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
在這裏辦公的人,經常可以聽到隔壁囚犯的哭喊與嚎叫。
不知是否錯覺,吳碩一踏進這屋子,就覺得遍體生寒,仿佛四周黑暗中有無數雙眼睛在窺視自己。他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氣,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吳議郎,別來無恙?”
随即吳碩便看到滿寵那張不祥的面孔,還有他背後那一排許都衛的官吏。這些人早已接到通知,在此迎候天子使臣。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這些官吏無不年老體衰,暮氣沉沉,那些在黑夜中令人聞風喪膽的幹員們卻一個都沒出現。
不知道這算是示弱,還是示威。吳碩跟滿寵打過好幾次交道,深知這個家夥的手腕,于是也不寒暄客套,捧起手裏的诏書道:“我奉天子之命,前來整饬許都警衛。希望滿大人能配合。”
滿寵俯首恭順道:“朝廷鈞令,自當遵從。”他緩緩擡起眼,兩人四目相對,彼此心照不宣。
許都的朝廷處于一個微妙的尴尬地位:皇帝頒布的命令沒有人會重視,但也沒有人會公開拒絕執行。究竟如何應對朝廷的诏命,完全取決于各股勢力政治上的取舍與角力。
比如當皇帝任命袁紹為太尉時,袁紹會斷然拒絕,而且痛斥曹操忘恩負義;直到朝廷改口把他封為大将軍,他才轉怒為喜,欣然“叩謝天恩”。
現在雒陽系主動撤掉了兩名關鍵要員,然後提出整頓許都衛,其實就是向曹氏提出了條件。尚書臺既然默許了這種交換,滿寵也就無須抗命——但也不意味着乖乖聽命。這其中的分寸,頗有講究。
吳碩還未開口,滿寵已從懷裏拿出一本名冊遞給他。
“許都衛如今有刺奸二十六人,城衛二百人,訟獄十二人。不知吳議郎打算如何入手?”
看來對方是有備而來啊,吳碩暗自感嘆,卻沒接過冊子,笑眯眯地一推:“自從滿大人做許令以來,成績斐然,麾下健兒如臂使指,自有法度,我又怎麽好妄自置喙。”
兩個人在不動聲色中交手了一回合,試探着對方的底線與膽量。
許都衛之所以可怕,是因為滿寵,而不是“許都衛”三個字。倘若吳碩想拿皇權壓人,滿寵只消飄然抽身,許都衛立刻會變成一具毫無價值的空殼。吳碩對此心知肚明,所以不接那名冊,含糊地表明自己無意染指。
滿寵收回名冊,把它交給身旁的老吏,望着吳碩不再說話。他沒必要奉承這位議郎,也沒義務不讓場面冷下來。冷淡是一種自信,更是一種表态:我把名冊拿給你,你都不敢接,怪不得我。
屋子裏的溫度越發冷了,吳碩忍不住想,難道他們平時辦公從來不生火,就在這麽一個大冰窖裏待着麽?
吳碩吩咐那二十名金钺衛士離開房間,在門口候着,然後笑道:“其實許都衛有滿大人你在,何須整頓。反倒是宿衛那一班不成材的廢物,這次火災表現實在拙劣。”他拽住滿寵的衣袖,故意壓低聲音:“荀令君的意思,整饬許都衛只是做個樣子,其實是想借重伯寧你的手段,去錘煉錘煉宿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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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整饬雖然由董承提議、三卿推動,但如果沒有荀尚書的默許,也無從實現。吳碩特意提出荀彧來,就是希望更有說服力一些。他似乎忘記了,滿寵當時也在場,目睹了整個決策過程。
滿寵想起荀彧交代過,說盡量把紛争留在朝堂之上,便慢吞吞道:“你是說,想把宿衛諸班直調來許都衛,歸我節制?”
他一語點破了吳碩的意圖。既然吳碩打算明目張膽往許都衛裏安插人,滿寵也不介意把事情弄得更明朗些。
出乎他意料的是,吳碩卻哈哈大笑,一口否認:“不,伯寧你誤解了。不是宿衛諸班直調入許都衛,而是許都衛充入宿衛諸班直。不用全調,一部分就行。宿衛的人需要高手帶一帶,方有練兵之效。”
“你們何不從曹仁将軍那裏借人?許都衛的人手最近可有些吃緊。昨天我的幾位手下還丢了性命。”
外人聽來,滿寵的回答似乎在找借口推脫,可這句話聽在吳碩耳裏,更像是一種試探。他心中陡然想起楊修和那五枚血淋淋的手指,還有黑暗中的那名可怕的高手。好在他長于掩飾,表情一瞬的抖動都沒有,直接把話題接了過去:“曹将軍的部隊善于排兵布陣,巡衛警戒恐怕非其所長。”吳碩擺出一個為難的手勢,用商量的口氣道:“你看這樣如何?許都衛調多少人入宿衛,我去向陛下請旨,讓曹将軍補雙倍的人來許都衛。”
滿寵垂頭思考了一陣,似乎在考慮吳碩這個提議的用意。吳碩看他半天沒有反應,有些坐不住,又加了一句:“董将軍一向對許都衛十分看重,他說以前雖有誤會,但陛下終究會明白滿大人的苦心。”
這句話說得頗為露骨,其中意義卻又有些晦澀。滿寵輕輕吐了一口白氣,似笑非笑,手掌略拍了一下:“也好。不過調兵之事,你們自去與曹将軍商議。”
“這是自然。”吳碩忙不疊地點頭。
這時,屋外忽然有一名小吏來報:“大人,鄧将軍已經返回,正在廊下恭候。”
“那我就不打擾閣下公務了。”吳碩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聽到通報便不再久留,起身向滿寵辭行。他離開的時候,與鄧展恰好擦肩而過。吳碩知道這人是虎豹騎裏遴選出來的高手,在曹軍主力駐屯于外的時候,他與麾下的騎兵算是曹仁與滿寵之外第三股震懾京師的力量,不免多看了一眼。
鄧展身披輕甲,肩上和披風尚有落雪,行走之間帶着一絲寒氣,一望便知剛從城外返回。
“許都附近能有什麽事如此要緊,要鄧展親自出馬?”吳碩閃過一絲疑問,不過很快便消失了。接下來他還有太多事情要做,沒時間去理會一個老兵。
鄧展回頭冷冷地瞥了一眼吳碩的背影,徑直走到滿寵跟前。他雖非滿寵統屬,但兩人一內一外配合得很好。這一次的事件,他需要滿寵的意見。
“楊俊楊大人的命保住了,但是被斬斷了一臂。他兒子楊平與車夫被殺。”鄧展冷冰冰地說,單刀直入。
他接到楊俊遭遇山賊襲擊的消息是在兩天前,司空府特意下令征辟的官員被襲擊,這可以算是大案了。鄧展不敢怠慢,親自率隊前往接應。結果等他們趕到的時候,山賊們已經逃得無影無蹤,現場的幸存者只剩下楊俊一個人。
楊俊受傷過重,又是在嚴冬季節,身體經不起颠簸。鄧展只得從附近軍屯所調來一輛牛車,慢慢把楊俊運來許都,兩具屍首經過檢查之後,就地掩埋。他在這兩天裏把事發附近方圓幾十裏都搜了一遍,卻一無所獲,悻悻返回許都。
“楊俊從曲梁過來,為何要繞行那條路?”滿寵問。
鄧展道:“他兒子楊平一直寄養在溫縣司馬家,他這次被征入許,順便把兒子也接過來了。這件事已經得到了司馬家的證明。”
“傷情如何?”
“車夫是一刀斃命,匕首直插心窩;楊平身上有掙紮的痕跡,臉被砍得面目全非。楊俊一臂被砍斷,斷口很平整,對方拿的是把利刃,而且功夫很高。”鄧展把現場勘察得很仔細,全記在了腦子裏。“看起來,那些山賊應該不是有預謀的伏擊,而是臨時起意。”
“最近面目全非的屍首,可是有些多了呢。”滿寵忽然想起在寝宮廢墟裏的那一具古怪的屍體,不由得歪了歪頭,像蛇一樣地沉思起來。不過這些事,沒必要跟鄧展說。
滿寵背着手,慢慢在冰冷的房屋裏踱步:“雖說這年頭盜匪如蟻,可天氣這麽冷,盜匪為何要襲擊這種既沒油水又會引來大軍圍剿的車仗呢?而且,盜匪既然肯花力氣在楊平的臉上亂剁,為何還留了楊俊一個活口?明明他已經失去一臂,對方還有個高手,根本沒有反抗的機會。”
“據楊俊說,當時他詐稱有軍隊在附近,大聲呼叫。山賊們唯恐被包圍,不敢久留,匆忙離去。”
“這種事,實在無可查證。”滿寵忽然想起什麽,擡頭問道,“附近可還有別的什麽車轍印或馬蹄痕跡?”鄧展道:“天氣太冷,就算有別的馬車路過,也留不下來。”他忽然想到什麽,立刻道,“哦,對了,楊大人提到過一個細節。他說那些盜匪言談之間,似乎提到要趕去汝南。”
“汝南麽……”滿寵仔細咀嚼着這個地名,汝南離許都并不算遠,是南防劉表的關鍵,此時正是建功侯李通在鎮守。
憑借着直覺,滿寵隐約觸摸到了一絲不安,他不太喜歡這種不踏實的感覺,卻又很享受這種抽絲剝繭的過程。鄧展盡管心志堅定,看到這人臉上的皺紋幾度舒展起伏,猶如一條在蛻皮蠕動的毒蛇,忍不住後背有些發麻。
“楊俊現在在哪裏?”
“楊大人暫時在客館休養,荀令君已經趕去慰問了。”
滿寵吩咐手下端來一盞熱茶給鄧展,鄧展一飲而盡。滿寵拍拍他肩膀:“鄧将軍,還得麻煩你再出城一次,我要看看楊平的屍首。”
退朝之後,趙彥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守在宮城附近的左掖門。張宇是中黃門,長年居于宮中。以他的議郎身份,不便入內,只能等在外頭。
過不多時,他看到左掖門被打開,然後一個穿着粗布麻衫的老頭子走出來,他的身上只背着一個小包裹,動作緩慢。守門的小宦官毫不客氣地推推搡搡,呵斥他快些。老人一個踉跄,手裏緊緊抱住包裹,差點沒摔倒在地。
趙彥一下子怒從心頭起,這些宦官未免欺人太甚。張宇雖受懲處,那也是兩朝老臣,卻被這些人欺辱。這些新人都是曹操為皇帝安排的,絲毫不懂規矩,平日沒少被張宇訓斥。如今張宇落魄,他們小人得志,自然要踏上一只腳。
他正要出言呵斥,忽然看到從門裏走出一位女子,對着那小宦官扇了三記又狠又快的耳光。小宦官一屁股坐到地上,徹底懵掉了。
“拖出去,打到死。”女子冷冷道,她身後的侍衛一擁而上,不顧小宦官驚慌失措的告饒,直接拖走。女子快走兩步,扶住老人,然後按住臃腫的肚子,眉頭略皺。
“少……呃,董妃?”趙彥驚詫叫道。
董妃看到他,眉頭一挑:“趙議郎,你好有閑情,居然跑來這裏。”
趙彥一陣苦笑,連忙解釋了幾句。原本趙家與董家在雒陽時,曾經為趙彥和董少君指腹為婚,後來朝政離亂,趙彥随家族遷去北海避禍,而董承堅守在京城,還把女兒嫁給皇帝,婚約自然作廢。現在雖然兩人各自婚配,趙彥每次看到董妃,總不免有些尴尬。
董妃卻沒這種尴尬,她一貫心直口快,見了自己曾經的未婚夫,也不避讓。她朝着遠處傳來陣陣慘呼的拐角處輕蔑一瞥,從容道:“宮闱不治,讓外臣看到這等笑話,真是有失體面。”
這句話看似自謙,其實是在嘲諷伏壽。趙彥聽得出來,哪裏敢接這個話頭,趕緊轉移話題道:“陛下如今在司空府靜養,您跑來皇城做什麽?”他知道董妃如今在董承府裏靜養,很少回到皇城。
“我來送送張老公公。”董妃聲音很大,杏眼圓瞪,“送走了我就去問問陛下,為何要趕走張老公公。人家都說飛鳥盡,良弓藏,如今滿地都是豺狼狐貍,他反倒先開始藏弓箭了,這到底是個什麽道理!”
門後似乎有幾個腦袋伸出來,然後飛快地縮了回去。趙彥覺得自己真是命犯君子,先有叱辱朝儀的孔北海,又來了一個指斥輿乘的董妃。
他只得轉身朝向張宇,鄭重其事深施一揖:“張老公公,少府大人托我向您問候。”張宇淡然回禮道:“少府費心了。”趙彥道:“張老公公不如去敝處暫歇。寝殿大火一事,少府大人以為三卿所判,實有冤屈。他已經前往司空府觐見陛下,為您陳說辯白。”
張宇卻回答:“少府大人不必如此。能給小老一條活路回鄉,已是歷代宦官中難得的善終。”趙彥見他毫不動心,面色平靜,便試探道:“陛下以仁德行布天下,我想定會采納少府之議,您何必黯然離京呢?”
聽到“陛下”二字,張宇不由得把包裹懷抱得更緊了些,唇邊露出一絲苦澀:“陛下春秋正盛,不該被我這老朽拖累。”趙彥心中一動,看來張宇跟陛下之間,果然是發生了什麽。他欲再旁敲側擊一番,張宇卻閉上嘴不再言語。
趙彥沒奈何,只得從懷裏取出三枚馬蹄金餅:“如今兵荒馬亂,前途多險,少府特備了一點盤川,請張老公公笑納。”張宇也不推辭,接過金餅揣入懷中。董妃瞪了趙彥一眼,仿佛嫌他故意顯富,她雖未施粉黛,氣鼓鼓的面孔卻別有一番韻味。趙彥被她一眼瞪得心中一漾,眼神從臉龐掃到她隆起的腹部,登時收束,不敢繼續多想。
董妃道:“張老公公,我給你叫了一輛輕車,有點舊,是我父親府上的。”
她玉指輕搖,一輛在一旁恭候多時的馬車轟隆隆地駛過來。趙彥攙住張宇,欲替他解下包裹放到車上,孰料張宇目光突變,斷然撥開他的手,喝道:“別動!”趙彥愣在那裏。
張宇意識到自己神情有些兇,便解釋道:“這包裹裏裝的,乃是寝殿大火中燒死的一個小黃門。他是我的遠房親戚。他母親托我照顧他,我既不能保全他的性命,起碼也該把他的骨殖送歸故裏,體面入土才是。”
說到最後一句,張宇雙目隐有淚光,整個人委靡下去。趙彥知道宦官無後,所以對同族子弟都多加照顧,便安慰了幾句。
忽然從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三人轉頭去看,卻看到一隊騎士氣勢洶洶地沿大街跑過來,登時把那輛輕車團團圍住。為首的騎士大聲道:“奉許都衛令,遞解張宇出京。”
董妃大怒,她身為貴人,這個騎士非但不下馬拜見,反而視若無睹,簡直無禮至極。皇室衰微不假,但什麽時候輪到許都衛來跋扈了?她指着騎士高聲喝道:“你是何人,敢在宮城之下馳馬?”
馬上的騎士稍微猶豫了一下,回答道:“前鋒營王服。”
“前鋒營?前鋒營何時成了許都衛的走狗?”
董妃的嘴鋒利無比,正要繼續叱責,卻被張宇攔住。張宇緩緩道:“莫要動怒,驚了胎氣對陛下不好。”然後拍了拍她的手,複叮囑道,“老臣走以後,你可不要總使性子。陛下孤苦,朝政不穩,你與皇後莫要起了龃龉,讓外人得利。”
“又不是我故意跟她作對,分明是……”董妃聲音又變得尖利,但她看到張宇那雙哀傷的眼睛,便把後面的話咽下去了,垂頭道,“……我最多讓着她就是了。”
她從小就跟張宇熟悉,比自己父親還親,卻從未看到老人如此悲哀而平靜的表情。董妃覺得張宇一定知道一些事情瞞着自己,可她猜不出是什麽。
“來,幫我拿着包裹。”老人把包袱遞給她,轉身上了輕車。董妃不明白他到底什麽意思,一想到自己身為貴人居然要抱着一個小黃門的骨灰,心裏就有些厭憎。她雙手托着包袱,盡量離身體遠些。老人看到包袱皮與她的小腹略微貼了貼,低聲喃喃道:“陛下,這是見您的兒女最後一面了。”
王服騎在馬上,面無表情地看着董妃與前中黃門張宇的訣別,心裏卻琢磨着其他事。
根據吳碩和滿寵商議的結果,許都衛将抽調一批人補充進宿衛隊伍,然後由曹仁的麾下調撥雙倍人馬支援許都衛。問題是,曹仁手下的那些職業軍人們,寧可去面對北地槍王張繡的鋒銳,也不願意與滿寵那個陰險的家夥共事。曹仁本人也對拿野戰部隊補充地方守備表示不滿。
經過一番推三阻四,王服被推選出來承擔了這份差事。王服是有名的游俠,當初自帶着一批人投奔曹操,所以編制上歸曹仁統屬,實際卻并非曹仁的部曲。他手下的人多是流派弟子或江湖朋友,自成格局,平時跟曹仁麾下諸将多少有些隔閡。
既然王服肯站出來,各方面自然皆大歡喜。于是王服和他麾下的三百子弟進駐許都,換上了許都令的號服。曹仁還慷慨地額外多撥了一百人給王服,感謝他背起這麽大一個黑鍋。
王服來到許都衛的第一件任務,就是押送張宇出京。他看到董承将軍的女兒居然也在,便沒有上前催促,而是耐心地等在旁邊。望着董妃,他就想起陛下;想到陛下,就想到了弘農王劉辯;想到弘農王劉辯,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唐姬……
現在他的隊伍已經勉強達到了董承要求的人數,而且堂而皇之地進駐了許都。董承的手段确實高妙。整饬宿衛這件事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大家都在猜測雒陽系和許都衛争鬥,誰也不會想到真正的一步棋落在了許都城外的軍營裏。
楊修不僅算準了滿寵對整饬許都令的反應,而且還料定王服在曹仁麾下的尴尬地位,一定會被選出來背黑鍋。就這樣,董承的計劃看似每一步都是被動的,其實步步都是主動為之。雒陽系表面上偷雞不成蝕把米,實際上成功地聲東擊西,在許都城內掌握了至少一千人的武裝,這可要比抛出去那兩枚棄子有價值得多。
棋子的價值,完全是由棋手的動機而決定的。當棋手着眼于政治鬥争時,一位天子近侍與一位禁軍将領無疑是極重要的籌碼;但當棋手打算發動政變時,一支可靠的武裝力量才是最珍貴的。
他現在最煩惱的,只有一件事:多疑的滿寵并沒讓這些前鋒營的士卒加入刺奸工作中來,而是把他們派到城中諸街道各坊去。這四百人就像撒進了許都城內的黃沙,四處分散,這無疑将會增大起事的難度。
“在計劃發動之前,暫且忍一忍吧。”王服想。
張宇坐到車上,探頭對王服道:“我可以走了嗎?”王服這才從深思中醒過來,沖董妃微一施禮,驅馬走到前頭。
董妃和趙彥目送着老人在前頭的街道消失,兩人相對,一時無言。董妃吩咐身邊唯一的一位侍婢去叫車過來。等到侍婢離開,董妃忽然麗容一斂,低聲對趙彥道:“彥威,我有點害怕。”
趙彥有些驚訝,他不知董妃為何會忽然發出這種感慨,連忙回答:“許都名醫甚多,您不必如此擔心。”
“混蛋!我說的又不是這個!”董妃狠狠地踹了趙彥一腳,就像兩人小時候一樣,她可從來不會因為自己的貴人身份而韬光養晦。趙彥驚出一身冷汗,好在如今漢室不盛,若是尋常,董妃這個暧昧舉動可能導致董、趙兩家滿門抄斬。
趙彥心思玲珑,捉摸女人心思卻不那麽在行,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步。董妃自嘲地笑了笑,沒容他再問,自顧說了起來:“我父親最近非常忙,不停地會見各種賓客,要麽開設大宴,要麽躲在書房裏密談。他甚至連晚上看看我的時間都沒有……可我總覺得心驚肉跳,經常莫名地心慌起來。”
趙彥暗自感嘆,少君這個人脾氣直,心思卻淺得很,根本不了解他父親董承的處境和政治鬥争的險惡程度。對于她來說,生活始終停留在雒陽的童年美好記憶,人人都寵着她哄着她。可偏偏就是這樣的人,直覺往往很靈驗。
看來董承果然是在策劃什麽大事。
“夫人過慮了。董将軍身負漢室重托,自然日理萬機。陛下唯一能倚重的,唯有董公啊。”
聽到陛下二字,董妃又有些氣惱,她用手托着下巴,皺起眉頭:“陛下也變了,變得似乎換了一個人。以前的陛下光芒四射,可現在的他,有點像個傀儡,伏壽說什麽他就說什麽,樣子也變了……”
“陛下久病未愈,容貌有所清減也屬平常。”趙彥勸道。董妃啓齒欲言,很快又搖搖頭放棄了,這種感覺只有肌膚相親的男女才能意會,實在無法把微妙處傳達給旁人。
“張老公公走了,陛下變了,父親也看不到了……彥威,你說我該怎麽辦?”董妃的聲音越來越低,身體靠着左掖門的牆壁,就像一個不願意搬家面對新環境的小孩子。趙彥心中一陣憐惜,可他知道自己能做的着實有限。他靈機一動,俯身從地上撿起一片枯葉,三折兩折,折成一只草蟋蟀。
“草蟋蟀,披黃帶,日頭東升,貴人西來。”
他念的是小時候的童謠,那時候董妃最喜歡拿着草蟋蟀,騎在圍牆上翹着腳,邊唱着歌謠邊等貴人來接。董妃接過這只簡陋的草蟋蟀,似笑似嗔,又輕輕踹了他一腳,面上的苦悶稍微消散了一些。
侍婢這時候帶着馬車趕過來了,兩個人默契地閉上了嘴。
董妃被攙扶上車,很快離開。随着馬車的遠去,趙彥那點淡淡的懷舊情懷也逐漸散去,他開始頭疼如何向孔大人交代,他不是來打探消息,如今卻變得比剛才更加迷茫。
董妃無意的一句“陛下變得似乎換了一個人”,在趙彥心中掀起了滔天的波瀾。
就在同時,許都一切暗流湧動的漩渦核心正坐在司空府的正廳裏,身上蓋着絨毯。他面前跪伏着幾位漢臣,絮絮叨叨地說着陳腐的話題。
“卿等所奏甚當,朕會下诏,着尚書臺加以旌表。”劉協機械地張合着嘴唇,有些無聊。
大臣們跪謝,然後恭敬地退了下去。伏壽拿起一塊熱水敷好的絹巾,蘸了點醒腦的龍涎草粉,給劉協擦了擦額頭。這是卞夫人特意吩咐下人準備的,無論曹操對漢室如何,至少這位夫人對皇帝的禮數無可挑剔。
門口的小黃門拿着朝奏名刺剛要往下唱,伏壽指示說:“陛下疲倦了,讓外面的人稍等一下。”小黃門領命而出。
伏壽見屋裏沒人了,對劉協道:“陛下,您剛才可有點走神了。”劉協揉揉眼睛,半是歉意半是抱怨:“這一天我已見了七八波大臣,他們都說幾乎一樣的話,我都幾乎睡着了。”
伏壽就像是一個諄諄教導弟子的五經博士:“你現在要多接觸這些臣僚,盡快熟悉每一個人的秉性,同時也要讓他們熟悉你現在的面孔、風格,這非常重要。潛移默化之下,他們才不會對你起疑心。”
“好吧好吧……接下來要觐見的是誰?”
劉協無奈地按了按太陽穴,皇帝可比想象中難做多了。他寧可在冰天雪地裏打一天獵,也不願意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地接見一天大臣。他現在的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紅色,這是伏壽用生姜擦出來的。這幾天他的任務,就是逐漸增加接見臣僚的次數,讓他們習慣于皇帝的新轉變。
“接下來的兩個人很重要。一位是董承,你已經見過了,還有一位是少府孔融。”
“孔融,北海孔融?”劉協揉穴的動作停住了,孔融是當今名士,他在河內也多有耳聞。司馬家一直很仰慕他,只有司馬懿看不起他,說他是個大話炎炎的腐儒。
“沒錯,這個人心高氣傲。連曹操都不放在眼裏。文武百官裏只有他才敢不拘禮法,當衆喝罵,對曹氏來說是個不錯的制衡。”伏壽侃侃而談,如數家珍,“這人對漢室忠心毋庸置疑,可惜剛愎自用,不通權術。陛下曾說此人可親而不可用。”
劉協知道“陛下”指的是死去的哥哥,不由得細心聽着。
“這個人精通經學,嗜酒如命。等會陛下見了,不妨與他談談酒道經學。只是莫提國家大事,他知道了也無甚用處,反惹來大把牢騷。”伏壽抿起嘴來,難得露出一絲笑意。
劉協點點頭,把這些都默記在心裏。他扯過絹巾用力擦了擦眼睛,大聲道:“宣!”
董承和孔融聯袂穿過長廊,進到正廳。這兩人一個垂頭沉思,一個昂首直行,對比十分強烈。他們兩個原本是打算單獨奏事,結果卻在曹府門前撞了個正着。兩個人互不相讓,誰都不肯排在後面,最後只能兩個人一起觐見。
兩人見了皇帝,先按規矩叩拜。董承剛要開口,孔融卻搶在了他前頭。
“陛下,臣有本上奏。”
劉協颔首示意,他對這個人頗為好奇,便不顧伏壽眼神,揮手讓他奏來。孔融不慌不忙掏出一卷奏章,念了起來。劉協初聽還饒有興趣,後來發現空有辭藻華麗,卻無一語涉及政事,便有些不耐煩。他把目光投向伏壽,伏壽卻把頭轉過去,一副“活該你不聽勸”的表情。
孔融見劉協稍有煩躁,便不滿道:“紫微巋然于星垣,萬世不易,方有允執闕中,群星拱衛。臣下奏事,天子亦當端坐如儀,為天下範!”劉協只得重新振作精神,挺直腰板。
又聽了好長一段時間,昏昏欲睡的劉協忽然意識到,這個人并不是迂腐到不能再迂腐的人,他也不可能給皇帝上這麽長的奏章。他故意拖得這麽久,是不想讓另外一個人說話。劉協看了眼安靜等候一旁的董承,發現董承一臉坦然,似乎對孔融渾不在意。
伏後趁孔融停頓的間隔,揮袖勸道:“陛下大病初愈,不宜聞奏過長,孔先生可留下奏章,容後細觀。”孔融卻板起臉來道:“司臣之事,何用牝雞!”
斥退了一帝一後,孔融士氣大振,又繼續讀起來。好在再長的奏章,也有念完的時候。孔融讀完最後幾個字,伏在地上道:“臣奏中所敘,俱是前朝故事。請陛下鑒之悟之,攘奸用賢,則漢室重光,計日可待。”
繞了一大圈子,說了十幾個典故,其實只是為了罵董承是開門揖盜的奸臣,諷刺他把張宇給趕走了。臣子以諷喻故事陳說實事,這是一種很古典的方式,近世已不多見。也只有孔融這種人,才會搬出這種手法。劉協有些忍俊不禁,不由得揮揮手,問道:“孔先生金玉良言,朕知道了。”他怕孔融又要啰嗦,便對董承道,“董将軍,你今日有何奏事?”
董承從容道:“孔先生說史,大有章法。臣雖魯鈍,也願為陛下講古一二。”
劉協苦笑,怎麽今天這些大臣都争先恐後地開始說起舊事。他懶洋洋地問道:“卿說的哪段?”
“穆宗朝鄭衆窦憲事。”
八字一出,屋內氣氛為之一凝。劉協于國史頗有涉獵,對于這段歷史,知之甚詳。穆宗孝和帝劉肇之時,權臣窦憲權傾朝野,手握兵權。穆宗任用中常侍鈎盾令鄭衆,陰誘窦憲入城,緊閉四門,收其印绶,誅其朋黨。窦氏遂土崩瓦解,皇權複振。
劉協回想起來上次見到董承的态度,他似乎在策劃一件與皇權有關的大事,只是伏壽表示時機未到不肯細說。今天他有意說起窦憲的故事,難道是在向皇帝傳遞什麽訊息。
可曹操如今遠在官渡……
遠在官渡?
是了,窦憲當年也是大軍回朝,卻被鄭衆一擒而下。穆宗能如此,我為何不能?
董承要暗示的,正是此意。
劉協想到這裏,渾身的血“騰”地沸騰起來,有一種強烈要站起來的沖動。伏壽輕輕按住他肩膀,用眼神示意隔牆有耳。
董承也看出皇帝有些激動,沉聲道:“寝殿失火,四周不寧。臣等領命整頓宿衛,不日便會有成效。請陛下安坐司空府中,靜候佳音。”
劉協聽出了弦外之音,頭腦恢複了冷靜。政變永遠是有風險的,自己身份貴重,又對細節一無所知,所要做的是鎮之以靜。既然這件事是董承與哥哥議定的,那麽自己不必強參添亂,具體舉措交給這些忠心耿耿的臣僚去操作就是。
董承又道:“種輯去職。臣舉薦一人,代種輯主持宿衛。”
這是很關鍵的一步。計劃發動之時,阖城大亂,皇帝身邊若無武裝保衛,難保不生變故,因此宿衛須得掌握在可靠之人手裏。種輯屆時另有重任,必須另有忠臣帶領這支隊伍。
還未等劉協有什麽表示,孔融卻在旁邊插嘴道:“臣亦有一人舉薦,此人是人中龍鳳,有經天緯地之才,如陛下能聽之任之,朝內奸邪不足定!”
兩人對視一眼,都感到對方有些礙事。劉協有些起急,心想董将軍眼看大事将發,你這個腐儒還在這裏搖舌鼓唇,實在讨厭。他慢慢也找到了些皇帝的感覺,面色一板,正要出言斥責,不料伏壽笑意盈盈,先開口道:“不知兩位推薦的,可是陛下心中所想的那位?”
劉協一頭霧水,轉念一想,伏壽口中的“陛下”,想必指的是他哥哥。這樁安排,大概是真正的劉協生前已安排好的。
“太尉楊彪之子,楊修楊德祖。”三個人異口同聲,然後董承和孔融相對愕然。
在許都的某一處賭場裏,一個年輕人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手裏骰子失手丢了出去,滴溜溜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