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建安五年:(1)

“臣為上為德。為下為民。這句話說的乃是伊尹為臣之道,應當上輔天子,下濟黎庶。群臣當一心以事君,如此政事方能為善。這裏的一心,就是一德的意思。”

荀彧耐心地講述着,他的聲音醇厚而溫潤,絲毫沒因為長篇大論而變得枯澀。這一刻,他忘掉了政治的紛擾,像一位認真嚴謹的學者,全身心地投入到解經治典中來。

“所以這一句為上為下,便是《鹹有一德》的要旨精秘所在。陛下,您可明白了?”

劉協默默地點了下頭,他對這段話并不陌生。當年在河內的時候,司馬家曾經收留了一位落魄的五經博士,給這些子弟講解尚書。可現在聽起來,這段話格外諷刺,群臣一心事君?也不知道荀彧是無心說的,還是有意為之。

劉協有些心神不寧地拄着下巴,凝神朝窗外望去。伏壽正安詳地跪在離荀彧、劉協十步遠的殿角,專心致志地拿竹簽撥動着香爐裏的灰,讓香氣彌散得更加持久。

他的耳朵忽然動了動,捕捉到一絲細微的聲音。

那是駿馬踏地的聲音,劉協十分喜歡馬,因此對這種聲音特別敏感。他很快判斷出,不是一匹,而是數十匹,甚至幾十匹馬在司空府附近跑動。

荀彧拿起一片竹簡,磕了磕幾案的邊角:“陛下,學問之道,唯在專一。”劉協這才把思緒收回來,在心裏暗想,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膽,敢在司空府附近馳馬?

“難道是董将軍?”劉協的心裏忽然湧現出一陣激動。董承之前暗示動手就在這幾天,可伏後卻說不宜垂詢過繁,便沒告訴他具體日期。劉協把目光投向伏後,她卻恍若不知,只是安心調理着爐裏的香料。

走廊裏忽然傳來腳步聲,然後冷壽光在屋外畢恭畢敬道:“有外臣求見陛下。”劉協躊躇道:“可荀老師授業未完……”

荀彧道:“國事為重,經學次之。”冷壽光會意,轉身離開。荀彧把幾案上的經書收拾起來,仔細地打成捆。劉協覺得很好奇,他發現荀彧沒露出絲毫意外的神情,似乎一直就在等待這位外臣觐見。

冷壽光将兩扇中門打開,兩名宿衛手持斧钺分立兩側。很快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出現在廊下。他身披甲胄,半跪在門外,聲音洪亮:“許下有叛臣作亂,臣宣威侯建忠将軍張繡護駕來遲,萬望陛下恕罪。”

劉協有些愕然,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張繡這句話有些突兀,一未提叛臣是誰;二未說如今是個什麽狀況;三來誰都知道張繡在南邊與曹操對峙,如今他突然大喇喇闖入司空府,自稱護駕,到底安的是什麽心?

他愣在那裏不說平身,便有些冷場。張繡有些尴尬地偏開身子,這時劉協才發現他身後還跪着一人。只因張繡實在太過高大,剛才竟把那人完全擋住了。

那是一個裹着羊皮大裘的老頭。張繡是半跪,老頭施的卻是全禮。這老頭保養得頗好,長髯雪白,頭發卻烏黑油亮,唯獨雙眸渾濁不堪,似有重瞳,看什麽方向都沒焦點。

“草民賈诩叩見陛下。”老頭顫巍巍地從地上起身,嘴裏有些含混不清,“自從長安一別,已有經年。老臣已是風燭殘年,陛下可是健壯更勝從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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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賈诩,劉協的心情是極其複雜的。

賈诩是這個時代最神秘的人物之一。他本是西涼軍的謀士,董卓遇刺之後,麾下骁将李傕、郭汜意圖逃回,卻被賈诩勸說,反戈一擊,殺死王司徒占領長安。當初在溫縣,楊平還曾經跟司馬懿有過一場辯論,楊平認為賈诩一言而使長安生靈塗炭,是個罪人;司馬懿卻認為漢室衰微,即便沒有賈诩,還會有另外一個人來做這件事。

可若說這人貪慕權勢吧,在長安之時,又是他一力維護,周旋于李、郭之間,這才教漢室不致徹底傾覆,求得一線生機。等到天子離開長安之後,他立刻繳還了印绶,飄然離去,俨然一位不求名利的漢室忠臣。

若說他為求存身之道吧,離開長安以後,賈诩先投段煨,再投張繡,都不是什麽成氣候的大人物。在張繡麾下,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勢力如日中天的曹氏,宛城那一次事變,就是他居中主持,唆使張繡殺死了曹操的子侄,結下血海深仇,不知是哪門子存身之道。

總之這個人身上充滿了矛盾與迷霧,沒人知道這個老家夥的頭蓋骨裏究竟在想些什麽,也沒人奈何得了他。而現在這個人就在曹公府上,跪在自己面前口稱老臣,劉協忽然覺得有些荒謬。

“賈将軍,你身體如何了?”伏壽率先開口,她和賈诩算得上是舊識,語言上很是随便。賈诩恭敬道:“承蒙皇後陛下垂詢,老臣氣血兩虧,已是遲暮之年。”伏壽笑道:“幾年前你說是肝火太盛,怎麽如今轉性了?”

“咳,還不是因為老臣德薄嘛……”

屋子裏的氣氛因為這一段小小的對話變得輕松了些。荀彧對賈诩視若無睹,默默地在一旁把經書卷好。這名曹公的心腹大患出現在司空府內,他卻絲毫沒顯出意外。

劉協把視線重新轉到張繡身上,他發現這位将軍雙唇用力抿住,緊張程度不遜于自己:“張将軍,你剛才說許下有叛臣作亂?不知是何人?”張繡擡起頭,直視着大漢天子,說出打了許久的腹稿:“車騎将軍董承、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将軍王服等密謀造反,臣等受皇命平叛,已枭其首腦,餘黨俱散。”

張繡的聲音還未在屋中消失,劉協已霍然起身,“當啷”一聲,一柄如意鈎被碰到地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萬頃巨浪在這位漢天子的心中呼嘯而起。

董承敗了?

他當初懷揣着哥哥的衣帶诏,在自己面前是何等自信,何等意氣風發。可這尊漢室最後的中流砥柱,居然就這麽在許都城內轟然傾坍,甚至沒濺起一絲水波。他可是漢室最後的希望啊,怎麽能如此簡簡單單地覆亡呢?

張繡開始敘述整個事件的過程,可劉協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的腦子一片混亂,根本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他高高站起來,忽然覺得頭暈目眩,雙手卻找不到任何支撐,眼前的這些人一瞬間都變成了虛渺的疊影。董承既敗,漢室再無一絲力量,留下一個白身天子又有何用!

在巨大的失落漩渦中掙紮了片刻,劉協腦內忽然飄來一絲清明。等一下,這個張繡,不是曹操的仇人麽?為何是他進軍許都平叛?

想到這裏,劉協瞪大了眼睛,用疑惑而熾熱的目光盯着張繡。張繡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又不敢說什麽,只得恭敬地垂下頭,避免四目相接。劉協盯着他看了一陣,輕輕搖搖頭,目光從張繡身上移到了賈诩身上。這一次凝視的時間更長,賈诩從容地迎了上去,銳利如刀的目光從這老人身畔滑過,像是弓矢劃過光滑的礁石。

“是你?”劉協低聲問道,似乎在确認什麽。賈诩笑道:“張将軍順應天時,赴許勤王。此次平叛,可以說是居功闕偉。”

“果然是你!”這一次劉協是大聲吼出來的,他踏前一步,伸出指頭,頂住了賈诩的腦門。

這是個極端侮辱的手勢,天子之怒源源不斷地順着手指向賈诩傾瀉而去,仿佛要把他徹底燒毀。這只卑劣的老狐貍,又玩起了他在長安的那些卑鄙手腕!漢室已經被他深深地傷害過了一次,這一次居然又是他親手扼斷了漢室最後一縷氣息!

是可忍,孰不可忍!

賈诩瘦小的身體看似搖搖欲墜,卻始終沒被這一指戳倒。他居然還沾沾自喜道:“正是老臣向張君侯說了宜從三條,這才定下降漢不降袁之策。”他句句都扣着漢室二字,聽在劉協耳裏全是嘲諷與惡意。

“為什麽!你告訴朕,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劉協有些失控地大喊道。賈诩擡了擡眉毛,露出驚異的表情:“自然是為了陛下。”

如果現在腰間有一把劍,盛怒已極的劉協一定會拔出來砍在這老狐貍的脖頸上。可惜他沒有劍,于是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噗!一口痰飛出天子之口,落在了賈诩的胸襟之上。

屋子裏突然變得無比安靜,縱觀整個漢代歷史,恐怕也找不出這般有失朝儀的前例了。賈诩緩緩擡起右手袍袖,擦了擦噴濺到自己身上的龍涎,促狹地撇了荀彧一眼。

荀彧知道他的心思,輕輕嘆了口氣,起身牽住劉協的衣袖,沉聲道:“陛下,叛亂既平,理當盡早宣谕百官,以定民心。論功行賞之事,可遲後再議。”一句話避重就輕,揭過了剛才那一場荒唐的局面。憤怒的劉協想甩開荀彧,自己的手卻忽然被另外一雙溫軟的手握住了,是伏壽。伏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摩挲着他的手,不讓他再繼續逼近賈诩。

在這裏的每個人都知道天子的真實想法和立場,諷刺的是,每個人都不希望天子真的說出來。無論天子對董承之亂的态度表現得多明顯,都沒關系,但一旦宣之于口,性質便截然不同了。有時候這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卻承載着難以言說的微妙。

劉協也知道,倘若自己公開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只怕立刻會被逼宮,可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短短數日的天子時光,他心情極度壓抑,已經受夠了忍辱負重。他低下頭去,希望在伏壽那裏尋求一點點支持,這間屋子裏只有她才能體察和分享自己這種失望。

可他發現,她的眼神裏有勸慰,有擔憂,卻沒有大計失敗後的挫折感與失落。帶着惶惑與疑慮,劉協惶然地回到龍椅上,有些失魂落魄,仿佛一個鼓起的牛皮口袋被驟然戳破。

伏壽款款起身,端起一碗已調好的藥,對荀彧道:“陛下龍體未複,不可驟驚。安撫城內之事,就有勞荀令君了。”她又對賈诩與張繡道:“兩位勤王有功,朝廷與司空大人定不會辜負爾等。只是如今董承既滅,不可讓餘黨驚擾禁中,還要多費心。”

荀彧、張繡躬身領命,只有賈诩在一旁耷拉着眼皮,幾乎要睡着了,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怒火不是沖他發的。直到張繡扯了扯他,賈诩這才伏地謝恩,不忘重重地咳嗽了幾聲。

從司空府離開之後,張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的後心幾乎被冷汗溻透了。不是因為皇帝的怒火,而是因為整個不設防的司空府在西涼騎兵的包圍下。只要動動指頭,曹公的家人就會被殺戮一空。這對于一個投誠的諸侯來說,可不是什麽美妙的聯想。

“文和你何必惹惱陛下呢……”

張繡躊躇地對賈诩說。天子雖暗弱,可畢竟是天下之共主,此事若是傳出去,于聲望可是大大有損。賈诩衣襟前那一團口水痕跡猶在,在麻布上洇成一個奇特的形狀,宛若漢中道人畫的符箓。

賈诩眯起眼睛,拍了拍張繡的肩膀:“曹公和陛下之間,總會有人不開心。”張繡一愣,還沒等他品出話裏的味道,賈诩忽然停下腳步:“君侯可以退出城去了。”

他們兩個人已經走到了司空府外圍。十幾名西涼騎兵站成了一條線,警惕地望着周圍。在這些騎兵更遠的街道上,許都衛的人形成一條不甚明顯的包圍線,彼此警惕地對視着。他們前不久還是敵人,現在卻已成同袍,但染了血的芥蒂卻不是輕易可以消除的。

正如賈诩所言,欲要大信,必先大疑。一支曾經包圍了司空府的軍隊,卻沒有做出任何敵對行為就撤走了,這其中顯露出的誠意,足可以換取曹公的信任。可倘若戀棧太久,便顯得刻意要挾,反倒不美了。這其中分寸,須得拿捏得極準才行。

張繡知道自己選擇的這條路,本就是一條石破天驚的險道,稍有不慎便會身敗名裂。說實話,若不是賈诩一力操持,他自己早就南投劉表或者北投袁紹了。那些千回百轉的複雜心思,不是他所擅長的。

“我要走了,那文和你呢?”張繡問道。賈诩道:“我去拜訪幾位長安的老朋友,以後君侯的前程,就着落在他們身上了。”張繡點點頭,軍事上的姿态已經擺足,接下來得看賈诩在許都的運動了。

他跨上坐騎,雙手握住缰繩。習慣性地先環顧四周。遠處似乎還有零星的争鬥,隐約有叫喊聲傳來,應該是王服等人在城中的餘黨吧。如今許都令已經全力發動起來,張繡知道這裏不需要自己了。

幾支鳴镝飛向夜空,在城中各處的西涼騎兵們紛紛收刀策馬,跟随着他們的領袖穿過昌德門,迅速而決然地離開許都,一如他們迅速而決然地出現。

與此同時,在皇城門口。

“喝!”

又是一聲呵斥,劍鋒铿锵交錯,在黑暗中爆出火花。這是第十六次交鋒,讓圍觀的人看得心馳目眩。

交手的兩個人各自退開五步,鄧展的右臂出現了一道長長的血痕,傷可見骨,而王服的衣襟下擺被割斷了半邊。看到這個結果,站在城頭的滿寵和城下的楊修同時皺了皺眉頭。

“王家快劍,如影似電。在下甘拜下風。”鄧展挺直了身體,把長劍倒轉,抱拳贊道,王服面無表情地收劍一揖,什麽都沒說。這一場生死決鬥顯然是王服勝了。鄧展知道,若不是對方手下留情,自己傷得絕不止是一條胳膊。

鄧展随手撕下一片布裹在傷口上,正色道:“假以五年,在下還想與将軍一較長短。可惜今日不能因私廢公,憾甚。”王服道:“各為其主罷了。”

說完這句,王服回頭去看自己的“主”。董承此時扶着牆壁,面色鐵青,宛若一尊翁仲。楊修站在董承旁邊,還是那一副戲谑的表情,只是眉宇間隐藏着幾絲狠戾。這兩個人與王服站成一個三角,在黑暗中構成了一幅奇特的畫卷。

城頭傳來弓弦拉緊的聲音,黑暗中對準了王服瘦高的身影。

王服不知道楊修剛才對董承說了什麽,也不關心城頭随時可能射穿自己的弓箭,他只是一直盯着董承。直到後者張開嘴蠕動了一下,似乎下達了一個命令,王服這才轉身牽過剛才的坐騎,翻身上馬。

“逆賊休走!”

鄧展的幾名親随沖了過來。王服在馬上突然俯身,寒芒直取鄧展。親随們大驚之下,紛紛後退挺刀護住将軍。不料這一招只是聲東擊西,趁着追兵腳步一滞的瞬間,王服雙腿一夾,坐騎猛地突破了包圍。

“嗖”的一聲,城頭的弓弦響了,一支羽箭正中王服的肩頭。王服身形微晃,馭馬之勢卻絲毫不減,很快便跑離了皇城。不過他沒有朝城門方向,反而朝着城內跑去。

“快追!”鄧展下了命令。

這樣一個高手,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沒什麽用處,但如果孤身一人想在許都搞出點事來,真沒什麽人能阻止。鄧展的虎豹騎親随從城門蜂擁而出,緊緊追着王服而去。

鄧展望着遠去的隊伍,握緊長劍,把注意力集中在楊修身後。

剛才王服從楊修身邊疾馳而過,楊修和他身後的高手都沒有動。憑借野獸般的直覺,鄧展能感覺到那個影子也是個高手,恐怕比王服還厲害,心中頗有忌憚。究竟這個人是敵是友,鄧展還不是很清楚,因此絲毫不敢大意。

楊修看穿了他的心思,指了指城頭,咧嘴笑道:“鄧将軍不必戒懼,我雖不是滿大人的朋友,但也不是他的敵人——至少今晚不是。”

鄧展知道楊修暗指的是什麽。楊修的父親楊彪曾被滿寵抓入許都衛,嚴刑拷打,幾乎送掉了性命,讓城內的士大夫都震惶不已,那件事甚至驚動了荀令君出面幹涉。從那以後,楊、滿兩家,已是世仇。

現在兩個仇人卻大喇喇地攜起手來,即便鄧展再魯鈍,也嗅出了其中的異常氣味。這個純粹的軍人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不想摻和到這些紛争裏來。

“楊德祖,你不去護駕,還留在這裏做什麽,難道要等西涼兵退盡麽?”滿寵的聲音不陰不陽地從城頭飄下來。楊修仰頭道:“只留你與車騎将軍兩人在此,我可不放心。許都令會用什麽手段,在下可是一清二楚。”

滿寵的面孔從這角度望上去,顯得暧昧不清:“不,你并不清楚。”

急遽變了臉色的,不是楊修,而是站在一旁的董承。

趙彥一口氣跑到車騎将軍府,肺部已經快爆炸了,呼出的氣息都是辣辣的。對這麽一個從小讀書的士族子弟來說,這種運動量有點太大了。

車騎将軍府靜悄悄的,似乎一個人都沒有。他停下腳步,扶住膝蓋大口喘了半天氣,然後試探着推了推大門,門是虛掩的,“吱呀”一聲打開了。趙彥邁步進去,看到董妃提着一個竹邊燈籠站在影壁之前,表情疲憊而淡然。

“彥威?”董妃露出訝異的表情,顯然她沒意料到第一個踏入府邸的是他。

“快走吧!”趙彥顧不得寒暄,一把抓起董妃的袖子,就往外拽,“你父親起兵反曹,現在被外兵截殺,許都衛的人就要來董府抓人了!”

他一分辨出張繡的西涼騎兵,立刻就推測到了真相。西涼兵入城之後,許都的局勢幡然逆轉,董承敗局已定,董妃的處境将陷入前所未有的險惡。

以他的估計,即便荀彧和滿寵做了萬全準備,徹底肅清餘黨也要花上一段時間。這期間的混亂局勢,将是董家人唯一逃生的機會。一念及此,趙彥這才心急火燎地趕來董府。

董妃有些狼狽地甩開趙彥的手,趙彥以為她還在害羞,急道:“都什麽時候了,快随我出城!”董妃卻停住腳步,把燈籠舉得高高。趙彥發現她的神情有些凄厲,握住燈籠提手的指關節青筋畢現。

“趙彥威!我父親若是事敗,漢室也就完了。這個時候你不去保護皇上,到我這裏做什麽?”

這是一個無理取鬧又有些自大的問題,可趙彥偏偏被噎住了。他是大漢臣子,都城大亂,他應該第一時間去護駕才是。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鬼使神差地跑來救皇帝的妃子。

“我哪裏都不去。”董妃把燈籠擡到齊肩的高度,語氣堅定。“以往父親每次出門,我都提着這個燈籠在門口等候,今日也不例外。我董家累世深受皇恩,不曾縮頭貪生。我就在這裏迎接父親回府。若是曹賊到此,我便要在這燈籠下,看清這些亂臣賊子的面貌!”

看到董妃說得如此決絕,趙彥一時無語。他沒想到平時那個刁蠻任性的大小姐,居然有這樣的氣節,又是心痛,又是慚愧。饒是他智計百出,此時也不禁茫然失措,不知是該擊節贊美,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綁走了再說。

“少君,可是……”

董妃忽然苦笑了一下:“我這幾天總是做夢,夢裏盡是鮮血,果然應在了今日。我死不足惜,可惜了漢室這點兒骨血。”她摸了摸隆起的肚子,神色有些黯然。這胎兒才七個月,行不成托孤之事,不然托付給趙彥,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趙彥一拍腦袋:“對啊!這是陛下的龍種,漢室血脈!你豈可因小名而廢大義?”

董妃眼神閃過一絲笑意:“我意已決,彥威你不必說了——再說了,從小時候算起,你說的話,我何時聽過了?”她發出一陣輕松的笑聲,仿佛回到童年,趙彥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不知何時,一片厚重的陰雲倒覆在這座城市上空,宛若黑森森的箕鬥,看來将有一場大雪。凜冽的寒風憑空流轉在将軍府前,不僅帶來幾絲血腥味道,還順便帶來了遠處急促的馬蹄聲。

“彥威你莫要難過,你來找我,我已經很開心了。”董妃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臉,細心地把上面的血跡擦幹淨,略顯浮腫的手指滑過他的嘴唇、喉嚨,最後停留到了前襟。

正當趙彥以為要發生點什麽的時候,董妃一把揪住前襟,把他拽到面前,用極低的聲音說:“我如今要你去做一件事。”

“什麽?”

“自從寝宮大火之後,陛下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我數次相詢,都被伏壽那個賤人阻撓。你一定要代我搞清楚這件事,否則我母子死不瞑目!”說到最後一句,董妃面色變得有些猙獰,纖纖細手死命掐住胸襟,仿佛把它當做什麽人的脖子。

趙彥見她說得無比鄭重,便按下心中驚駭,先自答應了下來。他正欲問可還有什麽證據或線索,馬蹄聲已經逼近,董妃突然松開手,猛然一推,把他推入董府黑漆漆的門洞內。

一名騎士出現在府門口。董妃認出他的臉,正是那名親自押送張宇出京的魏将。奇怪的是,他渾身血污,背上還插着一支羽箭,一點也不像是來緝拿叛臣家眷的。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麽,王服已經從馬上翻下來,大聲道:“你父親已敗,派我來救你出城!”

董妃愣怔間,正要拒絕。王服卻沒有趙彥那等好脾氣,攬住她粗大的腹部,雙臂用力生生把她抱上了馬去,随即自己也跨了上去。王服近乎搶親般的粗暴吓住了董妃,她乖乖地不再反抗。由于雙足無處可踏,她兩只手只得緊緊抓住王服的腰帶,生怕跌落下去。

王服顧不得張望四周,一甩缰繩,帶着董妃飛快地離開。他們離去不到片刻,大隊虎豹騎的士兵蜂擁而至。

董承的家族在戰亂中離散,他的妻子也已病逝,目前董府裏唯一有政治價值的,只有懷着龍種的董妃。王服和董承早有約定,若大事不濟,他務必要接上董妃,逃出許都。

為首的虎豹騎隊官迅速做出了判斷,只留下兩個人看守董府大門,然後下令全軍繼續追擊。搜查董府的工作,等到許都衛趕到再做不遲。

這個決定救了趙彥一命。

兩名士兵只能看住大門,趙彥趁機悄悄地從董府側牆的狗洞裏鑽了出去,這個狗洞還是董妃以前告訴他的,想不到今日派上了用場。今夜對他來說,可真是歷經磨難的狼狽之夜。不光肉身上受到折磨,精神上更是屢受沖擊。先是董承、王服的起事,然後是西涼兵突兀的進城,最後董妃還給他留下一句心驚肉跳的話。

“皇帝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趙彥在狗洞中鑽行的時候,心中反複咀嚼這句話,卻始終不得要領。他默默地希望王服能夠順利地把董妃救出去,讓這句話不必變成遺言。

王服帶着董妃疾馳在許都城內,兩個人都保持着緘默,只聽得到坐騎粗重的鼻息聲。

追兵們越來越多,不斷從身後和側面圍堵而來,有好幾次,王服都是在包圍網形成前的一剎那一躍而出。這時董妃才發現,這條路線看似古怪,卻利用地形巧妙地甩掉了大部分追兵,讓他們的數量優勢得不到發揮。零星靠近的追兵,根本在王服劍下走不了一合。

“也許這樣真的能逃出去。”董妃心裏驀地升起一個微渺的念頭,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裏面的胎兒輕輕踢了母親一下,似是有些欣喜。當希望若有若無地出現時,這輕輕一踢,讓她那因絕望而堅定的殉死之心,産生了些許的動搖……

找一個地方,把孩子生下來,即使父親死了,還有趙彥可以幫忙,天下諸侯那麽多,總有能接納我們娘倆的吧。董妃的心思單純,迷迷糊糊地在馬背上想着。

一聲馬匹的長鳴把董妃帶回到冰冷的現實。她發現坐騎移動的速度越來越慢,前面的騎士左右搖擺,幅度越來越大,似乎已經神情渙散握不住缰繩。鮮血從騎士的肩上傷口滲出來,在箭杆附近凍結成了一圈暗紅色的冰淩。

“你沒事吧?”董妃問。

王服搖搖頭,覺得嘴唇有些發苦。他已經數次幾乎摸到城牆邊,卻又被追兵逼着轉向另外一個方向。看來滿寵和鄧展他們已經洞悉了全部計劃,幾條秘密的潛逃路線附近都安排了伏兵。他們現在是甕中之鼈,根本無路可逃。

“這是我第二次護送女人出城吧?”王服一陣苦笑,不由得想起從前的往事。可惜這一次看來不能成功了。他的身體越來越沉重,意識也越來越模糊,絕望如同一塊泰山巨石,重重壓在心口。

他們向西又跑了一陣,拐過一座箭樓,王服陡然看到前方遠遠地有許多火把,還能聽到人聲與金屬铿锵聲。王服急忙拉住缰繩,長長嘆息了一聲,默默地撥轉馬頭,開始了新一輪的奔走。

董妃開始還以為他有備用路線,很快卻發現馬匹的行進方向非常奇特,并未朝着任何一座城門前進,反而逐漸深入城中荒僻之處。看王服毫不猶豫地操弄缰繩,董妃感覺他似乎在前方有一個十分明确的目标。

“大概父親另外還有安排吧。”她忍不住想。

當馬匹又穿過一條小道後,王服終于支持不住,“撲通”一聲從馬上跌落。董妃驚呼一聲,失去了平衡,也随之落地。幸好她是背部着地,雖被石子硌得生疼,但肚子總算被雙手護住,沒什麽大礙。

董妃側着身子,咬緊牙關從地上爬起來。她擡頭看到,王服的發髻都跌散了,數束長發披落在肩上,狀若瘋子。他想勉力半支起身體,卻不防右肩一矮,整個人又癱了下去,表情十分痛苦。

她心中一沉,剛才的一連串逃亡讓王服已經耗盡了體力,背後的箭傷更是雪上加霜,如今已是強弩之末,斷斷是無法再護送了。董妃沖王服喊道:“接應到底在哪兒?”

如果這是一個事先準備好的計劃,那麽在附近一定會有安排。一條密道,一輛馬車或者幾個潛藏的高手。

可惜王服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他徑自掙紮着爬到一棵枯樹下,整個人斜躺下來,渙散的目光飄向別處。董妃疑惑地盯着他,心中有些不解。夜色太深,她無從判斷是在許都城的什麽位置,只勉強看到在不遠處有一棟木屋,門前還斜插着一枝剪下來的梅花。

他費盡辛苦,就是要來這裏?董妃心中浮出疑問。大腹便便的她也沒什麽體力了,只得在枯樹旁尋了處井闌坐下來,讓冰涼的井石頂住腰間,才稍微好受一時。

如附骨之蛆的追兵們靠近了,他們一直被王服牽着鼻子,卻從來沒真正被甩掉。王服看着一個接一個士兵從雪中跳出來,突然擡起脖子,竭盡全力發出一聲尖利的長嘯,驚起了附近枯樹上的幾只烏鴉。

木屋也受了驚,亮起了一盞燭燈。很快屋門打開,一名女子披着斑花麻衣,端着一個燭臺走了出來。董妃看到,王服的眼神陡然間變得溫柔起來,目不轉睛地望着那名女子,原本攥緊的拳頭慢慢松開了。那女子的眉眼她認得,是劉協哥哥劉辯的妃子唐姬。

“原來他無處可逃,特意跑來見這女人最後一面。”說來奇怪,董妃此時卻沒什麽怒意,反有一絲淡淡的羨慕。她懶懶地靠着井闌,渾身沒一絲力氣,四肢已凍得發僵,就連思維也遲鈍了許多。“若是他也對我這般好,不知是什麽滋味。”

忽然一滴冰涼的雪花優雅而緩慢地落在她的鼻尖,董妃仰望夜空,看到無數朵雪花自天頂悄無聲息地落下,如一隊奔喪戴孝的儀仗,轉瞬間就把枯樹下的兩個人蓋上了一層素白。

唐姬看到了遠處枯樹下的人影,她有些驚慌地張望了一下,想朝屋子裏縮去。王服又一次發出長嘯,這一次的嘯聲帶着簡單的旋律,三長一短。

唐姬手裏的燭臺微微一顫,她記得這嘯聲。當年在長安逃亡之時,王服曾與她約定,嘯聲三長一短代表他已被敵人包圍,要她獨自逃生。那時候兩個人最終都順利脫險,所以這個暗號并沒用上。想不到在這許都城內,這嘯聲終究還是響了起來。

她半步在門外,半步在門內,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進退。雪花飄落在燭臺四周,一部分被微弱的燭火融化,但更多的繼續洶湧撲來。唐姬躊躇了一下,一邊擡起手遮擋在燭臺頂上,以免燭光被雪花熄滅,一邊朝着王服走了幾步,木屐在雪地裏留下淺淺的一行足印。

王服望着自己夢萦魂牽的女子,嘴角牽起一絲笑意。既然無路可走,那麽死前看着她,也是一種解脫。

“保護唐夫人!”

後頭的追兵已經趕到,散開成一片扇形靠攏過來。王服抓緊了最後的時間,掙紮着從冰雪裏站起來,從靴中拔出一把匕首,朝她刺去。

唐姬的反應十分迅速,她一手捏住刺來的刀刃,一手按在王服手腕上發力,瞬間讓匕首調轉方向。這一招拆卸正是王服在長安教她的,她熟極而流,眼下自然而然地便用出來了。匕首剛被調轉,王服手臂一振,刺入自己胸中。唐姬“啊”了一聲,卻已經來不及阻擋。

王服拼盡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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