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2)
冀州連續三年都是豐收,積蓄足以支撐十萬以上的大軍在外征戰——相比之下,袁紹在南邊的小兄弟處境窘迫多了,連軍隊都要被迫下地屯田,沒少惹冀州人讪笑。
渡河的時候發生了一些小小的混亂和沖突。有一支輕甲騎兵和一支重步兵為了誰先登船發生了沖突,他們分別屬于平南将軍文醜與別駕逢紀,前者是冀州派與顏良齊名的大将,後者則是南陽派的巨頭,身份殊高。
這一次渡河,文醜有意縱容自己部下,就是想發洩一下心中不滿。顏良是他的好兄弟,卻莫名其妙地戰死沙場,這裏一定有陰謀——而每一個陰謀背後,肯定都有一個南陽人在作祟,文醜覺得這個推測真是天衣無縫。
逢紀接到報告以後,只是淡淡一笑:“文平南戰意昂然,其心可用,就讓他先過去吧。”侍從領命離開,逢紀在馬上俯瞰着渡河的大軍,又擡頭看看已經在南岸恭候的公則、淳于瓊營帳,表情微微有些遺憾。
借白馬之圍誘出曹軍主力,這是開戰之前就決定的方略,但逢紀并沒給先鋒的郭、顏、淳于三人交代透徹。他希望這支先鋒隊與曹軍形成拉鋸戰,消耗一陣後,主力才動。可沒想到顏良居然輕軍而出,以致傾覆,更沒想到公則居然吃透了他的意圖,幹淨利落地撤走了,颍川非但沒受損,反而多掌握了一部軍隊。
“哼,無所謂了,成不得大氣候。”逢紀揚了揚馬鞭,現在曹操主力護着白馬城辎重正在倉皇南遁,只要袁軍追擊及時,形成主力決戰,大局可定。到時候,總并幕府的南陽派将會變得無可撼動。
這個渡河的小插曲很快就結束了,文醜的部隊趾高氣揚地先行渡河,逢紀的部隊則留在後面。等到下午袁軍大部已渡過南岸,構築起一道堅固防線以後,幕府總樞才開始移動。逢紀以及其他幕僚陪着袁紹一起登船渡河,并簡短地商議了一下接下來的布置。袁紹對顏良的失利很不滿,責問沮授他為何擅自行動,沮授對原因心知肚明,可又無法說出來,只得連連謝罪。
很快船抵南岸,幕僚們簇擁着袁紹下船。這時一位侍從走過來,悄聲告訴逢紀說有人求見。逢紀面色一沉,喝叱說我正在陪主公,為何如此不分輕重。侍從連忙分辯道:“那人自稱來自許都。”逢紀一愣,甩了甩袖子:“讓他等我。”
逢紀借口說有營務要處理,離開袁紹,匆匆來到一處簡易營帳內。在那裏,一個年輕人已等候多時。他見到逢紀以後,未執大禮,只是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道:“在下劉平,來自許都。”
若是曹操的信使,必然自稱來自幕府或曹氏;以許都為號,顯然是皇帝的人。聽劉平這麽一說,逢紀不由得眉頭一皺。自從沮授迎董承吃了大虧以後,“漢室”這個詞變得頗為敏感,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盡量不與之産生瓜葛。
“我數日前從白馬逃出,進入袁營,為郭監軍收留。”劉平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露出一絲憾色,“可惜郭監軍疑惑太重,難以交心。縧佩之美玉,只付與君子,希望逢別駕你別讓我失望。”
原來是從公則營裏過來的,逢紀捋了捋胡髯,警惕之心更盛:“你想要什麽?”劉平當即回答:“在下到此,不是為得到什麽,而是想問問看,逢別駕想要些什麽?”
逢紀對這種賣關子的口氣很不喜歡,冷冷道:“如果你下一句話還不讓我滿意,那就以細作論處。”劉平走近兩步,指了指天空,聲音卻壓得極低:“郭嘉有什麽打算,難道逢別駕不想知道?”
郭嘉這個名字,顯然對逢紀産生了影響。即便是最高傲的策士,也不得不承認郭嘉是個難對付的家夥。眼下兩軍主力碰撞在即,如果能提前獲知他的計劃,那将對戰局産生巨大影響。逢紀重新打量了一下劉平:“郭嘉所謀,必是曹氏機密,你又憑什麽與聞?”
“忠心朝廷的人,在哪裏都是有一些的。”劉平平靜地回答。逢紀對這個答案根本不滿意:“你來路不明,身份不清,只憑幾句大言就想取信于人,未免太蠢了。”
劉平不慌不忙道:“我所言為真,您便能旗開得勝;所言為假,也不過我一人身死。不出半日別駕您便會知曉,何不等等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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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紀盯着他的臉,不動聲色地點一下頭。他不喜歡賣關子,但這種事花不了多少時間來驗證,所以他決定等一下。逢紀和公則不同,公則沒有意外的話是無法出人頭地的,但他已經位極袁臣,這個位子不需要變數,也不歡迎風險,只要确保沒有意外就足夠了。
結果意外真的發生了。
袁紹是一個典型的世家子弟,不太喜歡在野外睡帳篷。所以當袁軍控制白馬城以後,他理所當然地選擇把中軍大帳設在城裏。袁紹在幕僚們的簇擁下巡查了一圈,最後選定了位于城正中的白馬衙署作為駐地。這間衙署早已經被搬了個精光,連鐵鍋和門鎖都沒留下一副,只剩個空架子。不過在入口處還留有兩個臨時搭建起來的石壘和一段土牆,這代表了劉延抗争到底的決心——這在人去城空後顯得格外諷刺。
袁紹發表了幾句評論,然後與幕僚們一起踏入衙署。就在那一瞬間,那兩處土壘突然坍塌,正好堵在了正門口,将他們與還沒來得及進入的衛隊分隔開來。土牆也随之倒塌,數名藏身其中的殺手惡狠狠地撲向身穿金環甲與披風的袁紹。
準确地說,這些刺客不是藏在牆裏,而是被砌在牆裏,那截土牆是貼身壘起來的,內留虛空,外用泥灰抹平縫隙,所以先期進入搜查的袁紹士兵才沒有發現,用心之深,嘆為觀止。
可惜的是,這個精巧而狠辣的圈套注定沒有結果。那位金甲“袁紹”是河北最強悍的戰将張郃假扮的,同行的幕僚也都是精銳軍校。在一番短暫而激烈的搏殺之後,殺手悉數斃命。随後趕到的袁紹感慨不已,說他與曹孟德相知幾十年,如今卻視若仇雠,竟到了要派人刺殺的地步,不勝唏噓。他随後問逢紀怎麽知道曹軍設下這個陷阱,逢紀只是簡單地回答:“孫策新亡,天下悚然。曹公之心,不可不防。”袁紹很滿意,稱贊他心細如發,是個真正會為主公着想的賢臣。這讓旁邊的沮授、公則等人臉色有些不好看。
東山的仵作迅速趕到現場,他們的檢驗發現了一些特別的地方:這些刺客的右腋窩下,都用墨刺着兩個字,而且最近才用石灰燒掉。經過一番辨識,仵作設法還原了這兩字的原貌:魏蚊。
淳于瓊此時并不在袁紹身旁,但有出身齊魯的将領講出了這兩個字的來歷:琅琊山中的十全毒蠍。齊魯盛産殺手,而能以毒蠍之名文身的,更是殺手中的強兵。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人的名字:臧霸。
臧霸在曹營是一個特別的存在。他是泰山人,在青、徐二州極有聲望,經營着一個盤根錯節的地下世界。只要是在這二州之內,無論陶謙、呂布,還是劉備,誰都奈何不了他,只能把他當做盟友來籠絡。臧霸即使在歸降曹操以後,也仍舊保留着半獨立的狀态,對此曹操也無可奈何。
袁、曹開戰以來,臧霸一直帶兵堅守在青、徐交界,和鄄城的程昱一起,為曹操扼守東部防線。現在白馬城裏居然出現了臧霸的殺手,而且都還湮滅了痕跡。這其中的含義,就不能不讓人深思了。難道說,他的青州兵已經悄然西移,投入到正面戰場來了?這不是沒有可能。曹操目前兵力處于劣勢,暫時放棄東部青、徐、兖三州,集中力量擊破袁紹主力,這也是戰略上的一個選擇。
蜚先生的東山沒收到任何這方面的情報,但誰也不敢打包票說一定沒有。袁紹軍的大批辎重正源源不斷地渡河,這相當耗費時間。在有一支強軍動向不明的情況下,主力不敢離開白馬。可是,如果坐等糧草全數渡過黃河,曹操的主力早就掩護白馬辎重縮回官渡了,苦心經營出來的決戰态勢将從指間溜走。
經過短暫的商議以後,袁紹決定派遣文醜帶領五千人先行追擊,高覽與張郃各率一萬人在左右策應,其他部隊則暫時留在白馬。
“你現在可以繼續說了。”
逢紀回到營帳以後,對劉平說,态度還是冷冰冰的,語氣卻緩和了不少。劉平知道自己預言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氣。逢紀可比公則難對付多了,他心志堅定,很難被外物影響,一旦做出什麽決定,旁人很難挽回,所以劉平必須得謹慎從事。
“郭嘉從來沒指望刺殺成功。他借臧霸之兵,只是為了故布迷陣,令袁公裹足不前,好争取更多時間。如今郭嘉在延津附近選定了戰場,盡起曹軍精銳,一口吃掉突前的文醜所部。”劉平說到這裏,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可是在下不明白,別駕您既已知道臧霸是虛招,為何不明告袁公,反而一力促成分兵之勢呢?”
逢紀捋髯:“若是變得太早,郭嘉必會覺察,等到他改變計劃,就不好猜了。如今順着他的意圖來,我埋下的兩手安排才好見奇兵之效。”劉平瞪大了眼睛,又驚又佩:“我原以為破計就已是極致,想不到還有将計就計。”聽了這話,逢紀昂起下巴,頗為自矜地擺動頭顱,小指頭來回撥動着胡髯的尖梢:“郭奉孝啊郭奉孝,真想看看,你發現自己算錯時,到底是什麽表情。”
劉平在一旁又贊嘆了幾句,心裏卻是感慨萬分。郭嘉告訴過他,華佗老師曾言道:“人所欲者,分為五品。五品曰命,唯求茍活于世;四品曰定,茍活既有,複求安定;三品曰和,安定無礙,複求和睦;二品曰敬,四鄰和睦,乃求禮敬;一品曰志,天下禮敬,方有抱負極望。這五品由簡入奢,循次遞增。”
以逢紀如今的地位,衣食無憂,地位殊高,他所欲求者正在第一品內,希求有所抱負,成就令名——擊敗郭嘉,就是他自我實現的最大心願。找準了這個位置,劉平稍以言語動之,便輕而易舉換來信任。逢紀的高傲和公則的野心一樣,都成為他們眼前遮蔽視線的一片葉子。
不知能遮蔽郭嘉的葉子,又在哪裏,他又是在第幾品?劉平心想。
徐晃緊張地向前方張望了一眼,伸出兩個指頭,揮動一下。他的兩名親兵心領神會,伏身從兩個方向的草叢裏匍匐着過去。剛才那裏出現了可疑的跡象。
擊潰顏良的一戰中,張遼銜尾縱擊,關羽陣斬大将,都立下了功勳,唯有他被顏良擺了一道,一無所獲。徐晃嘴上不說,心裏卻十分遺憾。因此他主動要求留在距離白馬最近的戰區,帶領一批親信士兵伏擊袁軍落單的斥候、信使或者辎重隊。在袁軍主力渡河以後,這個任務的危險性成倍增高,可徐晃決定再堅持一陣,看還有沒有什麽立功的機會。
徐晃一邊注視着前方的動靜,一邊解下腰間的水袋喝了一口水。清涼的水滑入咽喉,讓他渾身都惬意地哆嗦了一下。徐晃放下水袋,自嘲地晃了晃,袋上用火漆塗了兩個隽永的大字:“忠篤”。這是他在楊奉手下當騎都尉時得來的。當時楊奉護駕有功,在洛陽重建了宮殿,被天子起名叫揚安殿,他麾下的将校也都得了獎賞。可那時候漢室窮得叮當響,能拿出手的東西,只有幾個皮水袋,上面讓皇帝親自用火漆禦筆寫了幾個字,權當賞賜。其他同僚早就扔了,只有他一直用到了現在。
之所以保留到現在,是因為年幼的天子寫完這兩個字以後,對徐晃說了一句話:“我看得出,你很不安。去找一個更強大的主公吧,為你,也為了我。”
徐晃不知道天子是如何看透自己心思的,那一雙黑得透亮的眼睛仿佛直刺肺腑。後來曹操要迎天子入許都,徐晃積極參與斡旋,還親自護送天子離開危機四伏的洛陽,直到進入許都城內。入城那一刻,徐晃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覺得一件大事終于做完,他終于可以卸下包袱專心做一名普通将領了。
無論是董承還是楊彪,徐晃都沒有跟他們有任何聯系。他已經打定注意追随曹操,可“漢室舊臣”這個标簽卻像水袋上的火漆一樣,怎麽都洗不掉。
他搖搖頭,把無端的思緒都甩開。兩名親兵回來了,還挾帶着一個人。這人面黃肌瘦,蓬頭垢面,身上穿着一件單薄肮髒的袍子,只是手裏緊緊抓着一卷竹簡。
“将軍,我們抓到一個探子,他說是咱們這邊的,想要見您。”
徐晃打量了他一番,親兵已經搜過身,身上藏不了任何兇器,便吩咐把他放開:“你是誰?”那人擡起頭來,眼神茫然地望着徐晃,把手遞過去:“我叫徐他,我這裏有一封親筆書信,給你的。”
“誰的親筆?”徐晃問。徐他道:“魏家的二公子,說你看了信,就明白了。”
徐晃眉頭皺起來,他可不認識什麽魏家的二公子。他抓住竹簡的一頭,正要拿過來,卻發現不對。這竹簡的一頭,被刻意削成尖角,卷在一起還看不太出來,一攤開就變得明顯。那個有些茫然的徐他,突然鋒芒畢露,抓起竹簡的平頭一側,用力一旋,竹簡變成了一把利器,兩名親兵的喉嚨登時被竹尖割開,噴着鮮血倒在地上。
幹掉兩名親兵以後,徐他抓着竹簡又撲向徐晃。徐晃及時後退,勉強避開,但咽喉還是被割開淺淺的一道口子。他向來刀不離身,猝然遇襲,立刻抽出環首寬刀猛砍。徐他只得用竹簡去擋格,結果一招下來就被削去了兩片竹簡。
兩個人在短時間內過了十招,徐他的攻擊兇猛,徐晃卻占了兵刃的便宜,打了一個旗鼓相當。四周的士兵聞風而動,紛紛聚攏過來。徐他看已經無法傷及徐晃,把竹簡啪地朝他臉上扔去,然後身子向後掠去。
徐晃的部隊訓練有素,立刻散成一個半圓狀朝着徐他圍去。徐他跑出去百步,一俯身,居然從草窠裏摸出一把劍來。有劍在手,他的危險程度陡然增加了好幾倍,只見寒芒閃過,數名先追出去的士兵慘叫着倒在地上,傷口無一例外都在咽喉。他似乎對曹軍有着刻骨的仇恨,下手狠辣之極,後來趕到的十幾名士兵把徐他團團圍住,一時半會兒卻奈何不了這個拼命的瘋子。
徐晃一看,連忙下令弓弩手上前,盡快解決這個瘋子。就在這時,徐晃面色突然一變,頭顱急速轉向東方,看到遠處旌旗飄揚,出現無數士兵的身影。
從旌旗的密度能看出來,這是袁軍的主戰部隊!
袁紹軍的前進速度非常快,很快幾只羽箭就射到了腳面前。徐晃知道如果再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條,他狠狠地瞪了徐他一眼,顧不得收屍體,比了個手勢:“撤!”然後飛快地撤退了。
徐他站在滿地的屍體之間,昂頭望天,一動不動。他身上的衣衫被潑上一片片血污,看上去猙獰無比,宛若蚩尤再世。路過他身邊的騎士都投以敬佩的目光,曹軍的單兵戰鬥力比袁軍要強悍,而這個人以一敵十,還殺死對方這麽多人,戰力可以說是十分驚人。
終于一匹高頭大馬停在了徐他身旁,馬上的将軍披挂着厚重的甲胄,鐵盔下的面孔白皙細嫩,一如錦衣玉食的世族儒生,簡直不像是個武夫。白面将軍勒住缰繩,掃了一眼徐他和遍地的死屍,開口道:“這都是你一個人幹的?”
徐他恍若未聞,将軍的随從們大聲喝叱:“文醜将軍在問你話呢!”聽到這個名字,徐他這才緩緩擡起頭,輕微地點了一下。這個無禮的動作反而讓文醜覺得很有趣,他擡手讓随從們住嘴,俯身問道:“真是個有性格的家夥,你是哪部分的?”
“東山。”徐他道。
“東山自己的人還是他們請來的?”
文醜知道東山,還經常調閱他們的報告,對東山的運作很了解——和好朋友顏良不同,文醜特別注重戰場的情報與分析,是袁軍高級将領裏除公則以外對蜚先生最重視的人——他知道東山的細作分成兩種,一種是自己培養的,一種是雇傭各地的游俠、盜匪。後者與東山只維持松散的雇傭關系。
徐他道:“五匹河東布,半年。”文醜“啧”了一聲,受雇于東山,基本上一條命就沒了,這個價碼未免太便宜了。他向徐他伸出手:“我看你劍擊不錯,不如跟着我幹吧。”旁邊的随從聽了,紛紛露出羨慕神情,這簡直是天下平白掉下來一塊豬彘肩,一步就從下等游俠變成了平南将軍的親随。徐他卻搖搖頭:“我與東山約定未盡,豈可反悔。”
“東山那邊我去知會,我在問你個人的意願。”文醜顯得頗有耐心。徐他問道:“能讓我殺曹賊麽?”文醜笑了,他指着自己的臉道:“你別看我是個小白臉,打起仗來可從來不畏縮。做別家将軍的親随,你也許只能在陣後看熱鬧;若跟了我,以後拼命的機會多得很,只怕你嫌命短。”
“好。”徐他答應得很幹脆,他“刷”地撕開胸襟,露出胸膛的傷疤,“只要能殺掉曹賊,這條命交給誰都無妨。”文醜哈哈大笑,吩咐左右:“好,給他牽匹馬來,再拿來一副甲胄和一柄鐵劍給他。”然後撥轉馬頭,揚長而去。徐他神色木然,也不稱謝,默默地跟上大部隊,卻與文醜保持着一定距離。
他注意到,在文醜的隊伍中心,居然還有一輛單轅輕車,四周滿布衛士,不知裏面坐的是什麽人,為何文醜出征還帶着。但徐他很快就失去興趣了,他對與曹操無關的事情,都沒什麽耐心。
經過這一個小小的插曲以後,這支步騎混雜的部隊繼續向東開去。他們的速度夠不上急行軍,但也絕對不慢。斥候不斷往來馳騁,把四周的情況彙總到文醜這裏來。一直到太陽快要落山之時,文醜終于得到他想要的消息:白馬城離開的辎重隊在前方四十裏處。
文醜在馬上攤開地圖,用指頭量了量,托住下巴陷入沉思。這個距離,絕對是對手經過精心計算的。只有半個時辰就要天黑,袁軍要是連夜追趕,只能打一場混亂不堪的夜戰,辎重隊可以輕易借助夜色遁走;要是等到明日一早再追趕,到時候辎重隊會更加接近曹軍陣營,很可能會被曹軍主力反口吃掉。這是個兩難的抉擇。
文醜又拿起一截炭筆,在地圖上勾畫了幾筆,翻出幾支算籌演算了一番,唇邊浮出微笑。
文醜出生時生得粉堆玉砌,一度讓穩婆以為是個女孩子。他的父親認為男子太過柔媚,不是好事,便特意給他起了個反意的名字,叫做醜。門第不高的他入仕河北以來,這張臉惹來無數讪謗,很多人把文醜的赫赫戰功歸結為袁紹對這個俊俏武将的偏袒,卻有意無意地忽略一個事實:文醜的勝利不是來自偏袒,而是來自于精心的算計。
“傳我的命令,全軍繼續前進,比正常行軍慢三成。”文醜發出了指示。他的副将提出疑問:“這麽行軍的話,接近辎重隊時差不多是醜寅之交,那時天色太黑,不适宜圍殲。”
文醜手中的炭筆一揮,說了一句令人費解的話:“放心好了,我們不會接觸到辎重隊。”随即他揮筆如飛,又寫了幾道命令,數名信使飛一般地離開了隊伍,朝着不同方向奔去。
文醜做完這一切,把徐他叫了過來。徐他不是很擅長騎馬,整個人歪歪斜斜,雙手拼命抓住馬鬃防止掉下去。文醜道:“你不是殺曹賊麽?我現在就給你一個機會。”徐他聽完指示,只說了一個字:“好。”
繼續前進的命令傳達到了每一個士兵,隊伍中響起一陣抱怨的聲音。文醜這次帶來的部隊,自己的部曲并不算多,七成都是從淳于瓊那邊調來的大族私兵,紀律性相對較差。許多人都疲憊不堪,一聽說還要夜行軍,無不牢騷滿腹。只有文醜的直屬部隊悄無聲息,仿佛早就習慣了主帥的這種風格。好在這次行軍不是急行,士兵們整理一下隊形,邁着步子向前移動。
當時間進入午夜時,斥候向文醜彙報,辎重隊就在前方十裏處的一個山坳裏紮營。文醜立刻下令全軍弓上弦、矛摘鈎、盾從背上卸下來,舉在手裏,轉入臨戰狀态,同時馬銜枚,人禁聲,悄悄地逼近宿營地。
可是,首先遭遇襲擊的不是白馬城的辎重隊,反倒是文醜的後隊。在黑暗之中,高度緊張的士兵集中精神跟随前隊避免走散,卻忽略了身後的動靜。大批騎兵突然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一下子就沖進了文醜的後隊陣列,黑暗中許多人不能視物,不知敵人有多少,霎時混亂不堪。
文醜顯然是中了曹軍的圈套。白馬城的辎重隊與追擊者保持着适度的距離,讓他産生了可以漏夜追擊的僥幸心理。而大批精騎則一直保持着距離,入夜後才在黑暗的掩護下運動到附近。當追擊者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辎重營地時,真正的殺招便悄無聲息地從背後砍來。
這些騎兵的突擊是典型西涼式的。西涼式和烏丸式騎戰法最大的不同是,前者并不完全依靠馬匹的沖擊力,而是強調在高速運動時的多點進攻。每一個騎兵都手持長矛,接戰後先俯身去刺捅,一擊松手,再拿出馬戰專用的長刀向下揮劈,同時馬匹還前蹄拼命踢踏。在這迅猛的進攻之下,袁軍束手無策,無法結成陣勢與之對抗,只能拼命揮舞手裏的武器進行一對一的對抗。一時間許多人被長矛刺穿或被長刀劈中,金屬刺入血肉的鈍聲與慘呼聲此起彼伏。即使舉盾也沒用,沒了戰友的掩護,他們往往會被駿馬一蹄踏裂,整個人都震落在地,被随後而至的亂軍踐踏而死……
帶領這支部隊的,是一個頭頂油光只在兩側留兩根辮子的莽漢。他叫胡車兒,是漢羌混血,張繡麾下的第一大将。著名的“惡來”典韋,就是死在了他的手下。胡車兒接到這個任務時,一度非常不滿,認為這是曹操歧視張繡系人馬的手段。袁紹大軍近在咫尺,居然還玩偷襲?鐵定是被重兵包圍圍毆至死的結局。他萬萬沒想到,不知郭嘉施了什麽魔法,居然讓袁紹主力停滞不前,只派了文醜數千人突前。于是這必死的任務,突然成了上好的肥肉。
胡車兒沒有參與厮殺,他站在不遠處的高地上,不時吹起胡哨。清脆的哨聲長短不一,宛若翠鳥鳴叫。西涼騎兵們聽着哨音時而分進,時而合擊,在黑暗中井然有序地圍攻着文醜。西涼軍最擅夜戰,恰好他們的主帥胡車兒又是一個能夜視百步的異人,更是如虎添翼。
最初的進攻非常順利,文醜軍一下就陷入了混亂狀态。胡車兒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可憐的家夥連起碼的三人背靠結陣都做不到,幾乎全都是在單打獨鬥,還驚恐地哇哇亂叫,把驚恐傳染給旁邊的同袍。這是西涼軍最喜歡的敵人。許多騎士揮舞着長刀沖進去,殺死兩三個人,再呼嘯着沖進黑暗,重新結隊,再從另外一個方向踏入,令敵人無所适從。胡車兒看到滿目都是敵人的鮮血迸流,熱血贲張,恨不得自己親自去過過瘾。
可是漸漸地,胡車兒發現有點不對勁。文醜的步兵在西涼鐵蹄下呻吟,可他的騎兵跑到那裏去了?他的視線也只能勉強看到一百步,再遠就看不清了。
“哼,在這種場合,就算他的騎兵全都集結好了,也奈何不了我。”胡車兒心想。如今兩軍已經戰成一團,糾纏不開,文醜的騎兵就算展開突擊,也只能誤傷自己人而已。他拿起胡哨又吹了幾聲,召喚手下人動作再快些,這時他聽到了一些動靜。
胡車兒下馬把耳朵貼在地上聽了聽,揪了揪辮子,咧嘴笑道:“文醜這小白臉,原來是把騎兵藏在那邊,打算殺個回馬槍啊。”他正要擡起腦袋,忽然複又貼上去,這次他發現另外一個方向,也有微微的顫動傳來。胡車兒挖了挖耳洞,第三次貼上去聽。當第三個方向也響起同樣強度的顫動時,他再也笑不出來了。
除了第一次聽到的方向,其他兩個方向都是重兵。胡車兒急忙爬起來,用胡哨發出一陣急促的聲音,讓騎兵們盡快脫離作戰,向西邊集結。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是中計了,敵人調動的部隊,絕不只是文醜一部。此時東、南、北三邊均有動靜,他只能盡快西退,與白馬辎重隊合并一處,依托大車抵抗,等待曹司空的救援。
袁紹軍主力已經動了,曹軍的主力應該不會遠。
可西涼騎兵們剛才殺得太豪邁了,此時已深深陷入步兵陣中,想抽身而走,談何容易。還沒等胡車兒的第二通命令發出,三面大軍已經全都圍上來了。一線無數火把同時舉起,把四下照得一片明亮。敵我兵力的懸殊,印在了每一個人的眼睛裏。
此時用不着胡車兒的胡哨聲指揮,所有的西涼騎兵都意識到大事不妙,紛紛避開對手,喝叱着馬匹朝着唯一沒有火把的西邊逃去。外圍的袁軍怕誤傷友軍,沒有搭弦放箭,這給了他們一個逃生的機會。胡車兒帶着幾名随從匆匆離開高坡,殺散附近的袁兵,也朝着西方逃去。
戰場上的形勢,立刻發生了逆轉。原本不可一世的西涼騎兵倉皇地撥馬而走,剛才被一直壓制的袁紹步兵迸發出了強悍的戰鬥力,死死拖住了對手,不讓他們從容離去。他們要麽俯身去砍馬腿,要麽将手戟扔出去,深深劈入敵人的後背。滿帶腥味的鮮血抛灑在黑暗的夜空中,屠戮者與被害者的身份發生了轉換,只有死亡的密度有增無減。
起初還有西涼騎兵不斷突破防線,沖入黑暗。可随着包圍圈的不斷縮小,更多騎兵都沒來得及走脫,只能慢慢聚攏到一起,與同伴背靠背,似乎這樣能感覺稍微安全一些。可是,連坐騎都發出不安的嘶鳴,要花好大力氣才能駕馭住。
包圍圈收縮到一定範圍,就停住了,每四排之間,都留出了一條狹窄的縫隙。圈內還在鏖戰的步兵得了提醒,紛紛貓起腰朝着縫隙沖去。騎兵們想尾随他們出去,但在火把的照耀下,他們驚恐地發現,包圍圈站起了數層弓兵,同時搭起羽箭,每一只箭頭都對準了圈內。
“控——”一名嗓門特別大的傳令官高聲喊道,故意讓陷入包圍的騎兵們聽見。
無數支弓弦被無數雙手拉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如同無數條逐漸收緊的絞索。絕望的騎手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再度拔出刀,簇擁在一起選擇了一個方向沖去。
“目标中央,三連射!”
這次距離足夠近,射手們甚至不用找角度,直接選擇了平射。數百支箭矢同時飛射而出,在黑夜裏就像是密密麻麻的毒蛇伸出尖利的牙,刺穿甲胄,深深地咬齧血肉。那些騎手們霎時人仰馬翻,滿場皆聞噗噗的鑽肉聲。第一輪就把一半以上的騎兵與坐騎射成了刺猬,三輪連射以後,圈內屍橫遍野,再也見不着幾個活人,只剩下斷斷續續的哀鳴聲從屍體下傳來,刺鼻的血腥味充斥四野。
包圍圈的士兵們開始散開搜尋幸存者,進行補刀。在胡車兒剛剛俯瞰占據的高坡上,三騎并辔而立,冷冷地注視着這一場慘烈而血腥的盛宴。
“啧啧,西涼兵可真是不複當年之勇了。”一個體格壯實的闊臉漢子感慨道。
“都過去十年了,再勇猛的老虎,爪子也早已掉光。”另外一員将領撫摸着坐騎的馬耳,嘴裏還叼着一根青草,狹長的雙眼好似兩條粗墨線,很難看清他的眼神望向哪裏。
文醜朗聲笑道:“儁乂、觀堂,你們來得不早不晚,正是時候。能與聞名天下的西涼精騎交手,以後也是份資歷。”“你是怎麽把握曹軍動手與我們合流的時機的?”被稱為“儁乂”的将軍好奇地問道。他是袁紹軍中河北四庭柱之末的張郃,身經百戰,深知在夜間行軍已屬不易,要想完成如此精确的誘敵合圍,更是難上加難。
文醜揚鞭一指:“這辎重隊行動詭異,與我總保持着可以追擊的極限距離。我猜他們一定是打算誘我出手,然後半路予以伏擊。我索性将計就計——我算過了,若是我落日時開始行軍,在醜末寅初恰好能抵達到那個點。”
“什麽點?”張郃問。
“你們兩路輔翼及時趕到的最大距離,以及他們忍不住要動手的最短距離,兩者交彙之點。這樣,只消我纏住他們小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