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記憶
他說完後像是不願再看連煜一眼,轉身出了禦書房的門。
連煜像是從他的沉默他的背影裏得到答案,眼睛裏布滿了血絲。
陳肅名走之前失望地道:“殿下,你這一句句豈不是在戳你父親的心窩子?”
“皇上一直以為拿你當兒子看待,可你到底還有沒有把他當做父親?”
連煜不為所動:“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
陳肅名閉上嘴巴不再多說,出門去追上昭武帝的步伐,連珩出去後沒行幾步便看到眼前的景象都在不斷模糊,他閉上眼睛複又睜開,接着渾身的力氣都在慢慢抽離,再站不穩,若不是陳肅名趕來的及時一把扶住他,他恐怕便會倒地不起。
陳肅名沒能多問,連珩便再不省人事暈了過去。
連珩感到那股如附骨之蛆的黑暗纏綿而至,他在掙紮中越陷越深,最後深譚裏黏稠的黑暗鋪天蓋地,淹沒了最後一絲明亮。
睜開眼睛,關雎宮內春風暖暖,滿湖微漾,葉容坐在樹下梨花落滿頭,眉目猶如一塊溫着的暖玉,朝他淺笑道:“陛下,您醒了?”
這一幕恍若隔世,于他心中千回百轉可望不可及,連珩也不由怔忪,葉容走近,伏在榻邊,她的手慢慢摸上他的眼睛,聲音輕輕響起:“該醒了。”
與她溫暖笑意不同的,那支冰涼而毫無一絲溫度的手移開後,連珩看到面前融融春意在瞬間化作血屠地獄。
他擡起手,滿手沾滿了猩紅,不斷從掌心湧出,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又一次回來了。
皇宮為戰場。
與南朝長達七年的戰争。
大俞與南朝的第一次摩擦是平椤之役,在那之後的數年,俞帝去世,連珩手刃兄弟坐上帝位,他還來不及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南朝那邊便傳來消息,承晖公主已過及笄之年還未嫁人,被選召為南霄雲宮新一任的聖女,終生不得娶嫁。
連珩在那之後的一月,便開始征兵,向南朝發動戰争。他才登基不久,做出此舉滿朝震驚,文武百官皆認為這是螳臂當車之舉,為有一人站出來為連珩力排衆議,那便是洛丞相。
那之前連珩親臨相府,與洛相徹夜長談,這場戰争為公為私,南朝近年動勢浩大,頗有吞并周邊列國的趨勢,因為南帝上了年紀,朝中諸位皇子為争儲君內鬥不斷才不得不中斷,若是等南朝恢複一切塵埃落定,那麽終有一日大俞也逃不開被吞并的命運。
天一亮,洛相決定相助。天子親征,洛相守社稷,他目睹着這場百年來最為慘烈的戰争,想着昭武帝究竟是會讓這個王朝走上強盛的巅峰,還是讓王朝走上頹敗的末路。
連珩終是從平椤一路殺到了南朝王城之下,從地圖上回首望去,俞軍所過之處,盡是廢墟瘡痍。滿朝窮兵黩武國不負徭的□□化為以戰立國之根基,周邊列國的嘲笑諷刺通通擊個粉碎。
這場戰争整整七年的時光,讓連珩從一個少年變成了一個男人,讓他眼裏的灼熱慢慢磨滅,轉變成一種風輕雲淡的不動聲色。
七年的時間,讓他辜負了最初的心意,娶了丞相的女兒為後。只有當年的執念,在歲月的浸染下在他的心裏生根發芽,根須逐漸爬滿了他的胸膛,枝葉纏緊了他的心髒。
南朝皇宮在連珩的步伐下化為廢墟,滿目鮮血和慘叫,所有人都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奔去。
南霄雲宮可真高,石階鋪了上千層,連珩走到盡頭,滿殿都是迷亂飄飛的紅紗,狂風疊起千層浪,一個影子在殿中石臺上旋舞。
雲鍛似的長袖慢慢從半空落下。
素裙染血,蓮步輕轉,容華攝人。
葉容。
連珩終是見到了他錯過的祭先舞,他抱着毫不反抗的葉容離開,他的身後,南霄雲宮在燃燒,紅紗舞得更加肆意,和火焰逐漸融為一體,最後一根支柱也傾頹倒下,紅紗被迸濺的木尖劃得支離破碎。
早已修建好的關雎宮迎來了主人,葉容被他帶回了大俞,沒有聖旨冊封,只是這宮裏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位容妃。
那一個月的時光他們可以說是琴瑟和鳴,連珩每天下朝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關雎宮,晚上再離開,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聽她撫琴,看她跳舞,除此之外,沒有半分越禮之處。
葉容絲毫不提南朝半分,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連珩知道她不可能忘懷,更不可能原諒,卻渴求能這樣扭曲而平靜的繼續相處下去,太多話太多問題不必言說。
然而接下來一個月發生的事,像是給了他一個永遠無法抹去的巴掌,讓他從可笑的幻想中清醒過來。
洛家皇後病逝了。
那是個非常溫柔無邪的女子,她和這深宮幾乎是格格不入的,在那樣年輕的年紀便迎來了死亡,看着她未幹的淚痕,看着她懷裏一團大的連煜,連珩回想起最後一次來見她時,她說:“只是小病而已,皇上不要擔心,過幾日就好了,到時候便可以和葉姑娘一起去湖邊劃船了。”
她的死從頭到尾□□無縫,不沾葉容的半點邊,連珩卻從關雎宮一條死去的錦鯉上查到了它所食之物和洛皇後一模一樣。
兩人再見面無需半句解釋辯白之語,卻從對方的目光中得知了一切,葉容臉上的淺笑一同往昔。
連珩的眸光冰冷薄涼,他下令葉容禁足在關雎宮三年,洛皇後的真正死因也被他一手掩蓋,自此後再也沒邁進過關雎宮半步。
時間跨過漫長的河流,重新回到這座湖中宮殿。
葉容同樣被困在夢境和記憶中,那是南朝的滅亡之日,她跪坐在地板上,整個大殿的光線灰暗,塵埃在空氣中不斷翻湧,四周都是焦土和鮮血的味道。
她看見父親蒼老的身體穿着沉重的盔甲,一手執劍,一手将渾身顫抖的弟弟的拖起來,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弟弟揮手掙紮,在門檻處緊緊抓住門框,他的雙眼通紅,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在地,孩子的聲音尖銳高昂,他說:“我不要去殺人!我不想殺人!求求你父親,放過我吧……”
他才六歲大,自出生起雙目所見便是漫天連綿的戰火,那血液燒紅的天空越來越近,那戰鼓擂動的聲音越來越響。
“我真的好害怕……”弟弟哭着說,“我想活着,我不想殺人也不想死……”
他滿面的淚水卻沒能打動他面前這位冷酷無情的父親,父親毫不動容地說:“你是南朝皇室,你生來便姓葉,生來享受王族的榮耀,生來維護王族的尊嚴,你能享受得了它帶來的福卻受不了它帶來的苦?葉氏王族,只能挺直胸膛戰死沙場,斷沒有茍且偷生!”
他看着弟弟的不斷掙紮的樣子,眼底沒有一絲波動地揮起利刃。
孩子的悲泣聲戛然而止,血液順着白玉地板的縫隙筆直的淌下,流到葉容面前,染紅了她的衣擺。
葉容目光顫抖地看着他的父親将那把沾滿血液的劍扔到她的面前,與地板碰撞發出冰冷的聲音。
父親說:“葉容。”
“你是南朝唯一的公主,你是我當做眼珠子寵愛的女兒,現在,到了你奉還的時候了。你要麽死在今日南朝滅國的廢墟裏,要麽你就活在大俞傾頹的将來。”
葉容雙手顫抖地将地上的劍拾起,劍身如雪,反映出了她的眼睛,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一點點的靜下來。
葉容動作非常緩慢地站起來,挺直了背脊。
“你記住你的選擇,你要讓大俞所有的皇族都死無葬身之地,你要讓大俞變為歷史洪流,讓他們嘗嘗南朝今日的滋味。”
父親走出門外:“你一天做不到你就一天不能死,你活着的每一天都要記着南朝子民在地獄深淵的掙紮哀嚎。”
葉容目視前方,眼神平靜:“莫不敢忘。”她邁出門檻,順着游廊那條長路向前走,沒有回頭,即使她聽見士兵們的慘烈的哀鳴,刀劍刺進肉體和父親支撐不住跪倒在地的聲音。
火焰熊熊燃燒,将一切輝煌殆盡,火舌舔舐而來,順着她的衣擺盤旋,即将将她吞沒之時,葉容陡然從夢境中掙紮出來,她臉上布滿汗水,廢了很長時間才回過神來。
她這才發現一片黑暗屋中的角落裏立着一個影子,那個影子走過來,來到她的面前,竟是連煜。
他點了燭火照亮兩個人的面龐。
“容娘。”連煜道,“我已經動用我的人脈把南垣将軍和他的下屬們放出京城了。”
“你已經想好了嗎?”葉容看着他,“你父皇不會饒過你的。”
“我已經不指望父皇的饒恕了。”連煜嘲諷地笑了笑,“在他發怒将我下獄之前,還有一夜的時間。”
“今晚城裏可熱鬧了。”連煜抓住她的手道,“不如我們出去看看燈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