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2)

見審治中?你也配!你們如果還不束手就擒的話,等到時候一到,就跟他一般下場!”說完他飛起一腳,踹在曹丕關節處,讓他慘叫一聲跪倒在地。

這一下子,惹得那些士子群情激憤。他們其實并不怎麽在意曹丕的死活,一個家奴而已嘛。他們真正在意的,是為什麽審配在這個時刻抓走了劉平的家奴?司馬懿說“時候一到”是什麽意思?到了以後會怎麽樣?

最關鍵的,到底是束手就擒,還是坐以待斃,誰有把握确定?

三十多個腦袋,将這些含混不清的線索補充成了三十多個不同的真相。劉平種下的疑惑與恐慌,在司馬懿的澆灌下以驚人的速度滋生開來。很多人不約而同地冒出一個念頭:難道這書童的被捕,是審治中打算對我們動手的征兆?司馬懿那一腳,會不會馬上就踹到自己身上?

那些押送曹丕的衛兵此時也是滿腹疑惑。司馬懿态度雖然嚣張得有些古怪,但講的話不至于惹出這麽大反應?這件事明明跟這些士子沒有關系,他們幹嗎如此憤怒?

在誤導大師的刻意引導之下,這個街道的氣氛立刻變得分外詭異與微妙。押送曹丕的衛兵無法進入邺城衛,而那些士子的隊伍也不知該做什麽好,他們已有了離開邺城的意思,但還沒鼓起足夠的勇氣鬧事。于是雙方陷入了一種脆弱的對峙平衡,都不願意離開,又都不願意動手。

“司馬公子……”曹丕低聲喊了一句。

“你給我閉嘴!”司馬懿厲聲道,一巴掌打在他的頭上,這讓遠處的人群又一陣騷動。他揪住曹丕的頭發,俯下身子一臉惡容道:“因為你這個蠢貨,我們的計劃,要被迫提前了。”

“計劃提前?”曹丕眼神一閃,他一直以為,劉平和司馬懿的出現,只是為了把自己救出來。

“是的。現在不動手,就再沒機會了。如今時機并不成熟,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這都要算到你的賬上。”

司馬懿冷冷地說道,曹丕羞愧地低下頭,暗暗咬住嘴唇,被自己所傾慕的人這麽說,心裏可實在是不好受。曹丕這一路上問過自己,自己是否做錯了。最後的結論是,是錯的,但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會這麽做。

司馬懿忽然腦袋微側,似乎聽到什麽聲音。他脖子飛速轉到另外一邊,發現遠處有一隊士兵在快速接近,唇邊不由得露出一絲微笑。他松開曹丕的頭發,拍拍他的肩膀道:“要照顧好自己。”然後擡起了右臂,直指天空。

曹丕迷惑不解地望向司馬懿。在下一個瞬間,一陣熟悉的破空之聲刺入曹丕的耳膜,然後血花四濺。司馬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胸口多了一支烏黑的弩箭。

“啊啊啊……”曹丕逐漸被淡忘的噩夢一瞬間被激活了,他驚恐地大叫起來,整個人癱倒在地,頭疼欲裂。這射向司馬懿的一箭,擊潰了他苦心堆壘的心防之堤,愧疚、激動、長久以來被壓抑的恐懼以及宛城秘辛帶給的震驚一股腦兒湧入心中,撕扯着他的神智。

這時候,又有數支弩箭擦着曹丕的頭皮飛過,釘在了他身後的幾名衛士的咽喉上。恰好在這時候,那一隊士兵抵達了現場,他們立刻判斷出來,那些弩箭是從那群士子身後發出來的。

盧毓、柳毅等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奇變驚呆了,傻傻站在原地沒動。一直到那隊士兵抽出刀撲過來,才聲嘶力竭地對同伴喊道:“快!快離開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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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衛前的混亂,一下子失去了控制。

甄俨感覺自己像是在夢裏一樣,他從幹草堆裏爬起來,渾身上下都軟綿綿的,還帶着馨香的氣味。

甄俨沒想到,貂蟬會去而複返。兩個人本來只是閑談了一個多時辰,然後也不知怎麽回事,談着談着就滾到了這間偏僻柴房的幹草堆上。甄俨隐忍已久的欲望終于徹底爆發,他氣喘籲籲地把貂蟬撲倒在地,拉扯着她的衣服。貂蟬欲迎還拒,雙臂試圖推拒着甄俨,換來的卻是更為粗暴的動作。貂蟬輕輕叫了一聲,跌入到草堆深處,随即被男人的身軀死死壓住。

接下來的事情,甄俨怎麽努力都想不清細節了。他只覺得貂蟬就像是一團海中的旋渦,把他這個溺水者拼命扯向海底,讓他的腦中一片混沌。那是一種極混亂卻又極暢快的體驗,恍如羽化登仙一般。

等到甄俨恢複清醒以後,他發現貂蟬已經離開了,旁邊的草堆被壓成一個曼妙的人形。他理解地笑了笑,畢竟她是那名書生的侍妾,跟邺城的将軍偷情,這種事是絕不能公開的。

甄俨依依不舍地抓起一把幹草,放在鼻下聞了聞,想把貂蟬肌膚的香氣記下來。他穿好衣服,覺得雙腿有點軟,要努力一下才站得住。他依稀記得,大概在她的身體裏噴射了四次,以前可從來沒試過如此瘋狂。這女人的身體有一種銷魂蝕骨的魅力,他之前積累的壓力全都釋放一空,整個人精神煥發。

他走出柴房,回到袁府前面,卻發覺氣氛有些不對。以前這裏都是滿布衛兵,每一個位置他都記得很清楚。可現在卻空無一人。甄俨有些心驚,他圍着袁府轉了一圈,發現幾乎所有人都不見了,只剩一名部下守在正門的旁邊。

“人都跑哪裏去了?”甄俨一邊束好腰帶,一邊氣急敗壞地問。

部下一愣:“不是您下了命令,讓所有人都去邺城衛那裏集合平亂嗎?”

“什麽?邺城衛?平亂?我什麽時候這麽說過!”甄俨有點急了。

“剛才貂蟬姑娘……不是……呃……”部屬有點尴尬地比了個手勢,“……不是跟您去了那邊麽?然後她出來,說您有點累要休息一下,給了我們一個腰牌,讓我們去那邊集合平亂。”

甄俨一摸腰間挂鈎,果然空蕩蕩的,校尉用腰牌被貂蟬給取走了。他揪住部下的衣領怒吼道:“你們怎麽搞的!怎麽能被一個女人的話給騙了!”

“還不是因為您才跟人家……”部下還想辯解,但看到甄俨氣急敗壞的表情,知趣地把嘴閉上了。

甄俨松開部下,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而是要盡快把他們調回來。邺城衛是審配的勢力範圍,他們這支隊伍卻是歸田豐管的,兩邊本來就有抵牾,若是處理不好,搞不好會惹出大亂子。他心急火燎地轉過身去,打算趕到邺城衛去解釋一下。

走了幾步,他忽然停下腳步,回頭望向袁府,眉頭一皺。

審配拿起案幾上的幾封文書,細細地讀起來。他手邊攤着一張地圖,不時低頭查閱一下。這是來自于官渡的最新戰報,經過此前的一系列試探,現在袁、曹二軍正式開始了以官渡為界的對峙。袁紹的弓手不斷給曹軍造成大麻煩,曹軍也針鋒相對地使用了霹靂車。不過總體來說,袁軍占優勢。

“前線局勢還算不錯,為何主公這麽急着讓許攸南下呢……”審配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許攸和他同屬南陽派系,但這個人利欲熏心,不為審配所喜。此前許攸因為觸怒袁紹而被軟禁,現在袁紹回心轉意,一定有什麽原因。

他不會天真地認為袁紹真的會請教許攸什麽計策。袁紹軍中最不缺的,就是謀士和計策。他仔細研讀這些戰報,希望能看出端倪。

“嘩啦”一聲,門從外面被推開。審榮連滾帶爬地闖了進來,連聲道:“叔父,不好了!不好了!”

審配眉頭一皺,他不喜歡思考的時候被打擾。他一捋胡髯:“榮兒,要鎮之以靜,邺城能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讓你這等驚慌。”

“仲達……仲達被射殺了!”

饒是以審配的沉靜,手腕也是一顫。他起身急聲問道:“到底怎麽回事?”審榮結結巴巴,把剛才在邺城衛前發生的混亂說了一遍。可是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說得颠三倒四,含混不清。

審配反複問了幾遍,才大概弄明白怎麽回事。他背起手來,問現在局勢如何。審榮回答說現在混亂在逐漸擴大,非冀州籍的士子們帶着大批家奴滿城亂跑,整個邺城都亂套了。因為缺乏統一調度,軍隊無所适從,甚至不知道敵人是誰。

“叔父!這明顯就是那些外州人的陰謀,射死仲達的也是他們!您可得做出決斷啊!”審榮激動地嚷道。

“不要吵!”審配嚴厲地喝止了他,“辛佐治呢?他來了沒有?”

話音剛落,辛毗也跑進屋來。他顯然也得到了邺城大亂的消息,連衣袍都沒穿好就趕過來了。

“佐治,這是怎麽回事?這些人圖謀造反,你竟絲毫沒覺察麽?”審配劈頭就毫不客氣地問道。辛毗嘴唇顫動,氣得說不出來話。審配這頭一句話,就把責任砸到了他的頭上,這太不公平了。

那些士子對邺城不滿,他早就知道,究其原因,還不是因為審配搞的地域歧視。現在亂子出來,卻要他來背這個黑鍋,辛毗心中不滿,可想而知。

“我認為他們還不至于有這麽大膽子……”辛毗試圖辯解,“這麽幹,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

“可事實就是如此。”審配一拍案幾,“連司馬仲達都被他們射死了,還有什麽不敢幹?!”一聽說司馬懿居然死了,辛毗倒抽一口涼氣,心想今天這可絕沒法善了了。

審榮忽然想到什麽,他“啊”了一聲,從懷裏拿出件東西來,雙手遞給叔父:“仲達前一日給了我樣東西,說如果他出了事,就把這個呈遞給您。”審配眉頭一皺,接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張紙條,上書四字:解甲歸田。

審配握着這紙條看了看,仰天嘆道:“司馬仲達,果然是大才之人,竟連天地都不容他。”

審榮和辛毗不明就裏,問他紙條上說的什麽。審配卻沒直接回答,而是問了辛毗一個問題:“那些學子的家奴最多夾帶刀劍,這弓弩乃是軍中重器,他們怎麽會有?”

對于這個問題,辛毗答不出來。

審配轉過去又問審榮:“第一批趕到邺城衛的部隊,是哪一部分?”審榮答道:“是甄校尉所部。”審配又問道:“甄校尉不是一直在袁府擔任守護麽?怎麽會莫名其妙跑到邺城衛去呢?”

“這……”審榮搖搖頭,一臉茫然。

審配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指頭輕輕虛空一點:“甄校尉……那可是田元皓的人吶。”

田元皓?田豐?那個已經被關在監獄裏的老家夥?聽到這名字,屋子裏的其他兩個人俱是一愣。審配抖了抖手中的紙條,惋惜不已:“只有仲達是個明白人,真是死得太可惜了。”他突然一轉身,拿起大印,神情嚴峻道:“傳我的命令,城內城外諸軍立即入城,直入監牢。附近無論有誰,一律殺無赦!”

審榮一驚:“不至于吧?連甄校尉的部隊也要殺?”

審配沉着臉道:“豈止甄校尉,城內所有與田豐有關系的将領,都要給我拿下。你仔細想想,強弩究竟從何而來?甄俨的部隊為何突然跑去監獄附近?那些士子為何突然鼓噪?這一切表面上皆無聯系,可湊到一起,你們還看不出端倪嗎?解甲歸田,解甲歸田。他們的目的,根本是為了田元皓啊!”

審榮急忙領命離去。審配負手而立,表情卻看不出欣喜或憤怒,只是喃喃說道:“田元皓在冀州第二人的位子上太久了,難免會豢養一些死士。我知道,這些人一直在尋找時機,救出他們效忠的主子。”

辛毗聞言,臉色如灰。田豐在河北經營這麽久,跟他有關系的将領何止幾人十幾人。審配這道命令一下,邺城可要着實亂上一陣了。他看得出來,審配未必真的相信所有人都參與到這個陰謀裏來,他只是借機削弱南陽一系的力量罷了。

“南陽和冀州雖然是死敵,但一向出手都很有分寸。審配現在下這麽重的手,莫非是前線生了什麽變故,才讓他如此急切。”

想到這裏,辛毗的視線越過審配,看到他身後扔着的那幾份戰情文書,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邺城在這一天陷入了一場大混亂。開始時是非冀州籍的士子帶着他們的仆役與邺城衛爆發了沖突,然後袁府衛隊莫名其妙地被卷了進去,緊接着幾支城防部隊也加入到混戰中來。甚至許多在城裏的平民與即将被驅逐的流民也趁機嘯聚游走,到處搶劫放火。邺城裏的大戶人家不得不緊閉府門,靜等着軍隊平亂。可他們完全不知道哪邊才是軍隊,不只一家人看到,穿着同樣服飾的袁軍士兵在街上互相砍殺。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這一句話在今天的邺城被無數人問了無數次,可惜沒人能回答他們。而唯一知道答案的幾個人,現在的處境都不太妙。

非冀州籍的士子們在邺城衛前與甄俨的部隊打了一場仗,前者雖然戰鬥力不足,人數上卻有優勢。不過這個優勢在邺城衛和附近幾支巡邏部隊趕到以後便消失了。柳毅和盧毓見狀不妙,喝令所有人一齊沖破甄俨部隊的阻擋,朝着城南的大門跑去。

盧毓在離開之前,瞥了一眼邺城衛前的空地,司馬懿和那幾具親衛的屍體還直挺挺地躺在那裏,書童傻呆呆地癱坐原地,抱着腦袋拼命叫喊。他正想要不要過去把那書童救走,可這時柳毅跑到他身邊大吼道:“老盧,還愣着幹嗎?敵人又沖過來了!”盧毓只得收斂心神,朝前跑去。

“畢竟只是一個書童,等見到劉和,跟他道個歉,再賠他幾個便是。”盧毓心想,他忽然心念電轉,“莫非那一箭,是劉和所發?”

時間已不容他多做考慮,遠處街巷又有一支袁軍部隊殺來。奇怪的是,這支軍團根本不加分辨敵我,無論是甄俨部屬還是士子都照砍不誤。那些之前來救援的巡街守軍和邺城衛被迫奮起反擊,反而給士子們帶來了可乘之機。一時間喊殺四起,局勢變得無比混亂。

在這一片混亂之中,躺倒在地的司馬懿屍體忽然蠕動了一下。除了痛苦萬分的曹丕,沒人注意到這個小細節。曹丕慢慢把捂頭的手放下來,瞪大了眼睛盯着司馬懿。司馬懿的右臂動了一下,緩緩擡起抓住釘在胸口的弩箭尾部,用力一拔,随着一聲痛苦的呻吟,他竟把整支箭拔了出來。

曹丕看到這弩箭的尖頭已經被取下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圓鈍的木頭,而弩箭射入司馬懿的位置,也不是胸口,而是靠近肋側和腋窩的位置。在那裏,司馬懿裹着幾層絲綢和一片牛皮甲。絲綢是為了挂住弩箭,不讓它彈開;牛皮甲是用來減緩射力的沖擊。曹丕精通射藝,知道即便如此防護,弩箭對人體的沖擊力也相當大,搞不好連肋骨都能撞斷。

司馬懿試着直起身體來,可失敗了,那種劇痛至今仍讓他的身體動彈不得。曹丕連忙把他攙扶起來,手不小心碰到傷口,司馬懿立刻疼得龇牙咧嘴,咬牙切齒道:“那個混蛋,射得還真疼啊,這是報複!”

曹丕不是傻子,立刻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劉平一定是事先準備好了弩箭,在司馬懿故意挑動兩邊矛盾之後,射殺司馬懿,将矛盾徹底引爆——按照司馬懿最初的構想,非冀州士子與審配之間的矛盾要經過一個醞釀的過程,然後從容挑撥,從中漁利。可曹丕被捕打亂了這一切部署,司馬懿倉促之間,只能用如此激烈的手段來制造混亂,這手法固然有效,後遺症也是極大的,他們沒有餘裕時間準備撤離,現在必須冒險穿過整個危險的邺城,才能逃出生天。

司馬懿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規劃出如此缜密的計劃,這實在是令人佩服。但更令曹丕心驚的,是他這股拿自己性命不當回事的狠勁兒。就算是郭嘉,恐怕也設計不出讓自己當胸中一箭這麽慘烈的計策吧。

曹丕攙着司馬懿,一步步慢慢爬離街面。一大群人在舍生忘死地拼殺,沒人注意到這兩個人悄悄離開。他們好不容易挪到了一處彎角的屋檐下,司馬懿靠在牆壁,臉色慘白,額頭有大量冷汗沁出。可見這一箭雖沒要他的命,可帶來的傷害着實不小。

“對不起……”曹丕慚愧地低下頭。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張,司馬懿也不必采用這種法子。司馬懿冷哼一聲,什麽都沒說。曹丕又道:“我回去一定禀明父親,把你征辟去當幕僚。”

在曹丕看來,司馬懿和皇帝雖然關系不錯,但畢竟曹操如今才是實權在握。以司馬懿的年紀,如果進了司空幕府,前途将無可限量。說到底,司馬懿是為了自己才中了一箭,無論是恩情還是人情,這樣的人都該被曹氏所用。

聽到曹丕這麽說,司馬懿撇了撇嘴:“這種便宜話,等到活着出去再說吧。”

他們環顧四周,厮殺仍舊在持續,而且有隐然擴大的趨勢。邺城衛和監牢的門前屍橫遍野,那些穿着同樣服飾的袁紹士兵,與自己的同僚作戰,反而對那些士子和仆役沒那麽上心。

曹丕語氣裏充滿了驚嘆:“這,這到底是怎麽做到的?”司馬懿強忍着劇痛,嘴角浮起一絲得意:“人心,因為人心。你知道麽,人總是會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我不過是把他們內心最渴望的情緒挑動起來罷了。”

審配一直對田豐心存忌憚;甄俨一直對任紅昌有觊觎;士子們一直認為審配有偏見。只要稍加挑撥,給予他們一些殘缺不全的線索,他們就會按自己喜歡的方式補完。這就是司馬懿布局的精髓所在。

曹丕看着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歲的家夥,佩服得說不出話來。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海:父親身邊有郭嘉,我的身邊也該有個人才行。如果是他在身旁輔佐,那該是多麽大的助力。

“咱們快走吧,等到他們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就麻煩了。”司馬懿掙紮着站起身來。

“對了,陛下和任姐姐呢?”

司馬懿道:“陛下帶着僞造文書去開城門了;任紅昌在袁府設法把呂姬和你的甄宓都弄出來。”他故意咬住“你的甄宓”四個字,曹丕腳下一頓,卻沒說什麽。

他們攙扶着繼續上路,在邺城大街小巷裏拐來拐去。此時在前方街道有十幾個衣衫褴褛的平民在搶劫一家店鋪,店鋪老板倒在地上,肚子居然被生生剖開。旁邊的一戶人家還被點起火來,濃煙滾滾,好多人發出歡呼聲。看來這些人對邺城的積怨很深,趁這個機會全都爆發出來了。

民怨也是司馬懿計算中的一步,可連他也沒想到,積怨已經深到了這種地步,幾乎要動搖整個城池。數十處的黑煙騰起,張牙舞爪,宛如一條憤怒的黑龍沖上天空,在新城上空盤旋。

“看看,這就是光鮮表面下的真實邺城。”司馬懿感嘆道。

任紅昌撩開擋住臉部的絲布,警惕地朝西城門看去。她手裏提着一把短劍,劍刃上還有血在滴落。在她身後,甄宓和呂姬忐忑不安地蹲下去,像是被母雞保護着的雛雞。她們都用炭塗了臉,換了男人的衣裝。

“這實在是太倉促了,真的可以逃出去嗎?”甄宓有些不安地嘟囔着,她身後的呂姬雖然不會說話,但眼神裏充滿疑惑。對此任紅昌什麽也沒表示,她只是專心致志地盯着城門,白皙的臉上透着些許蒼白。

按照原來的計劃,任紅昌會花上五到十天的時間來誘惑甄俨。這是一個精妙的過程:先是輕微的肢體與眼神接觸勾引住他的興趣,再用冷漠和拒絕讓他産生失落,接下來給一點甜頭,讓失望的他欣喜若狂,最後傾訴衷腸,激發起他的保護欲望。

可這個過程被曹丕的自作主張給毀掉了。

任紅昌把文書交給曹丕以後,本來想回袁府,後來想起來要給曹丕交代一下甄宓的事情,返身去找曹丕,恰好看到他走進許攸的府邸。任紅昌登時明白了這個大男孩的心思,可是那時候已經來不及阻止了,她只得立刻通知劉平和司馬懿。

司馬懿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将所有的伏筆一次都放出來,制定了一個急就的計劃。在這個計劃裏,任紅昌成為了關鍵的核心:她必須在一個時辰——不是十天,也不是五天——之內讓甄俨徹底淪陷。

這個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任紅昌終究還是做到了。她沒想到甄俨對她的渴慕已經到了病态的地步,她只是稍微露骨地撩撥了一下,立刻就引燃了整座山林。在交歡的過程中,甄俨的精神完全陷入瘋狂,而任紅昌卻始終保持着冷靜。一等甄俨睡着,她盜走了他的腰牌,把這支衛隊調去監牢附近。這樣一來,既能削弱袁府的防守,又誤導了審配的判斷,他們這一小撮人才有可乘之機。

做完這些工作以後,任紅昌再度進入袁府,随便找了個借口進入甄宓的寝室。這次她不再是善解人意的舞姬,她化身成一個殺氣騰騰的女魔頭,将跟随在甄宓身旁的幾個侍女全數斬殺。

讓任紅昌感到驚訝的是,面對如此血腥的場面,甄宓表現出異常的鎮定。她親自動手,把那些屍體都藏進了寝室的榻下和帳內,還拿出幾盒珍藏的香料灑在地上,遮掩血腥味。然後甄宓告訴任紅昌,在袁府的後院牆角有一個隐秘的狗洞,可以從那裏鑽出去。

“你逃了這麽多次,袁府居然還沒把那個漏洞補上?”任紅昌驚訝道。甄宓一邊用炭灰塗臉一邊說:“這條通道我一直沒舍得用,所以沒人知道——這次我覺得成功希望很大,才會去動用它呢。”

任紅昌神情複雜地端詳了下甄宓,這個小姑娘為逃走所做的準備,可比她想象中充分多了。

現在她們置身于一條小街的拐角木樓的屋檐下,距離西城門只隔着一條街。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劉平應該已經設法騙開了城門。可任紅昌反複探頭看了一陣,城門依然緊閉,沒有任何動靜。

“那個家夥真的可靠嗎?不會出賣我們吧?”甄宓有些擔心。任紅昌頭也不回,唇角微微上翹:“你與其擔心他,不如擔心你未來的夫君。咱們這些麻煩,可都是他一手搞起來的。”

甄宓面色微微一紅,撅起嘴,想要辯解幾句。任紅昌卻按住她的頭,讓她把身子縮回去,因為城門那邊似乎出現了兩個人。

在這個時候,西門的城門丞也正陷入了惶恐不安。邺城突如其來的混亂,讓他有些不知所措。按照條例,一旦城內外發生混亂,他必須立刻緊閉城門,隔絕交通。可是眼前這個年輕人,卻帶來一份古怪的命令。

“這份文書有任何問題嗎?”劉平不耐煩地問道。

城門丞放下文書,賠着笑臉道:“這用印确實是大将軍印。可是……怎麽沒有審治中的副署呢?”

劉平眉毛一挑:“哦?你是說,審治中的命令,比主公的吩咐更重要,是嗎?”

這指控太誅心了,城門丞立刻吓白了臉:“不,不,在下不是這個意思。在下是說,如今邺城突發暴亂,有什麽緊急處置,也該先問過他才好。”

城門丞清楚地記得,就是十幾天前,這個人在西城門口聚了幾百人坐而論道。他上前想驅逐,結果反被這個書生罵得抱頭鼠竄。現在這個諷刺時政的書生搖身一變,居然自稱是主公心腹,這個轉變委實讓他有些疑惑。

劉平不願讓他在自己身份上多琢磨,連忙上前一步,眼神變得危險起來:“你可知道這邺城為何鬧得如此之亂?”

城門丞剛要表示洗耳恭聽,忽然覺得不對勁,他猛一擡眼,看到這年輕人唇邊帶着一絲冷笑,吓得連忙閉嘴。不用猜,這一定牽涉到高層之間的鬥争,他這樣的小吏貿然摻和進去,只有被滅口的命。

通過之前的那次交鋒,劉平看出這位城門丞懦弱怕死,于是刻意給了點暗示,恰好拿住他的七寸——這也是為什麽劉平選擇在西城門突破。

城門丞不願與聞高層紛争,眼神有畏縮躲閃之意。劉平卻不給他堵住耳朵的機會,振眉凜聲道:“如今業已查明,作亂的是田豐餘黨,他們想從監獄劫走田豐,所以才勾結亂民,搞出這麽一場亂子。如今邺城四方皆在鼓噪,局勢危如累卵。我奉命出城,是為了平息民亂。”

聽到這事跟田豐有關,城門丞腦門立刻沁出汗來,這可真是要出大亂子了。他慌亂地看了眼城內的黑煙,抖着嘴唇道:“既然如此,這時候難道不該關門才對嗎?”

“荒唐!”劉平大聲叱責,讓城門丞身體一顫,“關門能解決問題麽?大火焚城,你是阖門不出,還是外出撲火?”他看到城門丞仍在猶豫,把文書高舉,幾乎把那方大紅印記貼在城門丞臉上:“主公文書在此,叫我便宜行事,你若不從,就是違抗軍令,論律當斬!”

司馬懿僞造這一份文書時,在內容上煞費苦心,故意将文字寫得特別含糊,以便做出各種解釋,應付各種場合。如今劉平将這份文書祭出來,口稱得了主公授意,城門丞縱然心有疑慮,卻不敢上前質疑。

“可是……可是萬一打開城門,亂民們沖進來怎麽辦啊?”城門丞搓着手嘟囔道。劉平一聽這話,就知道這道門已被撬出一條縫隙。他微微一笑:“有我在,這個你不必操心。”

城門丞頓時恍然大悟。劉平當日論道,展現出了在那些賤民中的影響力。如今這個人去平亂,憑着他的口才和人望,豈不是一言即定?

對呀,那個人當初聚衆論道,邺城非但不責難他,反而破例将之召入城中。看來人家早就和高層有了聯系,主公的安排,原來還有這樣的深意,城門丞把這些事前後聯系,立刻全想通了。

劉平看着表情逐漸放松的城門丞,心情也逐漸緩和下來。司馬懿的手段,和賈诩、郭嘉風格又不同,他擅長抛出層出不窮的線索和暗示,讓對方自行補白。這樣一來,對方往往以為這是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實則卻是在走司馬懿事先規劃的思路而不自知。高明如審配、辛毗,再如這個城門丞,都成了他手下的傀儡。

當初的趙彥,就是中了司馬懿的補白之計,自以為得計,一步步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這家夥實在是太聰明了。”劉平又一次感嘆。

城門丞自己“想通”了,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劉平說他要帶幾個幫手出去,這些人都是在城外賤民群中頗有影響的,可以幫助他迅速平亂。城門丞問他們在哪,劉平說他們正在趕來的路上。“你知道,現在局勢有點亂,城裏到處都有暴民在鬧事,中間可能還藏着田豐的死士,聚齊了要花一點時間。”劉平說。

“那您在城樓裏等一下吧,到時候我開一條小縫把您放出去,實在不敢開大了。”城門丞提心吊膽地說。

“辛苦了,主公會記得你的功勞。”劉平和藹地補充了一句,讓城門丞樂得屁滾尿流。劉平趁機叮囑了一句:“我們出城之事,你們的人盡量知道的少一點,你懂的……”城門丞連連點頭,返身把手底下人都派到城牆上,只留劉平一個在城門樓口。

這邊搞定以後,劉平抽出一條赭色絲巾,挂在城樓前的火炬架上。這是他們事先約好的信號,任紅昌一看到這個,立刻帶着甄宓和呂姬跑過來。城樓裏空無一人,她們這才稍微覺得安全了些。

“辛苦了。”劉平簡單地對任紅昌說了一句,眼神裏沒有鄙夷或嫌棄,只有敬佩。任紅昌知道他是指什麽,泛起一絲自嘲的苦笑:“對有些女人來說,這是不得了的醜事;對我來說,倒無所謂了。”劉平鄭重其事地雙手一拜:“昔日西施入吳,人皆稱善;昭君出塞,邊陲安寧。為大義而舍小我,何醜之有。”

任紅昌閃身避開劉平的一拜:“你的身份,我受不起。再者說,這次只有你空勞一場,原是我等辜負了你。”

他們三個人來到邺城,各有目的。任紅昌是為了救出呂姬,曹丕是為了從許攸那探聽宛城之變,劉平則是要設法取得許邵名冊。任紅昌雖不清楚曹、劉二人的企圖,但她能推測出來,前兩個目的已然達成,這最後一個卻因為曹丕的關系變得缥缈。

劉平沒說什麽,只是溫和地笑了笑。事情并非不可挽回。許攸接到急報,要南下官渡,那本名冊事關重大,他一定會帶在身上。只要順利離開邺城返回官渡,仍有機會取得。

任紅昌又問道:“他們兩個呢?”劉平面上浮起擔憂:“不知道,我發完弩箭以後,立刻離開了邺城衛,趕來這裏——他們應該是在趕來這裏的路上吧?”說完他擡起袖口,露出一具烏黑發亮的小弩機。

這玩意兒是袁紹軍特有的裝備,尺寸不及普通弩機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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