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徐州,雪夜。

車胄提槍跨馬,走出城門。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遮天蔽月,讓身上披的鐵甲變得沉重而冰寒。坐騎鼻子裏噴着白氣,不時焦躁地踢兩下蹄子,這畜生今天不知怎麽了,有些心神不安。

他看到遠處影影綽綽有三騎身影逐漸靠近,勒住缰繩,大聲道:“來的可是劉豫州嗎?”

一個聲音從遠處飄飄渺渺地傳來,風雪中聽得不太真切。車胄早在數天前就接到了驿報,說劉備率軍路過徐州,剛才也有斥候來報。此時他親身出城相詢,不過是盡一下徐州鎮守的義務罷了。

車胄把長槍挂在得勝鈎上,騰出雙手準備抱拳相迎。這時,那三騎中的一騎突然朝着他快速移動。車胄眯起眼睛,注意到在那一騎的右側還帶着一條細長的黑影,只是看得不十分真切。

那一騎的速度相當快,馬蹄頻繁地敲擊着青石路面,清脆如進擊鼙鼓,很快便迫近城門。馬上的人影忽然俯低了身體,這是要發力的征兆。

車胄終于看清了——拖在馬右側的,是一柄長刀,刀如偃月。

月光一閃。

車胄一瞬間覺得天旋地轉,映入眼簾的先是夜空,然後是大地,最後是自己失去了頭顱的身軀,耳邊聽到坐騎的悲鳴,然後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劉備據徐州自立!”

這個消息傳到許都以後,朝野立刻就炸開了鍋。許多人對劉備在許都的舉止記憶猶新,帶着疑惑問旁邊的同僚:“是那個整天在家裏種菜的劉皇叔?”他們想不到,那個見了誰都笑眯眯的招風耳,居然是這麽一個狠戾膽大的枭雄。一些知道更多內情的大臣則暗自嘆息:“人說劉備寄寓,有如養虎,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每個人都在議論,但每個人都不敢大聲議論。疑惑、激憤、竊喜和迷茫種種情緒交織在許都這口大鼎內,蘊藏的熱力讓鼎中水溫慢慢地升高。這一鼎水之所以還未沸騰,是因為曹司空與荀尚書還未做出回應。

對曹氏來說,劉備的自立,絕非僅僅只是丢失徐州這麽簡單。

曹軍的主力,此時正在官渡與袁紹對峙,徐州既失,等于是在曹軍側後捅了一刀。如果曹軍試圖抽身回來攻打徐州,袁紹的優勢兵力就會如泰山壓頂一般撲過黃河。如果曹軍置之不理,劉備進可威逼兖、青二州,退可以外聯劉表、孫策,同樣是極大的麻煩。

所有人都在拭目以待,看曹操如何應對這種困難局面。

“諸位,曹公已經有了決斷。”荀彧對着下面的人平靜地說,手裏揚了揚曹操的親筆書信。這封書信剛剛送到,路上累死了三匹駿馬和一個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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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資格在這間屋子裏的人,都是曹氏留在許都的掾曹重臣、将領還有附近郡縣的地方長官。所有人都一臉肅穆而忐忑地等待着他的下文,屋子裏顯得十分安靜。荀彧環顧四周,威嚴的眼神讓每一個觸及的人都心頭一凜,他們很少看到溫潤如玉的荀尚書這麽嚴肅。

“曹公留下了樂進、于禁、程昱三位将軍與袁紹相持,大軍即刻開拔東移,攻打徐州。”

屋子裏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面面相觑。曹仁忍不住問道:“樂進、于禁、程昱三人都是良将,可袁紹兵勢雄厚,司空大人親征尚不能克,他們能頂得住嗎?”

“北方之事,曹公自有成算。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曹公免有後顧之憂,不容有失!”

荀彧把書信扣在桌子上,俊朗的面容顯出幾分硬朗。曹公不在,他就是整個許都最高的守護者,他不會容許任何人威脅到它。

自從劉備自立的消息傳來,荀彧意識到許都諸臣很可能會有動搖,他決定先把司空幕府內的情緒穩定下來,這才有了此次聚議。現在看來,大家的士氣還算高漲,至于能夠維持多久,就要看曹軍在前線能取得多大戰果了。

荀彧停頓了一下,又續道:“當年呂布、陳宮叛亂,一州皆失,只剩三城,曹公尚能反敗為勝;今日之局,猶勝從前,何愁大事不濟。希望諸位能不負曹公所托,盡才盡忠,以報漢室。”

衆人一齊躬身起誓,紛紛表示願追随尚書,盡忠報國。曹公知遇之恩是一定要報答的,至于漢室嘛,喊喊就算了。

接下來就是督糧征丁等一系列任務的安排,大戰的氣息通過荀彧的一條條訓令撲面而來,每位官員心裏都沉甸甸的,但沒有人抱怨。大家都默默地接過手令,然後奔赴自己該在的地方。

聚議一直持續到半夜才散,當大部分官員告辭之後,荀彧注意到滿寵跪坐在最後一排,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簽發完最後一份文牍,擡頭問道:“伯寧,你還有事麽?”

“有件事我想提醒一下您。”滿寵的語氣永遠都是不疾不徐。

“講。”荀彧說着拿起毛筆甩了甩手腕,對他這種賣關子的口氣有些不滿。

“我覺得,徐州只是個開始。”

荀彧把毛筆擱下,眉頭皺了起來。滿寵這句話很不尋常,他是許都令,按說只要負責許都的治安就可以了。滿寵是個謹慎的人,若沒有特別理由,不會越權擅發議論。

他示意滿寵說得再詳細些。滿寵走上前來,點了點荀彧身後的牛皮地圖,他的手指壓在了汝南。

“汝南會是下一個?”

“是的,”滿寵道,“不知荀令君是否還記得楊俊?他在赴許途中遇襲,據他說襲擊的盜匪是路過的,正要趕去汝南。汝南是當年黃巾最盛之地,又是袁紹故裏,倘若有變,非同小可。”

荀彧陷入了沉思,半晌方道:“楊俊之言,有幾分可信?”

“八成是假的,所以這件事是真的。”

荀彧一怔,不太明白滿寵的用意。

“楊俊之子楊平的屍體如今正擺在許都衛的地窖裏,幸虧是冬天,它保存得很完好,還告訴了我許多事情。”

荀彧手指凝重地敲擊着幾案,示意滿寵繼續說下去。

“比如說,楊俊在遇襲這件事上說了謊。”滿寵扁平的雙眼,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仿佛毒蛇蓄勢吐信,“楊平的臉被砍碎,軀幹卻幾乎沒有傷痕,很難想象,在激烈格鬥中會留下如此奇怪的傷口;還有,他的手腕和頸椎都有被折斷的痕跡,卻比臉部的刀傷要舊。一個脖子和手腕幾乎折斷的人,卻還能反抗盜匪,這也是不可思議的事。”

“你認為楊平不是反抗盜匪而死,而是事先被殺死再擺放到那裏?”荀彧很快就抓住了重點。

“是的。我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楊平。他的臉被砍碎了,說明有人不希望楊平的容貌被認出來。”

“可這一切跟汝南有什麽關系?”

“既然楊俊的遇襲是一個騙局,那麽他刻意提起汝南,就是希望我們對那裏格外留意。為了印證楊俊的話,汝南近期內一定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否則他說這個便毫無意義。”

荀彧的眉頭幾乎絞在一起:“汝南,汝南……可楊俊為什麽要這麽做?”

“還不清楚,”滿寵搖搖頭,“但他的背後,肯定還站着什麽大人物。現在曹公在外頭,許都有些人可是耐不住寂寞了,我們可以等他們一個個都跳出來……”

“你的意思是放虎歸山?”

“令君明鑒。在下并不介意把他抓來拷問,可一個甘願犧牲自己一臂來制造騙局的人,嚴刑拷打對他來說沒用。祭酒大人常說,放鳥歸巢,才能獲其雛卵。”

荀彧心情複雜地盯着他看了一陣,方才緩緩道:“汝南我會有安排,至于楊俊之事,分寸你自己把握。”

“在下明白。”

滿寵咧開嘴,似乎笑了笑。荀彧有些疲憊地揮了揮手,重新提起毛筆,用嘴呵了呵凍硬的狼毫筆須,繼續伏案處理政務——他知道滿寵最擅長的不是把握分寸,而是尋找七寸。滿寵就像是一條毒蛇,總是以最淩厲的角度咬住對方的要害,然後将致死的毒液注射進去。他已經見識了不止一次,但從來沒喜歡過。

滿寵默默地退出了尚書臺,有些推測荀彧沒有追問,于是他就沒有提,兩個人都默契地把話題集中在汝南,沒有進一步探讨和剖析。荀彧的忠誠,并非完全在曹公身上,因此他不希望有些事情追究得太細,而他滿寵則不同。

兩日之後,鎮守汝南的李通将軍接到了荀彧的一封書信,叮囑他要留神郡內局勢。李通立即征集鄉兵,把精銳都集中到了汝南城附近。

他的部署尚未完成,變亂就發生了。

黃巾餘黨劉辟糾集了數萬舊黨,在汝南附近突然發動了大規模的叛亂。好在李通準備得及時,牢牢守住汝南,但也不敢輕易出擊。雙方展開了對峙,叛軍趁機在汝南附近大肆搶掠。

消息傳到許都後,一道難題擺在了荀彧面前。

曹公的主力在趕往徐州的路上,樂進、于禁守在官渡,鐘繇西鎮關中,唯一能去解救汝南的機動兵團,就只有在許都的曹仁所部。

不救,則汝南勢危;救,則許都空虛。救與不救,成為争論的焦點。曹仁本人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說十日之內必解汝南之圍,可荀彧卻沒有允可,只讓他厲兵秣馬,準備随時出征。

就在出兵尚還未定案之時,許都城內突然出現了一則詭異的流言,讓原本就十分複雜的局勢雪上加霜:“廬江孫策意欲襲許!”

從遠在淮南的廬江襲擊許都,路途千裏,乍聽起來是個極其荒謬的想法。但一想到策劃者是孫策,便沒人會笑得出來。這幾年,那個江東的瘋子給天下人帶來太多驚奇,沒有人敢保證他絕對不會這麽幹。

更何況這則流言還有鼻子有眼地指出,孫策是為了配合袁紹而出兵。一南一北聯手而動,襲許為佯,實為策應河北。許多人聯想到,汝南本是袁紹籍貫所在,遍布門生故吏,孫策選擇這時候出兵,意味更加濃厚。

一個接着一個的壞消息傳來,讓許都陷入了無所适從的焦慮。荀彧別無選擇,只能急令曹仁所部移動到項縣附近,以遮斷東南至許都的通路。為防萬一,他還加強了許都的城防準備,宣布四門緊閉,無令不開。

“荀文若自以為防住外勢,便能安心,孰不知變生肘腋。他把許都城門關上不準進出,反而方便咱們行事。”董承舉着酒杯,語氣躊躇滿志,“時機已到,就看汝等能否一戰落城,把許都和漢室命運掌握在手裏了。”

吳碩、種輯等人面露欽佩之色。他們之前以為劉備是外圍策應的主力,卻沒料到只是吸引曹軍主力的一枚棄子。徐州、汝南、江東,董承在這三個地方或實或虛地落子,一下子就調空了許都的防衛力量。

如今曹操被絆在徐州,李通困在汝南,曹仁又趕往項縣,許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空虛。這座城市最柔軟的腹部已經袒露出來,而鋒利的長矛已經架好了位置。只需要輕輕地一刺,漢室就會于此重生。

“今夜步出鬥室,明晨朝堂相見!”

董承掃視了一圈身邊的同僚,他們每一個人都流露出狂熱的神情。這是一種源自于緊張的興奮,更是大業将成的陶醉。他猛地把酒杯摔在地上,高高舉起了帶有漢帝墨寶的衣帶诏。

“為了漢室複興!”他振臂高喊。

荀彧抵達司空府的時候,他注意到在前面代替張宇引路的,是一個年輕的宦官。他的眉眼似曾相識,應該在哪裏見過,而且是最近。

“你是……”

小宦官看到尚書令的疑惑,立刻躬身道:“在下冷壽光,先前在禁中曾見過大人的,如今接替張老公公擔任中黃門。”

荀彧一下想起來了,寝殿大火那一夜,就是這位小宦官臨危不懼,屢獻奇策。如今宮內儉省,宦官品秩沒那麽森嚴,從低品直升中黃門不算突兀。這人看起來精明乖巧,想來比起頑固的張宇,更适合當前的形勢吧。

荀彧一邊如此想着,一邊來到司空府的正院。按照規矩,此地已屬禁中範圍,該由羽林設圍,曹家的人都回避出去。荀彧一踏進去,看到數名宿衛正斜靠在廊下,與一個年輕人投着骰子。冷壽光忽然高聲道:“尚書令荀彧,觐見。”

這是一個善意的提醒。那些宿衛聽到呼喚,慌忙站了起來,甚至還顧不上拿起兵器。荀彧沉着臉走到他們跟前,仔細端詳年輕人的面孔。年輕人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荀大人。”

“德祖,你是個聰明人,不要讓你父親的名字蒙羞。”荀彧的口氣有些痛惜。

孔融和董承在數天之前聯名推薦楊修接替種輯之職,荀彧一直很欣賞這個年輕人,加上在楊彪被貶的事情上,他也懷有愧疚之心,于是尚書臺很快就通過了這個任命,皇帝也朱筆勾批了。可這個家夥現在居然在禁中聚賭,實在是太不像話。若不是天子正在等候,他真想好好訓斥一下這個愣頭青。

荀彧環顧一圈,發覺今日在府中的宿衛似乎多了些,人影憧憧,而且似乎裏面還有些許都衛的面孔,眉頭不期然地皺了起來。禁中賭博,尚只是品性不良;若這年輕人驟得大權,不知輕重,擅動衆兵炫耀,就是嚴重的政治問題了。

楊修看到荀彧疑惑,笑嘻嘻地解釋道:“這是陛下的意思。自從駐跸曹府以來,司空家阖府上下日夜操勞,疲憊不堪。陛下于心不忍,特命宿衛入內,為曹家分勞。”

對于這個說辭,荀彧未置可否,只是叮囑道:“今日我為陛下開講經學,耗時頗長,你們不可怠惰。”楊修連連點頭。

荀彧拍拍他肩膀,把袖中的《尚書》取出來,随冷壽光邁入正堂。楊修回身大手一揮,興味索然的宿衛們散開來,重新站回到崗位上,把皇帝居住的屋子圍得水洩不通。但仔細觀察就能發現,這些護衛泾渭分明,老宿衛在一邊,新編進來的許都衛士兵是另一邊,兩邊彼此都不理睬。

楊修斜斜靠着廊柱,手裏抛玩着骰子,望向正堂內的目光變得冰冷起來。

與此同時,王服已經在許都城南的校場內完成了初步的集結。

此時的許都城內,有四支比較強大的力量:王服的四百人部曲,許都衛的三百人,宿衛一百五十人以及鄧展的五十名虎豹騎。其他各個官員的官邸裏還有一些護院或者私兵,加到一起也有不少人,但是太過分散,不用計算在內。

表面上,曹氏手裏掌握着至少七百五十人的兵力,對皇家的一百五十人綽綽有餘。可實際上,他們最大的一部分已然倒向了董承。此時許都城內的軍力對比,實際上是雒陽系的五百五十人對曹氏的三百五十人。更何況許都衛的人都分散在許都各處,攏不到一起捏不成拳頭。

按照董承的計劃,王服的部屬要在傍晚前集結完畢,日落之後,全隊沿朱雀大街一路向北,直接殺向位于許都北側的許都衛。只要滿寵被控制,許都衛就等于失去了一半的力量。

就在王服圍剿許都衛的同時,吳碩手持敕書趕往四門,盡快控制城門。荀彧命令四門緊閉,反而幫了吳碩的大忙。兵變一發動,守城士兵更不敢擅自開城,于是沒有人能在短時間內離開許都城,可以最大限度地拖延曹仁趕回來的時間。

種輯率宿衛大部和董承府上的十幾名高手,趕往城西監苑。那裏是鄧展的駐屯地,有鑒于虎豹騎的戰鬥力,他們會圍而不殲,等王服掃平許都衛後趕來再攻進去,以衆淩寡。

至于董承,則會和雒陽系的官員們直接趕往皇城,等到大局底定之時,楊修會将陛下接來皇宮,在那裏,皇帝将會發出讨逆诏書,號召各地諸侯赴許勤王。而曹操的家眷,就交給已經駐紮司空府內的宿衛士兵處置……

作為整個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王服能否及時集結部隊,是行動的關鍵。他們名義上屬于許都衛,被分割成幾十個小組分散在許都各處。王服為了把他們聚攏到一起而不致引起滿寵疑心,以發饷為名義,要求他們去南城校場統一領取。

結果他的部屬集結速度比預想要慢,眼看太陽要落山了,才湊齊了三百人不到。為避免引起注意,他們沒有去司武庫領取步兵甲,大部分人都穿着粗布麻衣,手裏的武器也只是城防用的木槍,短刀不過幾十把。

這樣的武裝,對付正規軍團只能是自殺,但應付許都衛足夠了。

此時盛饷的箱子就擱在校場中間,裏面的銅錢和布帛袒露在外,許多士兵直勾勾地盯着,露出貪婪神色。這支部隊裏一部分士兵是王家的劍法弟子,一部分是王服作游俠時結識的江湖豪客,因此軍紀不算嚴整。除了幾名心腹弟子,其他人并不知道王服的真實意圖。如何控制這群人造反,也是門大學問。

王服煩躁地登上瞭望臺,試圖借着最後一絲餘晖望一下遠處的動靜。城樓上的刁鬥敲了三下,四面城樓紛紛舉火,許都正式進入宵禁。

“不能等了!”王服走下瞭望塔,把焦慮從臉上抹去。這支部隊因長時間的停留,已經引起了附近曹軍與許都衛探子的疑心,如果再按兵不動,恐怕會有敗露。

他命令士兵們集結整隊,分成三個方陣。士兵們意識到這不是排隊領饷的隊形,眼看天已黑了,都有些不明就裏,後隊甚至開始鼓噪起來。王服走過去,一腳揣翻了裝着軍饷的箱子,裏面的錢帛“嘩啦”一聲撒了一地。士兵們瞪大了眼睛,疑惑地望着這位将軍。

王服威嚴地望着他們,把腳踏在半傾的箱子上,大聲喊道:“諸軍聽令!”

士兵們的鼓噪平息了。

“現在許都城內有奸臣作亂,我奉陛下聖旨,要平定叛亂。陛下說了,事成之後,每人都賞黃金十兩,官升三級!賊黨家中積貯,任爾等任取。”

王服知道跟他們說忠君是沒意義的,還不如以赤裸裸的利益相誘。他說完之後,隊伍中的王服親信開始大吼,聽起來就像是整整一大片人都在應和。人類特有的從衆心理,讓那些猶豫不決的人也跟随着呼嘯起來。

校場小吏聽到噪音,連忙走過來想問個究竟。王服冷冷一笑,手裏刀光一閃,鮮血飛濺。整個校場立刻陷入一片安靜。曹公軍法嚴峻,實行連坐,此時王服當衆斬殺了官員,按照法度,他麾下這些人,也脫不去罪責。

一旦見血,便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王服跨上坐騎,高舉還滴着血的長劍,大吼道:“随我來!”率先沖出了校場,三百餘人的隊伍勉強形成行軍陣形,開始沿着朱雀大街朝着北方跑步前進——其中好多士兵甚至還沒搞清楚許都內的奸臣到底是誰,完全是憑借着服從意識向前奔跑。

他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穿過朱雀大街,包圍許都衛。許都衛就像一只章魚,它的觸手遍及整個城區,無所不能,但首腦卻是最為脆弱的。只要他們在滿寵覺察前包圍許都衛,就等于奠定了勝局,否則滿寵會跟許都衛都隐沒在黑暗中,伺機亮出毒牙。

黑暗之中金屬兵器铿锵相撞,無數只腳踏在朱雀大街的【文!】條石路面上,發出沉悶【人!】的橐橐聲,如驟雨【書!】落地。因為宵禁【屋!】緣故,這條在白天很熱鬧的大路此時一個平民也沒有,只有偶爾走過的倒黴巡邏隊,要麽被幹脆利落地殺死,要麽被裹挾到隊伍中來。

王服舉頭去望,看到原本應該徹夜不熄的四門衛燈,已經有三盞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三支火把。他心中一喜,看來吳碩那邊進展得很順利,已經拿下了三座城門。現在只要北面的昌德門一落,便意味着許都被徹底鎖死。許都就徹底是他們的天下了。

就着微弱的月光,王服已能看到前方許都衛模糊的建築輪廓。他迅速向兩名軍官作了個手勢,兩人會意,各自帶着幾個人脫離了大部隊,從左右兩個方向包抄而去,确保第一時間完成合圍。許都衛裏燈火如豆,看起來還全然未覺察到大難臨頭。

王服握緊長劍,人意合一,此時的他,已經恢複成了當年那位無堅不摧的游俠。

“唐瑛,你等着我。”王服在心中默念。

在王服發起沖鋒之時,在他正北三裏處,吳碩正仰望昌德門。奪門行動進展之順利,連吳碩自己都有些吃驚。只是短短半個時辰,吳碩已經看到三座城門的衛燈落了下來。

許都太大了,董承手裏的兵力捉襟見肘,因此分配給他的人并不多,只有二十人與四封敕書。吳碩和其他三個人各自帶着幾個随從和一封敕書分赴四門,至于如何奪門,就看各自手段了。

現在看來,無論其他三處的手段是軟是硬,都已經順利拿下了。

“就看我的了!”

吳碩舔了舔嘴唇,他對自己充滿了自信。交接劉備、往許都衛裏摻沙子、奪門,每一件事都是高難度的,可他都無比完美地完成了。吳碩深信,這個時代總會有些人是天縱之才,而那個人不會是楊修,而是自己。

吳碩掏出敕書,走到昌德門前。他徹底研究過昌德門,城門令是一個單純質樸的老什長,頭腦比較簡單,唯滿寵是從,靠宣講大義是沒用的。幸運的是,在之前整饬宿衛與許都衛的行動中,吳碩給昌德門摻進了數名王服部下。屆時只要自己能騙過一時,便可內外應和,以雷霆之勢撲殺此令,再亮出敕令,必可震懾群小。

他邁步走過去,正欲喊出城門令的名字,忽然發覺事情有些不對頭。在正對面漆黑的城樓門洞裏,傳來一陣沉重而悠長的金屬摩擦聲。

這個聲音只說明一件事:昌德門的城門,正在緩緩地開啓。

“這是怎麽回事?難道他們已經覺察到了?”吳碩腦子裏飛快閃過一個念頭,随即又被否認了,“如果許都城內有變,守兵在不明情勢的情況下,應該是緊閉門戶才對。也許是某位信使緊急出城吧。”

退一萬步,即便是守兵覺察到不妙,大開城門,也無關緊要。董承将軍妙手所致,這許都方圓幾十裏內,曹氏應該已無可戰之兵。

想到此節,吳碩心中略定,對身後随從道:“随我進去,看我眼色行事。”随從們沒有動,只是驚駭地指向城門洞的黑暗,張大了嘴巴卻發不出聲音。

吳碩注意到他們的奇異神情,回頭去看,瞳孔陡然收縮。

“這,這怎麽可能!”

這成了吳碩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

董承看到四面城門上的衛燈都熄滅,才從董府起身。他穿起朝服,在數名心腹家将的護衛下乘車向皇城開去。在臨走之前,董妃出現在門口,問父親這麽晚是去哪裏。

董承愛憐地摸了摸女兒的頭,卻不肯告訴她。現在塵埃尚未落定,告訴她也只是徒增擔心,對胎兒不好,不如等到大局了然之後,再報喜不遲。

他滿懷自信地步出府門,登上早已準備好的翠綠鼻車。臨開動前,他看到對面牆垣上黑影一閃,不禁嘲諷地笑了笑。那大概是許都衛的探子吧,就算他知道自己的行蹤,也沒有上級需要彙報。那個毒蛇一樣的怪物,已經變成了王服的刀下亡魂。

周圍在夜色籠罩下黑壓壓一片,街道空曠冷清,只聽到這輛車馬蹄敲擊地面“嗒嗒”作響,回聲聽起來格外清晰。董承坐在車裏,不時正一下自己的冠冕,暗暗打着等一下在朝堂上要說的腹稿。

他的目标,從來就不是曹操本人。

如今的時局,與穆宗朝不同。如果曹操在許都被殺,只會讓曹氏軍隊陷入瘋狂,與沒有反抗能力的朝廷玉石俱焚。所以他苦心孤詣,趁袁、曹對峙的機會演這一出調虎離山,只是為了順利控制許都。許都一落,諸侯群起而攻之,四面受敵的曹操絕不敢第一時間反撲,只會縮到兖、徐之間,跟袁紹、劉備等人打成一團。

而漢室便可在許都從容布局,無論是引劉表北上還是請西涼馬騰、韓遂入關屏護,可選擇的手段多得是。漢室将會在董承的手裏複興。

很快翠鼻車就開到了皇城外,董承從車上下來,貼着不算高大的宮牆根朝正宮門走去,一邊走,一邊伸出手掌去摩挲宮牆粗糙的表面。牆面凹凸不平,尖利的石子硌得手掌很疼,讓他有種微微的惬意。

“大事成後,需要重新修葺一下才是,最好是用河泥磚與白土。”不知為何,最先浮現在這位車騎将軍腦海裏的,居然是這麽一個瑣碎的念頭。

王服一馬當先,一腳踢開許都衛的木門,闖将進去,屋內的情形卻教他大吃一驚。

屋內幾案上點着數盞油燈,卻空無一人。油燈裏的殘油甚多,說明點燃沒多少時間。王服強自鎮定心神,率衆又沖入其他幾間屋子和後面的監獄裏,兩處也都空空如也。王服運足了力氣,此時卻撲了一個空。

他倒提着長劍,面色陰沉地從監獄裏走出來。旁邊幾位親随有些不知所措,紛紛問他該怎麽辦。王服沉吟片刻,說道:“去司空府!”

滿寵很顯然是聽到風聲,先溜走了。這雖然讓局勢變得複雜起來,但也未出董承的意料。以滿寵在許都的耳目,讓他完全不知情是很難的。對此,董承也準備好了應手。

捉大放小,只要控制住皇帝與曹氏親眷,加之四門封閉,滿寵縱然才智過人,也折騰不出什麽風浪。屆時讨賊诏書一下,攻守易位,取他性命便如甕中捉鼈。

王服傳下命令,麾下的人馬立刻跟随着他,朝着司空府跑去。這時候,他的一名弟子忽然心生警兆,趴下身子把耳朵貼在路面,然後擡起頭來對王服道:“師傅,似乎有大隊騎兵朝這邊來了。”

“胡說!鄧展如今被種輯圍在西監苑,縱然殺出重圍,區區五十人,也斷無這等聲勢。”

“是從北面來的。”那弟子急道。

王服皺起眉頭,許都衛正北是昌德門,位于朱雀大街最北端。若有騎兵疾馳,必是通過昌德門直直南下。按照計劃,昌德門應該已被吳碩控制。他擡頭望去,發現北方門上的衛燈确實換成了火把,說明吳碩已經得手,心中疑慮更重。

曹氏軍隊的動向,沒人比他更清楚。距離許都最近的曹仁部,如今駐紮項縣,斷然趕不回來,其他部隊離得更遠。出于謹慎,王服還在今天清晨以巡邏的名義,帶着人在許都城周圍轉了一圈,未發現任何有曹軍返回的跡象。

這一支騎兵,究竟是從哪裏鑽出來的?

遠處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勢如奔雷。時間已經不容王服思考,他的主力部隊仍舊簇擁在許都衛外面的大道上,沒有任何抗沖擊的準備。王服情急之下,沖到道路中間,揮舞着長劍吼道:“快閃開!閃開!”士兵們聽到他的命令,紛紛轉身,有的左轉,有的右閃,一時間隊形變得更加混亂。

馬蹄聲驟然大了起來,黑暗中驟然躍出無數的騎兵,高大健碩的馬身挾着無比的沖擊力狠狠地撞向王服的隊列,就像一記重拳狠狠砸在了腰眼上。

只是短短一瞬間,就有十幾名士兵被生生撞飛,悶哼着摔在地上或牆上。朱雀大街上一時大亂,陡然受到沖擊的步兵們一下子全懵了,不知該如何反應,大部分人要麽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要麽憑着直覺朝兩側閃避。

完成第一次突擊的騎兵們伏在馬背上,雙腿夾緊馬肚子,将長矛平斜伸出去,借助着奔馬的速度,将那些僥幸向兩側閃避的士兵挑中,蓬起無數朵血花。

一名士兵被一匹駿馬撞翻在地,疼得眼冒金星。他支起胳膊剛要起身,就被一根長矛刺穿了胸膛,整個人哀嚎着被矛尖挑起到半空。直到長矛承受不了重量“喀吧”一聲折斷,他才重新跌落到地面,随即被幾只馬蹄踩斷了脊梁,徹底沒了聲息。

類似的事情不斷發生。這條大街本來就不算寬闊,一大群驚慌失措的步兵再加上源源不斷的騎兵,更顯得擁擠不堪。騎兵們似乎無窮無盡,前隊剛剛沖破陣列,後隊又旋踵而至,慘叫聲和馬踏骨裂的聲音混雜在一處,青石路面塗滿了鮮血、尿液與腦漿。

敵人的指揮官似乎沒打算采取什麽戰術,單純要憑借騎兵的沖擊力來将這支部隊反複踐踏。

“退開兩側,結陣舉矛!”王服聲嘶力竭地喊道。這裏是城中,不是平原,街道狹窄,騎兵的優勢很難施展開,如果把現有兵力組織起來,依靠步兵在城內的靈活優勢抵抗,未必不能一戰。

可惜在混亂中,已經沒人能聽到他的聲音。這裏大部分士兵并不知道自己叛亂的原因,盲從之人必定茫然,所以在遭遇挫折之後,士氣下降極快。在騎兵接觸的一瞬間,這些士兵就徹底崩潰了。有人扔掉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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