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2)
承餘黨的個人義舉罷了。郭嘉對這個結論并不贊同,不過他要前往官渡,便沒有徹查。
“雖然還有些隐患,但有荀令君在,沒問題的。”郭嘉臨走時說。荀彧對此只能苦笑。他知道為何郭嘉如此幹脆地撒手不管,因為趙彥的好朋友陳群非常憤怒,一口咬定是郭嘉陷害忠良,官司一直打到了曹操那裏。郭嘉索性把爛攤子交給荀彧來收拾,自己揚長而去。
趙彥之死的震動還不止是在許都,它被有心人渲染成了一起政治迫害事件,和楊彪被拷掠的事提升到同一高度,甚至被寫入了袁紹的檄文中去,這在士人之中造成了波動。更有人把這說成是古文派對今文派的一次挑釁,一個與世無争的今文士子,在古文派當權的城市裏慘遭殺害,這是要用刀匕來毀滅經學。
荀彧在許都禁止了這些流言的蔓延,但許都之外就無能為力了。
他努力搖搖頭,把這些思緒都努力趕出腦海。與在前線鏖戰的曹公相比,這些都是小事。如何把足夠的兵員和補給送上前線,才是最重要的。他深吸一口氣,踏進寝殿。在他面前,伏壽穿着全套宮裝,跪坐在坐榻之上,光彩照人,只是眉宇間有幾分寂寞。
荀彧伏在地上,執君臣之禮,伏壽揮揮寬袖,第一句便開口問道:“陛下可還安好?”
這是他們每次見面,伏壽必問的第一句話。荀彧垂首道:“最新得到的消息,陛下已抵達白馬城。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幾日他們已進入袁營了。”
伏壽微微側頭,身子前傾,唇邊挑起一絲耐人尋味的弧線:“荀令君是在擔心陛下?”
荀彧嘆了口氣:“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陛下此舉,臣終究是不贊同的。袁營兇險,又有田豐、沮授這樣的人在,一步算錯,就可能萬劫不複。”他從一開始就不贊成這種高風險的計劃,但事已至此,無可奈何。
“咱們這邊,不是有從不犯錯的郭祭酒嘛。”伏壽語氣裏帶着淡淡的自嘲。
“縱有千般妙計,奈何鞭長莫及。到頭來,還得要看陛下自己。”
“陛下天資英俊,聰敏機變,這些小事,想來難不倒他。”
“您對陛下,可真是信心十足哪。”荀彧毫不掩飾自己的擔憂。
“那是當然了。”伏壽整張臉上都洋溢着笑容,那是一種自信而幸福的笑容,“那可是我的夫君、當今的天子啊,一個能在董卓、呂布、李傕、郭汜、楊奉等虎狼之間周旋數年,仍能保全漢室的男人。”
沒等荀彧回應,她忽又輕聲喟嘆:“不過荀令君的擔心,也不無道理。如果有可能,我真想趕到官渡,與陛下同進退,也勝過在深宮裏每日提心吊膽。”她看荀彧臉色有點僵硬,又笑道,“說說而已,荀令君別這麽緊張。這點輕重,我還分得清楚。”
剛才還對天子信心十足,現在卻又擔憂安危,女人的心,真是矛盾。荀彧心想。伏壽斂起笑意,把略顯豐腴的身子挺直,她身材本就很高,這麽一挺,對荀彧就成了居高臨下的俯瞰。
Advertisement
“對了,聽說最近孔少府在城裏四處游走,可還是為了聚儒之事?”伏壽問。
荀彧苦笑着點點頭。孔融除了到處宣揚趙彥被迫害的事情,一心一意只忙一件事,就是搞許下聚儒之議。這最初只是曹氏一個小小的安撫手段,卻被這位大儒抓住機會,大聲嚷嚷,傳書各地,拳打腳踢弄到了今日的局面。
伏壽帶着絲嘲諷道:“哦,看來孔融是打算把這次聚儒,搞成第二次白虎觀啊,他野心不小。”
章帝建初四年,天下大儒群集在京城白虎觀內,今文派與古文派展開了一場大辯論,最終核定了五經同異,由班固執筆寫成《白虎通義》,成為儒學名典,影響深遠。孔融這一番舉動若是成功,史書上恐怕會大大地書上一筆。
荀彧道:“學問之議,有裨人心,乃是好事。可惜眼下戰事緊,朝廷無餘力顧及,只好辛苦孔少府一個人了。”
荀彧的意思很明白,你想玩可以自己去玩,我們不攔着,但絕不要指望朝廷給你什麽襄助。伏壽其實對孔融也很無奈,她不認為這種文人的耍嘴皮子能有什麽實際用處,可孔融卻樂此不疲,大概是為了虛名吧?她不由得暗自慶幸當初沒把他拉進反曹陣營——這家夥當自己人的破壞力比當敵人還大。
于是伏壽道:“這些事情我們婦道人家不好參與,荀令君您定便是。”算是表明了漢室的立場。
兩人又閑談了幾句,荀彧便告辭了。當他離開皇城返回尚書臺時,卻在門口看到一位出乎意料的訪客。卞夫人荊釵素裙,滿面愁容地等在門外,她看到荀彧過來,快步迎了上去,連聲問道:“可有我兒的消息?”
曹丕偷偷離開許都的事,是他自作主張,除了劉平誰都不知道。卞夫人一直到當晚,才發現曹丕留在枕下的告別信,一度昏死過去。得到消息的荀彧也吓了一跳,可已經阻攔不及。卞夫人哭鬧不止,直到荀彧吓唬她說,如果再鬧下去消息洩露,曹丕一定性命不保,她才收起哭泣。
官渡高層也因為曹丕的出走而震動了一番,連郭嘉都向曹公請罪。不過曹公表示,既然孩子願為國分憂,也該歷練一番,既然已經去了,就做出些名堂再回來。有了這句話,這段鮮為人知的喧嚣才算徹底平息。
卞夫人雖然不鬧了,卻三天兩頭往尚書臺跑,打聽自己兒子安危。面對這位焦慮的母親,荀彧一點辦法也沒有。于是荀彧把對伏壽說的話又對卞夫人說了一遍,卞夫人聽了,眼皮一翻:“進了袁營,天子若是生有異心,把我兒子出賣了怎麽辦?”
荀彧知道說什麽都沒用,索性把郭嘉擡出來:“有郭祭酒籌謀,不會有事的。夫人莫非信不過他?”卞夫人果然無話可說,只是低聲嘟囔道:“他也不是神仙,豈能事事都算得準……”
“還有賈诩賈文和呢。這兩個人在一起,天下沒有辦不成的事。”
一聽到這個名字,卞夫人神色一怔,隐隐帶着怒氣:“你是說那個幾乎殺害我兒的人麽?”
荀彧這才想起來,宛城之時,十歲的曹丕幾乎命喪沙場,他媽媽對賈诩不可能有太好的印象。荀彧暗叫自己糊塗,連忙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賈诩歸了曹公,自然會盡心竭力。”
“希望如此。”
卞夫人咕哝了一句,卻也沒過多糾纏,轉身離去。這讓荀彧松了一大口氣。
袁、曹的中原大戰,從一開始就為天下所矚目。而在建安五年的四月,這個戰場上出現的古怪态勢,卻令許多圍觀的策士們胡須捋斷了一地。
先是袁紹先鋒進逼白馬城,圍而不攻,意圖圍城打援。可顏良居然莫名其妙地輕軍而出,結果被曹軍抓住機會,在一場遭遇戰中被降将關羽斬殺。曹操立刻親率主力離開官渡,進逼白馬,公則與淳于瓊不得不解除包圍,倉皇東遁。而袁紹的大軍,還安然待在黎陽,不動聲色。雙方這第一回合的落子,都有些飄忽。
從表面看,是曹軍主力盡出,逼走了公則。只有少數敏銳之人才注意到,這兩者的先後次序,其實和想象中完全不同。先是公則解圍而走,然後曹操的主力才不情願地趨向白馬,就像是一頭被人扯着尾巴倒着拽出巢穴的猛虎。
黃河岸邊,一萬多名袁軍正徐徐沿河而東,隊伍中間打着“郭”與“淳于”的旗號,朝着黃河渡口開去。他們背後的白馬城頭已經飄起了黑煙,應該是東郡太守劉延在焚燒資財辎重,看來曹軍也是無心久守。
公則和劉平并肩騎行,奇怪的是,曹丕居然跑去和淳于瓊一路,居然還談笑風生,讓郭、劉二人均大感意外。
關于劉、魏兩人的身份,公則只告訴淳于瓊這兩個人是從許都逃出來投誠的,卻隐瞞了漢室的事——他可不想跟別人分享果實。淳于瓊看起來相信了這套說辭,他對劉平毫無興趣,卻對曹丕大感好奇。
之前為了不暴露身份,曹丕在七步之內編出了一套兄弟相争買兇殺人的故事,搪塞住了淳于瓊。鄧展被幾名侍衛抓回隊伍裏,五花大綁,當成真正的囚犯。曹丕向淳于瓊求情,說鄧展此人是欠了魏家人情,才被迫出手,是個義士,不必嚴懲。淳于瓊對此大加贊賞,說你這娃娃年紀輕輕,倒真是有度量。
袁軍開拔以後,淳于瓊把曹丕叫過去,細細詢問起鄧展與魏家的恩怨。曹丕沒料到淳于瓊的好奇心這麽重,只得硬着頭皮編下去,這個故事越編越大,心中已有些發虛。好在淳于瓊盤問了一陣,話題一轉,忽然問起魏蚊的事來了。
“你可聽過魏蚊?”淳于瓊問道。
曹丕一愣,旋即答道:“這不是我的名字麽?”
淳于瓊呵呵笑了幾聲:“不,是蚊子的蚊。”他在虛空比畫了幾下,繼續道,“聽說過這個詞兒沒?”
“一到夏季,我倒是少不得要喂幾回蚊子。”曹丕笑着故意裝傻,心生警惕。
“魏蚊可不是蚊子,它是一種毒蠍,只在我家鄉蒙山——聽過沒,就是琅琊郡開陽附近——尋常蠍子只有三對足,而魏蚊卻有四對足,再算上兩只大螯,又叫做全蠍,毒性甚猛,每年都要蟄死好多人。”
“那幹嗎叫魏蚊呢?”
“你知道孫膑圍魏救趙的故事吧?在馬陵伏擊了魏國大将龐涓。龐涓自殺前懷着一腔怨毒,全噴在了齊兵身上。孫膑連忙把染毒的士兵帶回到蒙山,赤膊卧地。蒙山的蚊子紛紛飛出來,把毒血吸光。龐涓的毒太過猛烈,結果這些蚊子全都變成了毒蠍,從此被人稱為魏蚊。這故事,不是從小在琅琊長大的人,都不知道呢。”
曹丕早就聽母親說過這故事,現在卻裝成第一次聽到,興致盎然。淳于瓊講的時候,一直在觀察曹丕,看他的神色似是第一次聽說,有些失望。
扶風的魏氏,能跟琅琊有什麽關系,名字裏帶個“文”字的人,也不知有多少。“看來只是個巧合吧,我想太多了。”淳于瓊敲敲腦袋,有些懊喪。
“淳于将軍,你莫非也是琅琊人?”曹丕好奇地問。
“不,我是臨淄人,不過我母親是琅琊的,所以知道很多當地掌故。”淳于瓊昂起頭,望着天空,難得地嘆息了一聲,“她老人家去世好多年了,死的時候還是個太平之世。”
曹丕沒吭聲,心裏嘀咕了一句,原來是半個同鄉。淳于瓊決定再試一次,憑着野獸般的直覺,他總覺得眼前這小家夥有些古怪。他決定再抛出些猛料來。
“董承你知道吧?”
“知道。前一陣子不是剛在河北去世麽?”曹丕點頭。董承死後,許都大造輿論,天子還親自下诏問責袁紹,傳得沸沸揚揚。
“其實他是被我從許都救出來的,結果剛剛渡河,就突然毒發身亡了。”淳于瓊說。這本是軍中機密,不過一來他覺得這些秘密沒什麽大不了的;二來規矩什麽的,他淳于瓊可從來不會在乎。
曹丕果然一陣訝然,不明白為何淳于瓊會吐露這等要密。淳于瓊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繼續道:“臨死之前,董承留下兩個血字,就是‘魏蚊’,所以我一直在懷疑,董承想表達的消息,一定很重大,這事和琅琊人關系不淺——魏文,你既然在許都待過,可知道有什麽特別出名的琅琊人麽?”
曹丕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
這個變化被淳于瓊敏銳地捕捉到了:“怎麽?你想到了誰?”曹丕連忙掩飾道:“沒,沒想到,我只認識幾個商人,其他人接觸不多。”淳于瓊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剛想追問,曹丕連忙一抖缰繩:“淳于将軍,我還有事,先過去那邊了。”
淳于瓊沒有阻攔,任其離開。望着曹丕有些慌張的背影,淳于瓊饒有興趣地舔了舔嘴唇。這個小家夥的身上,可藏着不少秘密。他最喜歡混亂,還特別喜歡未知。現在他憑着直覺朝這片不知深淺的小池塘投下一塊石頭,究竟水有多深,能激起多少漣漪,可着實令人期待。
曹丕逃離淳于瓊的身邊,一直在埋怨自己,那個大鼻子一定看出了什麽端倪。“我明明可以再從容一點,再從容一點。”他暗自念叨。他這次冒險出來,一是為了解決自己的噩夢,二來也存了向父母炫耀的心思。他能做得比大哥曹昂更好。現在自己居然被淳于瓊一句話震得方寸大亂,這可太沉不住氣了。
但那句話,實在是太震撼了。許都的琅琊人,曹丕只知道一個,那就是自己的母親卞氏。難道母親居然跟董承有勾結嗎?那也太荒謬了!!
曹丕勉強按下煩亂的思緒,把徐他喊了過來。鄧展“刺殺”事件發生以後,徐他俨然成了曹丕的保镖,一直緊緊地跟在身後,以防萬一。
“那個刺殺我的人,你還記得相貌麽?”曹丕問。
徐他默默地點點頭。那件事發生以後,他很快就趕了過來,把鄧展的相貌看得很清楚,這也是殺手必備的能力。
“一會兒我要你搞清楚他所在的馬車,守衛的情況,然後設法給我傳一句話過去。”
“好。”徐他一句廢話沒有。
曹丕向前又騎了一段時間,忽然怔住了:“郭大人和劉先生呢?怎麽不在隊伍裏?史阿呢?”
徐他道:“他們剛才先行離開大部隊了,沒說去哪裏。”
“你怎麽不告訴我?”
“您又沒問過。”徐他一本正經地回答。
徐他并沒有說謊。就在曹丕和淳于瓊聊天的時候,公則、劉平和史阿三人已更換甲胄,離開了大部隊,朝着黃河一處小渡口奔去。在那裏,已經有一條舢板預備着。他們棄馬上船,來到北岸,繼續走了一段,來到一處小村子。
村民們早就逃光了,村子裏靜悄悄的,幾乎沒有任何聲音。說幾乎,是因為劉平在行進過程中聽到幾聲輕微的铿锵聲,這是弩機上膛的聲音。
“這裏就是東山?”劉平眯起眼睛問道。許下靖安,河北東山,這是中原最有名也最隐秘的二府,分別代表了曹操與袁紹在暗處的力量。靖安的威名,劉平通過許都衛略知一二;而這個東山,今日才得以見到它的真面目。
“這裏只是個臨時據點罷了。随戰局不同,東山的位置随時在變。蜚先生身在之處,即是東山。”公則解釋說。劉平表示理解,如果耳目不盡量靠近一線,及時掌握情況,那它就毫意義。
幾名身披鎖甲的守衛不知從何處閃身出來。他們明顯認識公則,但仍對這三個人一絲不茍地對口令、搜身,把他們當成危險的刺客來對待。劉平甚至懷疑,他們與公則對口令的語言都暗藏玄機——如果公則是被人挾持而來,那麽他就能不動聲色地發出警告。
經過煩瑣的檢查手續以後,他們終于被放行進入村子。村子裏有不少青袍小吏,或抱着文卷或拿着紙筆,行色匆匆,腳步卻極輕。出乎劉平意料的是,蜚先生的居所居然不是在屋子裏,而是選在了一處大院的地窖裏。那是一個略為傾斜的漆黑洞口,窖口用木框圍住,仿佛巨獸貪婪的大嘴。
史阿守在外頭,劉平和公則魚貫而入。地窖裏寒意凜然,土壁挂着白霜,外頭的春意與這個小世界沒半點關系。不過地窖空間倒是頗為寬敞,劉平居然能直起腰來走路——看來原主人挖地窖的時候,也有避戰亂的打算。
在地窖的盡頭處,幾截蠟燭閃着晦暗不明的火光。一個人影佝偻着跪坐在一張薄薄的毛毯上,身邊是數不清的紙卷、簡片以及絹帛。牆壁上滿是墨跡,有文字,也有符號,筆觸無一例外都很淩亂,似乎是信手而為,無法辨讀。
“你們來了?”
人影嘶啞地問候道。劉平這才看清這個叫做“蜚先生”的人,不由得一驚。他身體佝偻,一襲青袍把他從頭到腳都遮住,只露出一頭白絮般的頭發和一只赤紅色的眼睛,像是蚩尤麾下的九黎魔獸。
公則快走兩步,趨前彎腰向蜚先生問候,說明來意。蜚先生的紅眼珠盯着劉平,眨都不眨一下,劉平身上浮現一層雞皮疙瘩。他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告訴自己人不可貌相。這頭怪物,可是唯一能跟郭嘉對抗不落下風的男子。他拱手道:“蜚先生,久聞大名——在下劉平。”
蜚先生沒有回禮,而是圍着劉平轉了幾圈,鼻子像狗一樣聳動。劉平不知他是什麽用意,站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蜚先生突然擡起頭,嘶啞的嗓音如同沙磨:“你身上,有郭嘉的味道。”
劉平不動聲色,也把衣袖舉到臉前嗅了嗅:“那是一種什麽味道?”
“自負,自戀,還有一股自以為是的惡臭。無論是誰,只要跟郭嘉扯上一點關系,就會沾上這種味道,比秉燭夜行還要醒目,休想瞞過我的鼻子。”蜚先生陰森森地說道。
劉平嗤笑一聲,憑味辨人品,這說法實在荒誕不堪。蜚先生俯身從書堆裏拿起一卷冊子,扔給劉平:“漢室宗藩的系譜裏叫劉平者一共三人,都不符合你的年紀。你到底是誰?”
如果說剛才的疑問是無理取鬧,那麽現在這問題則犀利無比,正中要害。所有的漢室宗親,都有譜系記錄,誰祖誰父,一定有底可查。蜚先生在劉平造訪之前,已經做足了這方面的功課。
劉平把手平擱在膝蓋上,看也不看那卷冊:“玄德公還號稱是中山靖王之後呢,又有什麽人當真?宗藩只是名義,姓氏只是代號——你只要知道,我是代天宣诏的繡衣使者,這便夠了。”
蜚先生不為所動,他從青袍裏伸出一只枯槁的手,點向劉平的鼻尖:“你入我東山腹心,還拿這些話來敷衍遮掩,未免太愚蠢了。”
劉平昂起頭來,眼神變得淩厲起來,他把蜚先生的手指推開,冷冷說道:“在下此次北渡,是為了召集忠良之臣複興漢室,征辟調遣,可不是來乞讨求援。袁大将軍四世三公,皆是朝廷封授,你們東山不過是其僚屬,又有什麽資格敢對天子使者無禮?!”
公則沒想到,一見面這兩個人就快吵起來了,趕緊站出來打圓場。蜚先生緩緩坐回到毯子上,嘿然道:“郭公則,你忒小看了郭嘉。以他的耳目之衆,漢室派人潛入官渡,又怎麽會覺察不到?這人不過是個死間,行動舉止都帶着一股郭氏臭氣,留之無用!”
公則聽他這麽說,不禁有點氣惱。人是他帶來的,蜚先生毫不客氣地指為細作,等于是抽他的面皮。他忍不住開口道:“先生太過武斷了吧。劉先生此來,所送之物誠意十足,又襄助謀劃,就連撤軍之策,都與先生暗合啊。”
蜚先生發出一聲幹癟的笑聲,傲然道:“這就對了,除了郭嘉,天下誰又能與我謀劃暗合?”
劉平無奈地搖搖頭道:“自從進窖以來,您一共說了九句話,倒有七句是與郭嘉有關系。看來您對郭嘉的忌憚,當真是刻骨銘心,已容不得別人了。”
聽到劉平這麽說,蜚先生的眼球變得愈加赤紅,似是用滿腔怨憤熬成血汁,慢慢滲出來,他一字一句道:“郭嘉是個混蛋,但他也是個天才。我恨他入骨,也了解他最深。所以我根本不信,區區一個漢室,能背着他玩出什麽花樣來。”
劉平冷笑道:“這話倒不錯。郭嘉一向算無遺策。以河北軍勢之盛,去年尚且被阻于官渡不得寸進;以先生之大才,先死董承,再折孫策,敗績種種,慘不忍睹。我們漢室,又能玩出什麽花樣?”劉平本以為這赤裸裸的打臉會讓蜚先生暴跳如雷,卻沒想到對方的癫狂突然消失了,就連眼球顏色都在慢慢變淡,整個人似乎一下子冷靜下來。
“他特意送你到此,是來羞辱我的麽?”蜚先生問,語氣平靜到讓人生疑。
劉平大笑:“不錯,正是如此!郭大人,我去地窖外頭等你處置,這裏太憋屈了,不适合我。”說罷朝公則一拱手,轉身要出去。
“站住。”蜚先生突然喊道。
劉平腳步卻絲毫不停,公則過去扯住他袖子,口中勸慰。蜚先生忽然道:“郭嘉絕不會只是為了羞辱我而煞費苦心,他從來不做多餘事。”
劉平回首道:“這麽說,你現在知道自己錯了?”
“不,你肯定是郭嘉派來的,這一點毫無疑問。”蜚先生的獨眼閃動,青袍略微搖擺,“只不過在你的身上,除了郭嘉的惡臭,還多了點別的味道——我剛才是要撬開那一層郭嘉的殼,露出裏面你的本心。現在我給你一個機會,別用郭嘉那套說辭,用你自己的想法,試着說服我。”
公則暗暗叫苦,已經把臉撕到這份兒上了,他說出這種話,劉平又怎麽會答應。可他又一次猜錯了,劉平聽到這句話,反而回身重新跪坐下來,露出自信滿滿的微笑。
“用我自己來說服你,一句話就夠了。”
蜚先生和公則都微微一訝,他要在一句話內解釋自己的身份,撇清與郭嘉勾結的嫌疑,怎麽可能做得到?劉平環顧左右,深吸一口氣,緩緩吐道:“我乃是楊俊之子。”
他這一句話無頭無腦,公則聽了莫名其妙。蜚先生卻陷入沉默,整個地窖裏,只聽見粗粝的指甲有節奏地敲擊在石塊上。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過了許久,蜚先生方才擡頭說道:“楊俊字季才,河內獲嘉人。受學于陳留邊讓,曾在京城任職,後任曲梁長。建安四年末,楊俊受司空府征辟,前往許都,途中遇襲,斷一臂,獨子死難,如今在許都調養。有傳言他在京時與楊彪有舊,屬雒陽一黨。”
劉平心裏暗暗佩服。東山不愧是與靖安齊名的組織,連許都發生的這些細小的事情,都查得一清二楚。
“你是說,你就是楊俊的兒子……我記得,嗯,叫楊平?”
“不錯。”劉平嘴角一顫,這個蜚先生居然随口便把一個人的履歷報出來,不知他腦子裏記着多少東西。
“也就是說,你父親僞造了那一場劫難,為的是湮滅你的身份,好為天子做事。”
劉平點點頭,同時在心裏湧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慨。這不算是謊言,在原本的計劃裏,他是被安排作為天子的影子而存在,只不過計劃永遠追不上變化……
蜚先生居然笑了:“你若說別人,我還有些遲疑。但說起楊俊了,這事便好分辨了。他去許都之前,在曲梁可是個好客之人。”劉平心中一動,果然不出所料。他一直在懷疑,自己父親在外面的奔走,是負有特別使命的,現在終于從蜚先生口中得到了證實。
楊彪之前曾被滿寵拷掠,曹操認為他與袁術之間有姻親關系,會借此與袁氏裏應外合。現在劉平明白了,所謂“袁術姻親”那只是在明面的掩護,楊彪真正與河北袁氏聯系的中轉管道,卻是在曲梁的楊俊。
“你父親是個胸中有鱗甲的人。”蜚先生簡單地評論了一句。劉平還好,公則卻多看了他一眼,隐有妒意。蜚先生可從來不輕易誇獎別人。
蜚先生又問了幾個細節問題,劉平一一作答,氣氛逐漸趨于緩和。楊俊這條線異常隐秘,連郭嘉都不知道。劉平說出其中的細節來,自然便能證明自己身份。諷刺的是,蜚先生以為是楊俊把秘密告訴了兒子,實際上,這些秘要都是楊俊觐見天子之時一一交代的,那時候他們已不是父子。
“也就是說,你父親犧牲了自己,把你變成漢室的一枚暗棋,替天子打點外頭的一切。”
“不錯,所以我剛才說過,名字只是個代號,對我來說,它毫無意義。你只需知道我效忠的是誰,就夠了。”
劉平微微苦笑道。他現在的處境,委實有些奇妙。在伏壽、楊修的眼中,他是僞裝成劉協的劉平;在荀彧、郭嘉和曹丕的眼中,他是僞裝成商人劉平的劉協;在蜚先生和公則的眼中,他又變成了僞裝成漢室密使劉平的楊平。諸多身份,交織紛亂,他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不要迷失。
“在謊言的旋渦裏,最可怕的是忘記真實。”楊修曾經如此告誡過他,現在他終于明白了。“可我真實的身份,到底是誰呢?”劉平忽然沒來由地想。可他不知道答案。
蜚先生又道:“我聽公則說,陛下準備了一份衣帶诏,可有此事?”
“不錯,但這只能傳達給兩個人:要麽是袁大将軍,要麽是荀谌先生。”
公則看了蜚先生一眼,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劉平莫名其妙,問他何故發笑,公則指着蜚先生道:“你要傳達口谕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哪。”
劉平大吃一驚:“您,您就是荀谌?”
荀谌是當世名儒,又是荀彧的從兄,在劉平心目中應該也是個風度翩翩、面如冠玉的儒雅之人,怎麽會變成這番摸樣。
蜚先生嘿然一笑:“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劉平徹底糊塗了。
公則看向蜚先生,看到後者微微點頭,這才拍了拍劉平的肩膀:“劉老弟,為了表達對漢室的敬意。我今天就告訴你一個東山最大的秘密:荀谌,已經死了。”
“死了?”劉平雙目立刻瞪圓。這怎麽可能?荀谌對許都非曹氏陣營的人來說,是個特別的存在。楊彪、董承甚至孔融,都曾經與他有過接觸,荀谌就是袁氏的代言人。楊俊當初在曲梁,就是負責楊彪與荀谌的交流。
“死了有幾年了。但他的身份特別,不利用一下實在可惜。這幾年來,你們許都接觸到的‘荀谌’,都是出自蜚先生謀劃,我和辛氏兄弟負責書信往來,并不時放出點風聲,證明他還活着。”
公則手舞足蹈,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荀氏是郭氏最大的對手,他公則能操縱一具荀家的僵屍,把荀家的人玩得團團轉,還能給那個荀令君添點麻煩,沒什麽比這更開心的事情了。這事太過隐秘,公則不好公開炫耀,如今終于可以對外人說起,他自然是說得滿面生光。
“這一具屍體,非常好用。這秘密知道的人,可不多。”公則像是在評論一道秘制菜肴。就連董承,他們都不曾說出真相,以致他臨死前還叫着要見荀谌。
劉平面色不動,心裏卻嘆息。他本來的計劃裏,荀谌是重要的一環。但現在看來,這計劃要做大幅修改了,而且留給他思考的時間并不多。
“既然如此……”劉平一邊斟酌一邊控制着語速,“那麽這個衣帶诏,就交給您吧。”
劉平說完從腰間摘下一條衣帶。蜚先生接過去把它抓到鼻子前,仔細地聞了半天,這才說道:“嗯,這條衣帶诏裏,沒有郭嘉的臭味,應該是天子親授——你能念給我們聽麽?”
公則和蜚先生伏在地上,就像是兩名恭順至極的臣子。無論真心如何,禮數上還是要做周全。劉平朗聲念道:“假曹氏之意,行漢室之實。兩強相争,漁利其中。欽此。”
蜚先生哈哈大笑:“陛下果然是聰明人,沒拿些廢話謊話來羞辱我。”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漢室地位雖高,實力卻衰微至極,只能借袁紹和曹操這兩個龐然大物的碰撞來尋求機會。這點心思,怎麽都是藏不住的,天子索性挑明了其中利害,你利用我,我也利用你,把話說在明面,大家都方便。
笑了一陣,蜚先生又露出敬佩神情:“自光武之後,天子可算是漢室最傑出的人才,有眼光,有手段。在治世可比文景,亂世若逢機遇,也是秦皇孝武之俦。這麽一個人物,卻被困在許都這個牢籠裏,實在可惜,可惜。”
“陛下春秋正盛,可還未到蓋棺論定之時。”劉平意味深長地回答。
蜚先生把衣帶诏放下,擡起手不知從哪個角落端出三個木杯,杯裏盛着點黃顏色的醇酒:“說得好,就讓咱們祝陛下長命百歲吧。”三個人一起舉杯,一飲而盡。劉平心裏一下子如釋重負,懾服公則,是第一步;擺脫郭嘉的陰影,是第二步。他前來官渡的意圖,正在一步步地實現。
地窖裏的氣氛,變得融洽起來。蜚先生又給劉平奉上一杯酒:“這件大事定下來,我也放心不少。接下來,劉先生不妨暫且留在公則軍中,等到了時機,再見袁公如何?”
“哦,莫非有什麽不方便?”
“袁公近處,掣肘甚多,不是每個人都對漢室有忠貞之心。東山與漢室,在官渡能做的事情,可還有不少呢。”
三個人心知肚明,都是一飲而盡,相視一笑。這地窖裏的三個人各有私心,公則要上位,蜚先生要置郭嘉于死地,而劉平則要為漢室撈更多好處。過早地接觸袁公,對他們都沒什麽好處。反正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