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業,不可以毀于我等之手。大漢歷代皇帝,可都在看着我們吶!”
劉平被老人突然的爆發震懾住了,他還從來沒看到過一個人執著到了這種程度。他不太敢正視老人灼熱的目光,眼神有些躲閃。楊彪看到他的樣子,啞然失笑,慢慢松開劉平,扶了扶自己頭上的平冠,恢複沉穩的神态。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這一切也許很難在倉促之間接受,可是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楊彪說,“每一天,漢室都在不斷衰弱,不斷死亡。”
劉平深吸了一口氣:“也就是說,這一次根本不是曹操征辟我父親,而是你們要找我?”
楊彪道:“不完全是,曹操對你父親的才幹欣賞已久,這一次的征辟确實是出自司空府的命令,我們不過是在悄悄地推動,試圖創造一個機會。”
“什麽機會?”
“被征辟的朝廷官員在半路遭遇盜匪襲擊,力戰不敵,車夫與親生兒子遇難,自己被斬斷了一臂。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這種事情很常見的。”楊彪說得輕描淡寫,劉平覺得背後有些發涼。
“可也不必做到這種地步吧……”他嗫嚅着,想起那兩具屍體和父親慘白的臉孔。僅僅只是為了制造這一個假象,就付出兩條人命和一條手臂。
“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消除‘楊平’的痕跡,不讓人産生懷疑。要知道,曹操的勢力,遠比你想象中要可怕。我們不能有一點疏失,否則将會付出慘痛的代價。你父親早已經有了這個覺悟,他随時可以為漢室付出自己的生命。”楊彪別有深意地說,同時看向劉平。劉平閉上了嘴,什麽也沒有表示。楊彪也沒有繼續追問,兩個人很有默契地沉默了下去。
車子繼續向前滾動着,在接下來的幾個時辰裏,楊彪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有意無意地扯一些閑話,從經學、玄學談到國政歷史、名物掌故。劉平從小就被司馬防請來名師悉心指點,腹中博學,跟楊彪這等大儒談起話來,倒也頭頭是道。
過了正午,官路已經越走越平穩,路面随着絡繹不絕的車馬日漸平整。荒廢的驿站也陸陸續續重新設立起來,越接近許都,大路兩旁就越熱鬧,随處可見農夫在廣袤的荒地上埋頭苦幹。有幾棵稀疏的新栽小樹,像戍田的衛士一樣在田埂上一動不動。
分辨軍田和民田很容易,有老有少甚至有女人扶犁而行的,就是百姓的田地;而軍人負責的田地則全部由精壯的男性壯丁開墾,效率要高得多。遠遠望去,整片田野被開成一塊塊方正的黑黃色土地,如同一個參差不齊的巨大棋盤。
到了傍晚的時候,遠遠的已經能夠望見許都高大的城垣。劉平以為他們會直接進城,不料馬車在這裏忽然做了一個急速的轉彎,掠過許都城邊,朝着右側繼續疾馳而去。當天色即将徹底黑透之前,馬車來到一處小山山麓,在一處獨棟小屋前停住了。
這小屋方方正正,門口陳有兩尊石駝,四周種植的都是松柏。夜風一吹,有陣陣低沉的沙沙聲。
“下車吧。”楊彪對劉平說。
劉平有些驚異:“我們……不是去許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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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不過我只能把你帶到這裏,”楊彪說,“我的身份太敏感,你不能跟我太久,否則曹氏會懷疑。你在這裏下車,會另外有人帶你入城。”
劉平掀開布幔跳下車,忽然又局促地探回頭來:“楊太尉,我……”
楊彪只是擺了擺手,似乎不打算給他機會說出決定:“接受也好,回絕也好,你可以當面說給陛下聽。”老人狡黠地笑了笑,然後重新隐沒在布幔後。
馬車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劉平茫然地站在黑暗裏,他忽然意識到:松柏、石駝,這些擺設只意味着一件事——這間屋子是祭祀死人的祠堂。一想到這裏,他頓覺陰風陣陣,遍體生涼。他不大相信鬼神之說,但這種詭異的環境确實令人感到不适。劉平左顧右盼,突然之間瞳孔緊縮,渾身僵硬起來。
不知何時,在他的身後多了一個人,一個長發白衣的女人。
這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女性,荊釵布裙,五官秀媚,然而眉宇間卻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滄桑,狹長的眼角和薄唇邊都帶着淡淡的皺紋。
“楊平?”女子的聲音很謹慎。
劉平知道她不是鬼,松了口氣,輕輕點了點頭,雙手垂拱行了個空首拜。女子擡起燈籠,看到他的臉,不禁微微一訝,一時間竟忘了回禮。女子很快意識到自己有些失禮了,面色一紅,略舉低燈籠,低聲道:“快随我進來。”
劉平猶豫了一下,跟着女子進了屋子。女子取開燈籠罩子,點起了兩根素白大蠟燭,劉平才看清房裏的陳設。原來這裏并非居所,而是一間祠堂。祠堂的兩側簡單地擱着鬯圭、绫壽幣等祭器,正中擺放着陳案、香爐和燭臺。祠堂相當簡陋,祭器品級也不高,但被打掃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
劉平看到陳案正中供奉着一塊槭木牌位,上面寫着“故弘農王諱辯之位”。
一看到這牌位,劉平一驚,瞪大了眼睛去看那女子。女子擱下燈籠,淡淡道:“亡夫以弘農王薨,不能入宗廟。陛下移跸許都之後,追念亡夫,便在此起了一座祠堂,聊慰九泉。”她穿的是一件破舊宮服,樣式華貴,卻洗得有些發白,上面還留着密密麻麻的針腳和補丁。
“您難道就是……”
“不錯,我就是弘農王妃,你可以叫我唐夫人。”女子落落大方地舉手肅拜,算是補上了剛才的失禮。她放下手之後,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劉平一眼。劉平知道她是好奇什麽,一陣苦笑,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位唐姬,是弘農王劉辯唯一的妻子。靈帝駕崩之後,傳位給劉辯。可惜這個不幸的家夥只坐了四個月皇帝,便被董卓廢為弘農王,随後被生生鸩死。劉辯死後,唐姬流落至民間,甚至一度傳說被李傕逼婚,不知所蹤。最後還是當今天子下诏,這才将她千辛萬苦迎回宮中,為弘農王守陵——這段故事,劉平還是聽司馬家的那些丫鬟們說的,那些小姑娘對這類遭遇都極有興趣,講起來就沒完沒了。
想不到她沒留在雒陽,也跟随天子來到了許都,還在郊外為弘農王立了一個小祠堂。算起來,這位唐姬也算是自己的嫂子了,劉平心想。
祠堂裏沒有毯子,于是兩個人只能相對而站。唐姬道:“你需要知道的,楊太尉路上應該都已經告訴你了吧?”劉平點點頭,覺得她的話有些古怪,什麽叫做“我需要知道的”?難道還有些事情我不需要知道?
唐姬把額頭撇下來的一絲頭發撩上去,正色道:“許都不比別的地方,走錯一步都可能有殺身之禍,切不可掉以輕心。你的身份,除了陛下與伏妹妹,就只有楊太尉、楊俊大人和我知道。”
劉平挪動一下腳步,心裏有些驚訝。這等機密的軍國大事,居然一位廢王的妃子也參與其中,看來真如楊彪所說,他們現在不得不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
唐姬看到劉平嘴唇微翹,便知他心中所想,微微笑道:“我不過一個廢王的寡居妃子,無聲無臭,除了陛下并沒人真正關注我。楊太尉聲望太高,掣肘甚多,許多事情我比他去做要方便些。”這一句話綿裏藏針,劉平被人說中心事,面色登時紅了起來,手足有些無措。
唐姬沒再繼續拿言語擠兌他,她款款走到門口,倚門張望了一下,回頭道:“我每個月會有三天時間,來這裏為亡夫祝祭。這期間沒有人會來,只有我和一位随侍的小黃門。”說完她拿出一套宦官服飾遞給劉平,“今天是最後一天,再有半刻,宮裏就會派車來接我回去。你換上這套服飾,跟着我,記住,不要開口說話。”
劉平注意到,唐姬有着與她年齡不符的穩重,開口講話的時候,她的兩道魚尾紋在燭光裏分外醒目。也許是複雜的經歷,讓這樣一個姑娘變得格外成熟吧。
“那您原來的那位小黃門呢?”劉平問。
唐姬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他已經被我遣散回家了。”劉平松了一口氣,他還擔心這些人會像對付那個符傳車夫一樣,将這個小黃門也殺掉滅口。就為了送一個人進京,要害掉兩條性命,劉平可不願平白背上這些殺孽。
唐姬似笑非笑:“你這個人,倒真是心慈得很,連一個閹人的生死也要過問。”劉平正色道:“人無貴賤,豈可輕決其生死。”唐姬眉毛輕微地抖了抖,什麽都沒說,轉身走入祠堂後堂。
劉平趁機換上宦官服裝。等他換好以後,唐姬提着一個籃子走出來,裏面裝着一些魚酢醬、鹿脯和冷芸豆。劉平一天沒怎麽好好吃飯,反而在剛才還吐了不少,早已是饑腸辘辘。唐姬把籃子遞給他,劉平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塊鹿脯,蘸了蘸魚酢醬,剛要放到嘴裏,忽然擡頭問道:“這些……難道是弘農王的祭品?”
唐姬道:“祭品什麽的,無非是給活人看的罷了,死者長已矣,又何必在意。”劉平道:“你想得倒通達。”唐姬看着他抓着鹿肉不放的樣子,抿起嘴來:“鬼神要的不是祭品,是敬重。只有活人才要鹿脯呢。”兩人一起笑起來,氣氛融洽了不少。
“我聽說你已經有了字?”唐姬熟練地把一些醬塗抹在鹿肉上,遞過去。
“嗯,雖然年紀還差兩歲,不過在河內好多和我一樣的年輕人,都早早起好了字。”劉平回答。按禮法,男子二十冠而字,可在這個時代,一切規矩似乎都亂掉了。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把成人儀式提前,唯恐看不到自己冠禮的一天。
“也是呢。亂世中人,成熟得早,也老去得快。”唐姬輕輕感慨了一句,不知是在說劉平還是說她自己。
劉平風卷殘雲吃了個幹淨,剛打了一個飽嗝,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和銀鈴聲。唐姬把燈籠塞到他手裏,叮囑道:“記住,把頭低下去。”
劉平“嗯”了一聲,心中五味雜陳。他小時候讀書,最痛恨“十常侍”之類,常常跟司馬懿感嘆說宦閹誤國,想不到今日居然要扮做小宦官。
唐姬斂起面容,冷冰冰道:“走。”劉平彎着腰,低着頭,舉着燈籠走在前頭。兩人出了門,門口早有一輛前狹後圓的鸾車等在那裏,車蓋上系下十二道銀色鸾鈴,還有兩席猩紅氈毯鋪在座位兩側——看來天子給這位嫂子的待遇着實不錯。
唐姬走到車前,沖劉平丢了一個眼色。劉平只得趴在地上亮出脊背,讓她踩着登上車去。唐姬左足先踏上去,左手立刻抓住車蓋的撐杆,右足輕點,縱身跳上車去,劉平的背部并沒吃多少力。劉平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也有些凜然。看不出這位嬌滴滴的寡居王妃,行動居然如此迅捷。
鸾車一路銀鈴響動,路上的行人紛紛朝兩側讓去。唐姬端坐車上,平視前方。劉平在她身後半蹲着,只能一手把住車體,一手提着燈籠,生怕燙着她。
借着黑暗中的這一團燭光,他注視着唐姬随着車子搖擺的纖弱身子,像是在風中飄搖的芝蘭,不禁在想,究竟是什麽原因,會讓這位颠沛流離的女子再度回到政治的漩渦中來,來做這種随時可能掉腦袋的事情。
一想到自己即将要看到那位素未謀面的兄弟,劉平覺得他和他周圍的人真是充滿了謎團。
鸾車開到許都東側宣陽門的時候,恰好城牆上的刁鬥“铛铛”地響了三聲,已到城禁之時。城門司馬看到鸾車開過來,知道是弘農王妃回來了,連盤問都不盤問,直接推開了半扇大門,讓開大道。鸾車正要往裏進,忽然從森森的通道裏沖出來數十名騎兵,與鸾車恰好在狹窄的城門洞中狹路相逢。
唐姬和劉平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心中都有些惴惴。鸾車車夫直起身子,憤怒地喊道:“何人如此大膽,敢攔王妃車駕!”
為首的那名騎士腰懸長劍,沉着臉,高舉手中虎符,高聲道:“奉司空府軍急令,擋道者格殺勿論!”
唐姬一聽不是沖他們來的,便放下心來。可這家夥明知是王妃車駕,還如此倨傲,這讓唐姬也有些不快。她從座位上略欠起身子,道:“請問前面說話的,是鄧展将軍麽?”
帶頭的騎士過來,這人三十多歲,瘦臉高顴,細長的雙目擠向額頭,一臉天生怒相。他聽到王妃叫出他的名字,只得上前拱手道:“公務在身,不能施以全禮,還請王妃恕罪。”
唐姬肅禮道:“妾剛祭掃弘農王祠回返,不知竟沖撞了将軍行伍。”
鄧展平日連皇室都不大放在眼裏,更不會在意這個王妃,不過畢竟尊卑有別,她如今先讓了一步,鄧展也不好繼續擺出跋扈的姿态。他掃了一眼鸾車上的車夫與小黃門,抱拳一晃:“是鄧某唐突了。只因有司空府征辟的官員在半路遇着賊害,我們接了當地行文,前往接應,不敢耽誤。”
唐姬心裏了如明鏡,知道楊俊遇襲的消息終于傳入許都了,便颔首道:“既然如此,還是救人要緊。将軍先請。”她吩咐車夫把馬車倒出門洞,閃在一旁。鄧展率領那一批騎兵匆匆離去。
劉平從始至終都低着頭,可鄧展臨走前那看似随意的一瞥,卻讓他冷汗肆流,後背一陣冰涼。他當過獵人,那種視線,是屬于極度危險的肉食動物。唐姬小聲道:“他是曹純麾下的騎部曲将,隸屬虎豹騎,武藝非比尋常。”
鄧展的隊伍完全離開以後,鸾車才繼續進城。所幸接下來的路上,沒有人再為難他們。
許都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軍事要塞,身披甲胄的士兵随處可見。青色的城牆很是高大,寬闊街道兩旁開張的店鋪卻很少,房屋之間的空地擱滿了守城器械和柴薪,仿佛敵人随時都會攻城。宵禁即将開始,行人行色匆匆,很少駐足停留。
比起雒陽與長安的規模,許都的皇城要小許多,簡單地分成三層結構,方圓不過三裏,禁中更是只有一裏見方,十分寒酸。按照曹司空的意思,如今國家艱難,天子應厲行節儉,以為群臣表率,等到天下靖平,還都故城的時候再修葺不遲。
鸾車沿着朱雀大道一路走到內城宮門,唐姬對車夫道:“我要先去觐見陛下,再回去休息。”于是馬車轉了個彎,直奔皇城而去。宮門司馬看到唐姬的車這麽晚還要入禁中,都有些詫異。不過唐姬說是去見伏後,又出示了竹籍,司馬略一查問,也便放行了。
入宮之後,一路冷冷清清,四周無燈無火,只有一隊衛兵靠在殿門懶散地閑聊。唐姬輕聲喟嘆道:“縱然是少帝之時,宿衛也未曾輕疏到這種地步。”
省內乃是君王平居燕處之地,如果是漢室威儀還在的時候,別說一個王妃,就是當朝重臣,乘夜入宮也是極困難的事,非诏不能出入。如今天子寄人籬下,所居之處又只是臨時改建的小宮城,從上到下都因陋就簡,全沒了當年莊重。
唐姬的鸾車一直開到禁中掖門前,一個老邁的中黃門等候在那裏。唐姬跳下車問道:“張宇,陛下可曾安歇了麽?”那個被叫做張宇的老宦官垂手道:“皇後剛伺候陛下服過藥,如今還算安穩。”唐姬雙肩微垂,像是長長松了一口氣。老宦官道:“陛下說想向您問詢祭兄之事,只是行動不便,特許您入寝殿問安。”
“那可太好了,我給陛下采了一些祠堂旁生長的夜息香,回頭熏熏殿內,能治失眠。”唐姬一指劉平,劉平早在手裏捧着幾封散發着清香的植物枝葉。
宮中用度一向短绌,當初在雒陽時,甚至三公九卿都要自己去尋找吃食。即便現在到了許都,宮中諸人還是要時常出去采集,才能勉堪周濟日用。王妃拜訪皇後時帶草藥,聽來心酸,可也實屬平常之事。
劉平心中暗想,聽起來他這位皇帝兄弟最近在染病。唐姬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跟上。
劉平跟着唐姬和老宦官,亦步亦趨。省中極小,很快兩人便走到寝殿前。只見殿內尚有燈火搖曳,門口候着幾個小宦官與侍女。張宇想攔住劉平,不料唐姬身子略側,剛好擋住他的視線,劉平一腳便踏入殿門。
張宇眉頭一皺,大喝道:“大膽!你是哪家的黃門,怎麽如此不懂規矩!”劉平有些驚慌,不知該如何作答。
這時殿內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是我那唐姐姐麽?快進來罷。”女聲稚嫩,卻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唐姬道:“聽聞陛下龍體欠安,我特意帶來一些草藥。”女聲道:“既然如此,那就讓你的小黃門一起呈進來吧。張宇,你不必在這裏值夜了。”
老宦官聞言,漲紅了臉,諾諾退開,還不忘狠狠瞪了劉平一眼,嘟囔了一句:“宮裏的規矩,全亂了。”
唐姬和懷抱草藥的劉平一進寝殿,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濃重的藥味。劉平皺了皺眉頭,把那一捆夜息香擱到香爐旁,把腰直了起來。這一路上他為了防止別人看到他的容貌,一直佝偻着身子,弄得腰酸背疼。
這寝殿陳設頗為樸素,細梁低檐,素紗薄板,尚不及尋常郡守之家。一張漆成黑色的棗木案幾,上面擱着一盞銅制的鶴嘴油燈和筆墨竹簡;一個書架上放着為數不多的幾本卷帙。一扇繪有龍鳳的亮漆竹屏風立在當中,将整個房間隔成了兩半,算是這殿中——也許稱之為屋中更為恰當——最為貴重之物。屏風的另外一側,燭光閃閃,似有人影閃動。
轉過屏風,最先進入劉平視線的,是一個跪在床邊的女人。這個女人看起來比唐姬要年輕得多,擁有一雙妩媚而充滿活力的大眼睛,瞳孔極黑極亮,尖颌圓額,雲鬓高挽。一支金色步搖斜插在發髻中,看似信手為之,卻襯得她那張未施粉黛的玉容豔光四射。她僅僅只是安靜地跪坐在那裏,就已經給人以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
這位,大概就是皇後伏壽吧,劉平心想,同時心髒怦怦直跳。這女人無須言語,只那兩道淡淡的娥眉略擡半分,那與生俱來的豔麗便會讓人窒息。劉平勉強把視線從伏後身上挪開,轉移到她身旁的床上。
床頭擱着一碗滿滿的黑褐色藥汁,還熱氣騰騰。一雙纖細素手搭在錦被之上,錦被裏正熟睡着一人。
劉平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
真的是太像了。
雖然楊彪和唐姬都曾有過類似的感嘆,但當劉平自己親眼看到這位傳說中的天子、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孿生兄弟時,仍舊忍不住瞠目結舌。
兩個人同樣的眉眼,同樣的臉型,就連略微左斜的嘴唇和那兩撇吊起的眉毛都毫無二致,簡直像是在照着一面銅鏡。
可若是仔細觀察,兩者還是有所不同。躺在床上的劉協更顯得清瘦些,臉頰兩側深深地凹下去,蒼白而枯槁,弱不禁風。劉平是在河內山野裏長大的,皮膚粗粝,卻洋溢着健康的活力。
伏後望着身穿宦官服的劉平,兩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時間竟失了神。只有劉協依然沉睡着,似乎沒覺察到屋子裏多出兩個人來。
“他是我的兄弟,我的同胞兄弟!”
劉平在心裏默念,感覺到鮮血在體內沸騰,來自于血緣的神秘聯系在躍動着。這一瞬間,他忘記了自己楊俊之子的身份,忘記了過去十八年來在溫縣的生活,忘記了過去一天一夜所經歷的折磨。血脈的呼喚告訴他,世界上與他最為親近的人,就是眼前這位瘦弱的漢室天子。
他覺得眼眶有些濕潤,向前走了兩步,開口道:“……皇兄。”
伏後俯下身子,白皙的脖頸彎成一個優雅的弧度,她用光滑細膩的食指撫摸着天子的額頭,把兩片嘴唇湊到他的耳旁,輕聲道:“陛下,您的兄弟來了,他和您真的生得一模一樣。”劉協渾然未覺,依舊沉睡着,似是疲憊之極。伏後撫過他的臉頰,眼神裏充滿愛憐。
唐姬忽然發覺有些不對勁,她趨身過去一看,不由得低聲驚呼。伏後的眼神充滿哀傷,證實了她的猜想。見到她們這種反應,劉平驟然覺得心髒一緊,回想起劉協那鉛灰色的面孔,一股可怕的預感籠罩了他全身。
伏後為劉協殷勤地掖了掖被角,然後緩緩站起身來,垂下雙手,用低沉而哀傷的聲音對着兩個人說道:“你們來晚了……陛下在今天清晨,已然龍馭賓天。”
這聲音極低,聽在劉平和唐姬耳中卻不啻晴天霹靂。劉平盯着劉協那張沒有生氣的臉龐,思緒劇烈地翻騰着,這是上天給他開的一個大大的玩笑嗎?把一個失散了十八年的兄弟送到他面前,然後告訴他已經離世。
唐姬壓抑着悲痛,瘦小的身軀微微顫抖:“可我三天前離開的時候,陛下龍體不是還好麽?”伏後道:“從昨晚開始,陛下突然高熱不退,折騰了一宿。今天早晨我想讓他進些稀粥,可陛下已沒了氣息——還好,陛下是在睡夢中去世,我想也許沒那麽痛苦。”
她最後補充的這句,像是在安慰自己。唐姬聞言身軀一軟,一下子仆倒在地,發出極力壓抑住的嗚咽聲。伏後迅速把她攙扶起來,嚴厲地對她說:“唐姐姐,你哭什麽?你忘記了麽?陛下從未離去。”
聽到這句話,唐姬身子一震,嗚咽聲停止了。伏後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盈盈走到劉平身前,向這個陌生的男人跪下,用最恭敬的禮節拜道:“臣妾伏壽,拜見陛下。”
屋子裏的時間停滞了那麽一瞬間。劉平腦子“嗡”了一聲,猛然間醒悟了,他終于抓到了之前一直模模糊糊的疑問。
“你們如此急迫地把我從溫縣召來,目的從一開始就只有這一個!”
如果真如楊彪所說,天子希望劉平入許在暗中幫助皇室,那需要一個漫長的籌謀過程,斷斷不會急切到連行李都不及收拾就讓他趕往許都。楊俊也罷、楊彪也罷、唐姬也罷,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把劉平匆忙地傳遞出去,不肯有半分耽擱。這些異常舉動意味着,許都即将發生大事,而劉平在其中将會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
現在劉平知道是什麽事情了。
“你說的沒錯,”伏後平靜地回答,這個女人一直保持着出奇的沉穩,“把你召入許都,就是希望你能夠代替你的兄弟,來做這個皇帝。”
劉平剛要開口,伏後舉起手掌,示意等她說完。
“其實楊太尉并沒有騙你,把你召入許都襄助,一直就在陛下的計劃之中。只是自入冬之後,陛下就染了重病,每況愈下。到了前幾日,我們知道陛下必已無幸。可漢室不能無人支撐,所以我們只能提前發動,請楊俊盡快帶你赴許。”
伏後把手伸入錦被裏,從裏面取出一條衣帶,從中取出一條二寸見長的絹束。絹束上留着一行墨字,字跡潦草,能看得出寫字的人已近燈盡油枯。她又從枕邊取出一方玉玺,把這一絹一玺托在手中,表情變得威嚴起來。
“陛下唯恐不能支撐到你來,便事先以指蘸墨,留下這一條遺诏。劉平,接旨。”
劉平只能跪倒在地,伏後念道:“朕以不德,傳位弟劉平,務使火德複燃,漢室重光。切切。”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卻包涵着一位皇帝的哀傷、憤懑與滿心的不甘。伏後俯下身子,雙臂前伸,用殷切的目光望着劉平。
劉平有些猶豫,他知道這一接,接下來的将是一件無比沉重的使命。伏後并不催促,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裏。她的雙眸美麗而深邃,漆黑的瞳孔仿佛可以把對視者的思緒吸入其中。
從前他曾經與司馬懿談過國政之道,也抒發過漢祚不興、朝綱不振的感慨,可沒想過有一天會以這種方式參與到國事中來。他轉過臉去,注視着劉協的遺容,死者表情很平靜,似乎是托付完了一切身後之事,然後安然離去。這是一位皇帝給他素未謀面的兄弟最後的囑托,也是這兩兄弟之間唯一的一次交流。
“臣,接旨。”
他思忖再三,終于接過絹诏和玉玺,沉甸甸的,這恐怕是古往今來最古怪的一份傳位诏書,劉平覺得之前所有的事加到一起,也不如這一件荒謬。伏後看到他終于接過去了,松了一口氣,露出明媚的笑容,與唐姬一起跪倒,向這位新登基的天子叩頭。
劉平手捧玉玺,嗫嚅道:“為何是我……這天下有皇室血統的,還有許多人啊。”
伏後輕輕搖了搖頭:“天子在時,以漢皇之威德,能與曹賊分庭抗禮;若是天子駕崩,曹賊必會另立一個言聽計從的傀儡,以斷絕劉姓諸侯稱帝之意。屆時漢室傾頹,将不可挽回。”
她抓住劉平的手掌,放到劉協的胸口,他感覺到一片冰涼。伏後的圓潤聲音在旁邊響起,既像是說給劉平聽,又像是說給劉協:“所以天子不能死,天子沒有死。你就是天子,漢天子劉協。”
我就是漢天子劉協?聽到伏後這麽說,劉平一陣苦笑。他從溫縣這一路走來,先是舍棄了楊平的身份,變成了皇帝的兄弟;現在又舍棄了劉平的身份,變成了皇帝自己。
唐姬這時總算恢複了一些情緒,她擦幹臉上的淚水:“陛下大行之後,除了妹妹你,可還有別人知道?”伏後道:“這一整天裏,我就守在他的身旁,以他的名義發出诏書,謝絕一切谒見。太官們進的湯藥、飲食,我都親自到宮門接應,生怕他們覺察到什麽——宮中之人,不知曹氏安插了多少耳目。”
她執起劉協冰冷的手,整個上半身都貼在他的胸膛,側過臉來:“假如你們再不來的話,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到什麽時候……”一直到這時候,伏後才露出極度疲憊的神情,她伏在床上,臉上的光華在一瞬間黯淡下去。
這個女人坐在丈夫冰冷的屍體旁邊足足一整天,強忍喪夫之痛,扮演着病中的皇帝與侍寝的皇後兩個角色,甚至不能露出半點戚容。寝宮外的每一個腳步聲都讓她心跳加速,因為這是一條極其脆弱的防線,哪怕是一個最不起眼的宮女、最不經意的一瞥都有可能毀掉她的努力——一旦被發現,那就是漢室的滅頂之災。
她在針尖上跳着七盤舞步,而唯一能指上的希望,僅僅只是一個不知何時才會出現的孿生兄弟。
這需要何等堅毅的心志。
劉平滿懷敬意地望着伏後,這正是史書中所謂的“義士”啊。
這兩天內他所接觸到的人,無論是楊俊、楊彪、唐姬還是這位伏後,性格各不相同,卻都有着一種超乎執著的熱誠,為了漢室而不在乎任何代價。劉平不知道,促使他們甘冒奇險的,究竟是對漢祚的責任感,還是對天子本人的忠誠。
已經死去的劉協,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可以得到如此的信賴?
劉平這時候才想到,他對這位兄弟的了解,實在太少了,僅僅只是傳到河內的一些只言片語:朝廷暗弱,天子無能,任憑權臣當道……可現在看了,卻是截然不同。
他正在沉思,唐姬走到他身旁,遞過一套衣裳,悄聲道:“陛下,請您更衣。”劉平尴尬地看了一眼唐姬,走到屏風後面,脫下小黃門的衣服,把自己的中衣也脫下扔在一旁,換上了一身布袍。袍子很舊,質地卻十分柔軟,舉手投足頗為舒适。劉平在屋子裏來回踱了幾圈,努力想象劉協走路的姿勢。
兩個女人看他換完衣服,低聲商量了片刻。唐姬從純銀括镂奁裏取出一盤白色的妝粉,托在手裏,伏後取來一支毛筆,親自用柔軟的筆端蘸着粉末,在劉平臉上輕輕地塗抹。
劉協與劉平兩個人盡管容貌相同,氣質卻大為迥異。畢竟一位是颠沛經年、缺衣少食的皇帝,一位是山野之間長大的世族子弟。
一雙素淨的白手在自己眼前飛舞,幾縷幽香鑽進劉平的鼻孔裏。這香氣不是來自于皇室常用的辛夷或者高良姜,而是肌膚自然生出的香氣。劉平擡起眼,伏壽的面容近在咫尺,她正全神貫注地在劉平臉上雕琢着,一滴晶瑩的汗珠出現在她精致的鼻尖頂端。
她還不時用指尖沾上一點點灰褐色的藥汁,在他沾滿白粉的臉頰上蜻蜓點水般點過,劉平覺得癢癢的很舒服。
“陛下,不要亂動。”伏壽說,略帶怒意。劉平連忙收回視線,老老實實正襟危坐,把眼睛閉上。
給劉平施完粉以後,伏後退後看了幾眼,旁邊的唐姬也點了點頭。兩個人本來就很相似,這麽一施妝,劉平黝黑健康的膚色被白粉遮掩,更有九分神似。其他的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