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南垣
他們回了宮後,第二日家宴如期舉辦,連煜和葉容到的時候,殿裏左邊席位坐着張貴妃和淑妃,右邊坐着大皇子,而正前方的首席還空無一人。
案上美食佳肴堆積,卻無一人動筷,在他們兩人邁進門檻時,氣氛便安靜沉悶下來。
淑妃本就體弱多病,痛失一子後精神愈加低落,她低頭靜坐不聲不響。她對面大皇子站起來,朝連煜道:“三弟可真是大忙人啊,就是家宴也到此刻才來。”
連煜的目光轉過去:“父皇呢?”
大皇子道:“父皇事務纏身不來了,我倒是聽說三弟昨日向父皇上了折子?”
連煜嘲道:“大哥的耳目衆多何需問我?我的人前腳進了禦書房,後腳大哥不就跟上了嗎?你是對我的折子有什麽高見?”
這兩個人都在軍營待過,一待就是數年,脾氣都說不上好,說起話來文人那套幾句便維持不住,開始唇槍舌劍你來我往,把對面貶得一文不值還隐隐有要動手的趨勢,整座大殿都彌漫着火藥味。
淑妃不出一言,張貴妃已經下注在大皇子自然不會坐視不理,剛剛插嘴沒幾句,旁邊葉容咯嗒一聲放下了筷子,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讓她瞬間噤聲。
這一頓家宴下來硝煙彌漫,直到殿門外陳肅名的出現,他低眉垂眼地行禮後看向葉容道:“容妃娘娘,皇上有請。”
連煜倏地站起來,他還來不及做出阻止的舉動之前殿門外又轉出來一人。
素淨青袍,身姿如竹,正是昭武帝。
葉容起身往他的方向走去。
連煜莫名心裏一悸,連忙道:“父皇!她……”
昭武帝擡手,面上嘴角似乎微微的弧度,卻是薄涼的,道:“連煜。”
他的視線轉向連煜,每說一個字便讓對方僵硬一分:“宮規戒律你都忘了個幹淨?”
連煜眼睜睜地看着他和葉容離開,葉容走之前回首朝他安慰般一笑。
殿裏漸漸空了,人影疏離,陳肅名剛想問三皇子是否還要用餐,擡起頭看到連煜的望着殿門的目光一愣,他恍惚覺得這個眼神有些熟悉,怔了一會驚覺這個眼神他曾經見過,那是在葉容第一次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時候,連煜看着她的眼神。
昭武帝走在前面,葉容跟在後面穿過長長的游廊,外側樹蔭濃密,枝芽幾乎擁擠蔓延進來,因着這條路上鮮少有人行走,宮人們偷懶省事便忽略了去。
昭武帝随手撥開一道攔路的樹杈子,停下腳步,輕聲道:“該修剪修剪了。”
他回身看向葉容:“在這等我一會。”
夏日裏蟬鳴一陣接一陣,此起彼伏,風拂樹蔭,縫隙裏跳躍的陽光斑點也随之游離。
昭武帝不到片刻便回來了,手裏多一把修剪樹枝的剪刀,他調轉刀尖朝內将其遞給葉容,又轉身從廊角取出架小木梯,他身邊沒有跟着任何宮人,親自翻過廊外,把梯子架在樹幹上,上去踩了踩,有些微微的搖晃,便轉過頭,朝葉容招招手。
葉容卻有些怔神,因為這樣的粗活由昭武帝做起來任何人看到也會覺得匪夷所思,但是對方的動作卻顯然非常行雲流水。她只一瞬便回過神來,微笑道:“陛下何以纡尊降貴做這些事,不如尋個花匠來?”
昭武帝只對她勾了下手指便垂下手臂,淡聲道:“過來。”
葉容只得繞過木欄走到樹下,仰頭望着對方。
昭武帝接着她手裏剪刀咔嚓咔嚓地修剪那些不齊整的枝杈,道:“梯子有些不穩,你扶着些。”
午後的陽光落在他們身上,仿佛融化的金子,頗有些歲月靜好的意味。
單是從這一幕畫面上看像是相伴多年鹣鲽情深的夫妻,但是事實上兩人很早之前便已相識,但相見的次數卻屈指可數。
葉容扶着木梯,慢慢道:“剛才在殿上三皇子并不是有意要沖撞陛下的,他在軍隊待久了有些改不過來脾性,畢竟這麽長時間沒有回過皇宮了。”
這話如同打破了靜谧,蟬鳴聲從樹叢再次響起,昭武帝的聲音聽不出一絲波瀾,回道:“他那是從小被寵壞了,朕在他那個年紀早就在軍隊磨練了,他還沒有吃過真正的敗仗,當年平椤之役的大俞……”
說到這,他頓了頓,不再接下去,倒是葉容接着微笑道:“我以為陛下不會舍得讓三殿下遠赴楚州……”
昭武帝把手裏的樹枝扔到一旁,下了木梯,一雙眼眸淡淡地看着葉容,道:“朕以為連煜為什麽去楚州的原因你最清楚。”
那時的連煜心性頑劣,整日待在葉容的關雎宮,而将他支去楚州磨練是最好的辦法,時間會把一切磨滅,五年後他回來是未必會記得還有葉容這個人。
可是連煜的執着和意志卻超乎所有人的預料,就像在兵部侍郎受傷之後他能夠挑起重擔連下兩城一樣。
葉容低下頭,似乎在輕輕嘆息般:“陛下未免太果斷,太狠心……”
兩人目光的溫度都降下來,便是陽光也無法挽回。
昭武帝笑了笑,道:“今兒除了收到朕那兩個孩子的折子,還有一份從西涼傳來的奏報,西涼大敗之後上書願永遠臣服于大俞,願每年上貢金銀財寶,過幾日便會派使臣來朝拜,以及……”
他注視着葉容的神色,慢慢道:“西涼帝手下有位名将,攻破渭城的是他,将二皇子引入腹地圍殺的也是他。你想知道他是誰嗎?”
葉容的臉上滴水不漏。
“他號稱南垣将軍,渭城易守難攻,他能在兩日之內拿下已是匪夷所思,朕還聽說在戰場上無人能夠近其身,幾乎是十步一殺。”昭武帝的語氣輕描淡寫。
“這樣的人物朕以前也見識過呢,從前南朝的九皇子葉游,在朝不顯山不露水,可上了戰場猶如殺神揮斥四方。只是恐怕這位西涼的南垣将軍,如當年的葉游是一般結局。”
葉容半晌才擡起頭,神色仍然和緩溫婉,甚至有些微微的笑意:“陛下的意思是這位将軍會死無葬身之地?”
“西涼使臣會将他押送入京,聽随處置,以平息因二皇子之死所燃起的怒火。他的命無須置喙,邁進京城便是死期。”
昭武帝說完兩人相對無言,靜了片刻,他轉身走上長廊,葉容注視他的背影匆匆離開,她站在原地,忽然發覺檐上垂下一塊衣擺,她擡起頭望上看,那塊衣角又消失不見,緊接着連煜從房檐上探出頭,然後倒吊着翻身躍下地。
“父皇終于走了,他在和你聊什麽?”連煜牽着葉容的手往游廊的另一頭走。
轉過拐角,他沒有得到回應,而是感到葉容的手指有些顫抖,連煜問:“你怎麽了?”
他一看有些愣住。
葉容像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氣,顫抖着慢慢地蹲下,閉上眼睛,卻掩不住那股不堪一擊的脆弱。
連煜在她對面單膝跪地扶住她,緊張地一疊聲說:“到底怎麽了?父皇對你做了什麽?”
冷風穿過長廊,鼓起兩人的衣袍,葉容這才像是清醒一點,睜眼看向連煜,微笑着安慰:“我沒有事,只是有些不舒服。”
長廊的另一頭,昭武帝穿過拐角,陳肅名臂上搭着裘衣等候已久,見到他連忙迎上來:“陛下……”
昭武帝一手阻了他,再壓制不住胸腔裏沉悶,一手扶在廊柱上,猛地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臉上亦泛起青白之色。
陳肅名見狀急得團團轉:“陛下,您的身體……”
昭武帝直起身,仍是餘有咳音,他的眼睛像是一譚深水,看不清裏面折轉的光芒,淡淡道:“無礙,只是風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