是一路賣了不少蠢,簡直大批發,”科洛有些譏諷地笑笑,“結果觀衆很吃這套。畢竟,一個整天上電視的公衆人物,說起話來比自己還傻,還能看到作為成功人士的訪談嘉賓尴尬的樣子,這太能讓人滿足了。歸根結底,人都喜歡看到別人不如自己的地方。”

“可是還有很多嚴肅深刻的訪談也很受歡迎啊。”我說。

“是啊,那麽多風格成熟的嚴肅訪談,觀衆又何必來看她曾經跑過馬的呢?”科洛說,“她現有的觀衆群都是被她的蠢貨特色吸引來的。突然轉變風格,老觀衆不買賬,新觀衆不稀罕,這節目還能活嗎?”

“那……你給她的建議呢?”

“停播。”科洛幹脆利落地說。

又一周的周四,老爺爺終于被從無盡的重播中解放了。這一期播出的是《芳芳約你聊》兩年多來的總集篇。近百期節目剪成短短的半小時,這樣看着,兩年其實也挺短。

只是我媽媽的那期節目,連總集篇都進不去;好在藝術館早已開張,也不在乎這點微不足道的宣傳力度了。

“哼,浪費我那麽多時間。”對此,母親大人這樣說道。

“哼,也浪費我那麽多時間,”對此,斯芬克斯這樣說道,“早知道我就不找她了,說不定現在已經是個大人了。”

……你要是一開始就沒找她的話,說不定她已經成功了,好好地做了一檔剖析人性挖掘內心的嚴肅向人物訪談節目。

然而爺爺曾經說過,成敗是評判英雄的唯一标準,市場經濟不相信眼淚。黎芳的節目在那期總集篇之後就正式停播了,聽說她本人也離職了。再後來的周四晚上,播出的是一檔類似本地街拍的時尚類節目。我瞄過一眼,從主持人到采訪的路人的穿着都是濃濃的X寶爆款風格,再一看結束後的制作人員名單,果然編導還是那個編導妹子。

從某種意義上說,編導妹子還是挺成功的呢。

又是一個無所事事的放學後,我溜達着去了可疑的路邊占蔔攤。和可疑的路邊占蔔師完成了日常相聲任務之後,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馬路對面走過來;短發圓臉小個子。

黎芳徑直在科洛對面坐下。科洛也一揚頭算作招呼。

“最近在忙什麽?”科洛說。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黎芳說,“買了棟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怎麽覺得我走了以後她更傻了……另一種形式的傻。”斯芬克斯悶悶地說。

附議。

“那麽你這次來找我是想知道什麽呢,”科洛說,“看看新房子的風水嗎?我可不會那個。”

黎芳笑笑:“我想做獨立制片人,拍紀錄片,你看看行不行吧。”

“我看不行。”斯芬克斯說。

附議。

這個故事的結局是,不吐象牙的占蔔師出人意表地給了黎芳不少鼓勵性的建議。雙方愉快地約定了“出片了來看呀”之後,一個收錢一個走了。

“我還以為你會潑她一頓冷水呢。”紅色本田消失在視野裏之後,我看向科洛。

“總得要努力嘗試過之後,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塊料嘛,”科洛說,“在那之前別人說什麽都聽不進去的。我才不幹沒用又拿不到錢的事。”

這家夥,果然很惡劣。

但我也知道,大人之間的約定,多半只是社交性的辭令,只是“這個時候應該這麽說才對”的選擇,并不是非要達成的承諾。所以我并不覺得科洛真的會去看黎芳的紀錄片,黎芳也未必真的能做出紀錄片來。

不過才過了短短三個月就在一檔以低級笑話著稱的網絡脫口秀裏看到黎芳,也是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她看起來十分賣力地想要找回當年被斯芬克斯附身的狀态,拼命地說着跌破智商平均線的傻話;可從彈幕看來,網絡觀衆并不是十分買賬。

大概就是那種矯揉造作的傻,和清新自然的傻的區別吧。

當然這也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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