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2)
人爬上來。沒過一會兒,北門居然就被這些先鋒從裏面推開了。
“備火!”許褚發出命令,他身後的士兵們紛紛從身上解下一根纏着白布的粗大松枝,用火引點起火來。開始是十幾個火頭,然後擴散到幾十個、幾百個,烏巢城和烏巢大澤之間一下子被無數的火光充滿。
“殺!”許褚大喝一聲。
數千名士兵也随之大喝,連天空的雲都為之顫抖了一下。曹軍的奇襲部隊像一把鋒利的戈,狠狠地啄向烏巢城的缺口。曹兵沿着城門沖了進去,然後散開到每一條街道。一直到這個時候,守軍才意識到城被突破了,他們驚慌地拿起武器,試圖去阻擋。可羸弱的運糧兵又怎麽可能是這些精銳的對手,散亂的抵抗幾乎沒有效果。
烏巢的街道很狹窄,兩側的空地幾乎都被辎重填滿。許褚和虎衛們組成了一個圓陣,把中間披挂甲胄的主公保護起來,快速推進,直撲向府衙。開戰前烏巢本為曹氏所有,所以城內布置他們都非常熟稔。
府衙是天子的所在,是這次行動最為重要的目标,甚至比焚糧還關鍵。只有等到天子到手順利離開城池,攻占烏巢城各處屯糧要點的士兵才會放下火把,開始焚燒。
烏巢城并不是特別大,他們很快就抵達府衙門前。這座府衙和其他城市的府衙不太一樣,它是一座背靠高牆的石制建築,分為三層,每一層的建築外圍還有拱形邊牆,與其說是個府衙,倒不如說是一個城中要塞。這是當年為了抵禦烏巢水賊而修造的,因為不太好拆,所以占領者無論是曹操還是袁紹,都沒把它拆毀,留到了現在。
許褚沒有立刻沖進去。天子既然在烏巢出現,那麽他的周圍一定有袁軍護衛據險抵抗。在清剿幹淨之前,他可不想讓主公冒風險進入。他正考慮如何分派人手,忽然一名虎衛發出一聲叫喊,許褚疑惑地朝另外一個方向看去。他看到,在火把和燈籠的映照下,一縷青煙袅袅升起,很快青煙轉成了黑煙,愈加濃烈。
“這是誰擅自先動手了?”許褚眉頭一皺,大為不滿。
“是我。”
一個嘶啞而得意的聲音從府衙上方傳出來,在場的人同時擡起頭來。只見一個身裹青袍的怪人站在府衙的第三層高處,以手憑欄,用一只獨眼居高臨下地瞪着他們,如同一只挂在樹上的夜枭。原本只是遍布血絲的眼球,今夜竟是格外血亮。
“蜚先生?”許褚仰頭大叫。
“用心良苦哇。”蜚先生高擡起雙手,語氣有些感慨,“你們跟烏巢賊們演了那麽久的對手戲,犧牲那麽多條性命,只是為了讓我相信大澤水路已是險途,不加防備。又把張繡棄掉,誘走我的重兵。用心良苦啊,用心良苦。”
“苦你姊姊!”許褚拿起一把手戟,猛然投過去。蜚先生閃身避過,他渾身膿腫,動作卻是不慢。手戟砸在石欄上,濺起幾塊碎石。
“你們是不是覺得,烏巢已是你們的天下,成功近在咫尺?”蜚先生的腔調裏帶着一種壓抑不住的狂熱。許褚決定不去理他,專心攻打府衙。這家夥顯然只是恰好在烏巢城裏待着,結果被曹軍圍了個正着,走投無路之下,才在這裏裝腔作勢。等殺到三層把他揪下了,看這個癞蛤蟆還能嚣張到哪裏去!
蜚先生停頓片刻,把身體稍微前傾,把視線投向許褚的身後。那個全身披挂甲胄的中年人被虎衛團團圍住,也仰望着府衙頂端。他腰間懸着一把華美長劍,蜚先生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名劍“倚天”。
Advertisement
“曹司空大人,難為你親自造訪烏巢。”蜚先生高聲叫道,口氣得意非凡,“讓我想想,用什麽東西招待您,才符合您的身份呢?”蜚先生歪着頭想了想,忽然咧開嘴:“比如說,濮陽?”
随着他的話音一起,四周頓時有數十道黑煙扶搖直上,許褚面色大變。
六年之前,曹操與呂布在濮陽曾經有過一場大戰。濮陽大戶田氏假以投降為名,将曹操誘入城中。然後四方火起,把曹操困在城中。呂布帶人四處搜殺,幾乎逮住了他。最後曹操頂着熊熊大火從東門躍馬而出,這才僥幸生還。若以兇險而論,此戰猶在宛城之上。
如今蜚先生提起濮陽,顯然是要把他們困殺在烏巢,重現濮陽噩夢。
“我軍如今遍布烏巢,你的主力遠在別處。想讓濮陽重現,根本是癡心妄想!”許褚大罵。蜚先生一撩青袍,哈哈大笑:“癡心妄想?”他一揮手,身後一支鳴镝飛上夜空,很快從四個方向傳來隆隆的聲音。許褚等人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卻知道一定不會是好事。
“別激動,那只是我事先吊在城門上的四塊斷龍石罷了。”蜚先生得意道。
斷龍石一落,城門便會被阻斷。如果這時候城內火勢大起,除了個別人可以從城頭吊下繩索逃走以外,大部分人只有死路一條。
肉眼可見的火光已經開始在城內顯現,隐隐傳來喧嘩。這些囤積在城內的糧草辎重事先被澆了油,非常易燃。曹軍可以占領烏巢,但不可能清除所有東山埋伏在城內的人。只要一處火起,就會迅速蔓延全城。曹軍雖然目的是焚糧,但絕不是讓自己和糧草同歸于盡。
“你這個瘋子,你這麽幹,自己不也要死嗎?”許褚吼道。
蜚先生深沉地看了他一眼:“我就沒打算離開,我要親眼見到曹氏的覆亡,親眼見證郭嘉的事業坍塌……”他說到一半,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那一只血亮的獨眼瞳孔陡然縮小,映照出那中年人摘下頭盔以後露出的滄桑面孔。
說來奇怪,那腰懸倚天劍的中年人沉默地盯着蜚先生,就像是盯着畢生的仇敵。但蜚先生肯定自己之前從來沒見過他。
“你不是曹操!”蜚先生的聲音有些驚怒。“沒人說那是曹公,一切只是你一相情願罷了。”隊伍裏另外一個聲音傳來。他摘下扣在頭上的鬥笠,露出一張犀利而自信的臉。
“郭嘉!”蜚先生發出野獸般的吼聲,他沒想到,這個朝思夜想的宿敵居然離開官渡出現在自己面前,身體因為毫無心理準備而戰栗起來,獨眼紅得發亮。
郭嘉走到中年男子身邊,啧啧嘆道:“張遼将軍和曹公的身高差距那麽大,你也能看錯。看來仇恨不光會蒙蔽一個人的眼睛,也會扭曲一個人的智慧啊。”
“原來是張遼。”蜚先生看了他一眼,但還是不明白,為何這人對自己充滿了怨恨。
“我今日到此,不是以曹氏将軍的身份。”張遼緩緩開口,雙手緊握倚天高舉過頭,唇角在微微抖動,“而是以呂姬丈夫的名義,向你們複仇。”
蜚先生何等心思,只稍微轉了轉,便猜出個八九分。呂姬之死,顯然是被郭嘉栽贓到了東山頭上。這樣一來,本來是郭嘉希望在烏巢借重張遼的武力,卻變成了郭嘉給了張遼一個報仇的機會。以張遼對呂姬的感情,一定會拼出死力,而且還會對郭嘉充滿感激,無形中打破了楊修的拉攏。
真不愧是郭嘉式的人盡其用,蜚先生從鼻子裏冷哼一聲。不過他不打算對張遼解釋,解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東山也不懼怕與任何人為敵。
更何況,他如今處于優勢。
“郭奉孝,你就裝吧!曹操雖然沒來,你不是一樣落入我的圈套!你終究還是輸給我了!你不是天下第一謀士麽?!現在題目劃出來了,用出你的計謀來解呀,來破局呀!”
相比起蜚先生的瘋狂,郭嘉冷靜得像一塊冰,他只是擡起一根指頭:“我不用做任何事,就可以打敗你。”
蜚先生把身體向前探,青袍一展,突然狂笑起來:“也好!如今烏巢四門已封,我看郭嘉你的大話能說到幾時!”
就像是為了給他的話增加說服力,烏巢城內又是十幾道煙柱升起來。火勢逐漸大了起來,映得半個城池都紅亮起來,府衙前的人隐隐能感覺到熱浪在遠處奔騰。
“殺了他們!”蜚先生大叫,枯枝般的手指一壓,數十條黑影從他身後蹿出去,朝着郭嘉刺去。這些人的速度極快,皆是東山最精銳的殺手。許褚立刻擋在了郭嘉身前,虎衛們一湧而上,與東山殺手戰成一團。張遼高舉着倚天劍,沖在了最前面。
至于郭嘉,他平靜地負手而立,保持着仰望的姿态,一點也沒因為自投羅網而驚慌,四周的血腥殺戮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影響。
“我今日到此,不用做任何事情。”郭嘉的聲音在熱風裏飄蕩。遠處的火光,将他颀長的身軀在地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郭嘉說這句話的同時,在府衙內的劉平也緩緩站起身來,邁出了一步。
該是天子出手的時候了。
“德祖,你這是什麽意思?”張繡一頭霧水地瞪着他,“郭奉孝第二個沒想到的是什麽?”
楊修狡黠地擺了擺手指:“張将軍,容我先給你變個戲法。”他叫來幾名士兵,耳語幾句。士兵們點點頭,轉身離開,沒過多一會兒,他們把兩名士兵揪過來綁住雙手,扔在地上。然後楊修下令讓所有人都退到幾十步之外,沒有命令不得靠近。
“這是……”張繡還是糊塗。
楊修點起一節松枝遞給張繡,張繡拿起火把一照兩個人,不由得雙目圓瞪,松枝啪地落在了地上。他可沒想到,一直藏在自己隊伍裏的,居然是這個人!
“二……二公子?”
張繡下意識要去扶,可手伸到一半,曹丕已經咬牙切齒地喊出聲來:“楊修!你出賣我!”楊修蹲下身子,笑眯眯地對曹丕道:“二公子,我可沒出賣你。你不是一直想問張将軍宛城的事麽?如今正是時候。”
一聽到“宛城”二字,張繡又是一顫:“德祖你……”
在火光的躍動下,楊修的表情顯得陰晴不定,格外詭秘:“張将軍,曹公怕殺了你壞了他愛才的名聲,所以故意派你來送死;賈诩那麽聰明,會看不出這一點?可他提醒過你一句沒有?如今曹家二公子又開始追究宛城之事。張将軍,你如今可是窮途末路、四面楚歌啊。”
張繡的嘴唇不争氣地顫抖起來。這些事情他早就隐約猜到,只是不願意去證實,如今被楊修一語點破,他的心理防線一下子垮了。張繡頹然地坐在地上,嗫嚅道:“文和,文和他不會這麽做的,他一定還有後手救我……”
“後手?你仔細想想,從你投曹開始,賈诩可做過一件對你有利之事麽?正相反,你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被除掉——胡車兒是怎麽死的?”
面對楊修的質疑,張繡啞口無言。楊修低下身子,放慢語速,帶着那麽一絲誘導:“我知道賈诩讓将軍把宛城之事爛在肚子裏,可這是為什麽?到底是為了你好,還是為了他好?你想不通不要緊,可以說給我聽,我來幫你分析來龍去脈。若将軍你還是執迷不悟,閉口不談,咱們可全都要冤死在這大澤之地了。”
說完楊修雙手一攤。張繡臉色煞白。當他意識到賈诩也可能出賣自己的時候,最後固執的信念終于崩塌了。
“可是……”張繡看了曹丕一眼,頗有顧忌。楊修道:“二公子好不容易從北邊回來,又親身涉險跟着咱們出來,不就為了弄個真相麽?讓他跟我們一起聽聽也無妨嘛。”他拍了拍曹丕的頭,輕松地說:“不然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去,豈不是太可憐了。”
張繡像被雷劈了一下,全身僵直地看向楊修,仿佛不認識這個人。楊修狐貍般的面孔浮現出一絲猙獰:“反正沒人知道他尾随你到此,若還放還回去,豈不是大大的禍害?你反正已經殺了一個曹家子弟,多一個又何妨?這時候,就該賭一賭了。”
張繡緊張地看了眼曹丕。出乎他意料的是,曹丕此時居然不是面露恐懼,而是死死地盯着他。這孩子對真相的執著,已經超越了生死。
現在張繡才明白,為何賈诩反複告誡他,要做一個單純的武人。他只是稍微多想了一點點,就被逼到了如今的局面。張繡擡起頭,天色漆黑如墨,自己這支棄軍置身于黑暗之中,茫然不知所措,就連身處何地都不知,與自己的境遇又是何其相似。
“好吧……”張繡長長地嘆了口氣,一瞬間像是老了許多歲。
張繡就這麽站在黑暗中,開始緩緩地講出宛城之夜的真相。其實,真相也并沒有那麽多,許多細節,許攸都已經為曹丕推測過了,如今只是從張繡口中證實罷了。
一個自稱魏蚊的人,請求賈诩和張繡為他完成一件事,趁曹公在宛城時發動一次叛亂。這起叛亂要僞裝得像是襲擊曹公,但真正的目标,卻指定是曹昂。在一開始,張繡覺得這想法十分荒謬,可當賈诩吐露出這個人的真實來歷時,張繡卻不得不陷入沉思,最終不得不答應下來。接下來的事情——正如天下所知的那樣——胡車兒親自帶兵圍攻,曹昂戰死,而曹操、曹丕卻在賈诩的刻意安排下僥幸逃脫。
“你就沒想過得罪曹操的下場?”楊修忍不住問。
“賈先生開始不是這麽說的,我們本來是打算投靠袁紹。他告訴我的是,宛城乃一石二鳥之計,既可以完成魏蚊的囑托,也可以在投靠袁紹時多一份功績。要不然我是不會答應的。”
“結果等到袁紹的使者許攸抵達,賈诩卻突然變了臉,把使者叱走,反過來勸将軍降曹?”楊修看到張繡郁悶地點點頭,繼續道,“讓我猜猜,他對你說的是袁強曹弱,投袁公不過是錦上添花,無甚前途;曹公正在用人之際,非但不會計較,反而會大大重用,對不對?”
“始有大疑,方有大信。我那時已不能回頭,只能相信他。”張繡吐出一口氣來。
“賈诩真是好手段,誘以虛利,帶着你一步步走下來,等到你驚覺時會發現已身陷泥沼別無選擇——難怪人家說,郭嘉是螳螂,賈诩是蜘蛛。”楊修大為感慨,話題一轉,“可我有個疑問,魏蚊究竟許了賈诩什麽好處,讓他甘心做出這等大事來?他到底是誰?”
張繡的面頰肌肉抖動了一下,他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這些事情,賈诩不可能會告訴他。張繡知道的,只是一個名字罷了。楊修似笑非笑瞥了曹丕一眼:“其實要猜出他的身份,倒也不難。只要看看宛城之亂誰得利最大,幕後主使便昭然若揭。”
張繡一愣:“袁紹?”楊修無奈地搖搖頭:“張将軍,你仔細想想。宛城死者中最有價值的,是曹昂。而曹昂死後,曹家發生了什麽事?”本來卧在地上的曹丕開始掙紮,臉色越發蒼白。楊修沒等張繡回答,自己掰着手指道:“曹昂乃是劉氏所生,親母早死,他被正室丁夫人撫養長大,不出意外的話,他将是曹公毫無争議的繼承人。曹昂在宛城這一死,讓丁夫人悲痛萬分,與曹公決裂離異,不複相見——”
說到這裏,楊修伸出了三個指頭:“沒了曹昂,曹氏的繼承人只能是從卞夫人的三個兒子:丕、彰與植中做出選擇;沒了丁夫人,曹公只能把卞夫人扶正,所以……”他說到這裏,閉上了嘴,但灼灼的目光裏已經有了答案。
“你放屁!!”曹丕大嚷起來,整個面部肌肉痙攣,讓他看起來格外猙獰。楊修蹲下身子,盯着他的臉:“我問你,魏蚊是什麽意思?”曹丕下意識地答道:“琅琊開陽附近山中生長着的一種蠍子。”
“你母親又是哪裏人?”
“琅琊開陽……”曹丕的聲音逐漸低沉,可他突然又爆發出來,“這兩者只是巧合罷了!我母親不是那樣的人!”
楊修和藹地摸摸他的頭:“傻孩子,為了你,她可是什麽都肯犧牲。看,母愛是多麽偉大啊。”楊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居然有一種快意。他這話一出口,曹丕呆在了原地,胸膛起伏,一顆心髒幾乎要掙破胸腔。
“原來,竟是……卞夫人?”張繡的震驚一點也不比曹丕小。楊修冷笑道:“如果是她的話,我一點都不意外。那女人本來是徐州的一個舞姬,如此低賤的出身,居然能把曹公迷得神魂颠倒娶回家去,如今還擢為正室,手段實在是了得。”
“然後我們怎麽辦?”張繡問,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意思是該不該動手殺人。
楊修伸開修長的指頭,優雅地擺動一下,然後蹲到了曹丕身前,擡起他的下巴:“知道真相以後,我忽然有點舍不得殺你了。我很想賭一賭看,把二公子你放回去,你會怎麽做?”
曹丕面色慘白,一言不發。楊修猶嫌不夠,言辭溫和地唠叨着:“你去揭發宛城秘辛,張繡、賈诩固然完蛋,卞夫人也一樣下場堪憂;可如果不揭發呢?你不惜以身犯險追到烏巢,如今知道兇手卻不敢說,之前所作所為豈不成了笑話?是顧念兄弟之情,還是為親者所隐?大哥之仇和母親之命,你到底怎麽選?”
楊修的一句句話刺入曹丕的耳中,把他試圖隐藏的刺一根根地挑起來,血淋淋地亮在面前。戾氣在逐漸升騰,太多太大的沖擊湧入少年的心靈,讓他不知所措,不同的思緒在同一具軀體裏拼命地厮殺。曹丕的牙齒開始顫動起來,發出酸澀的格格聲。最終這場風暴達到了巅峰,曹丕猛然仰起頭來,半直着身子瘋狂地吼道:“不要說了!”
這一聲吼連遠處的士兵都聽到了聲音,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張繡有點緊張,起身要動手,楊修卻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後退後了幾步,露出玩味欣賞的神情。
那一聲吼耗盡了曹丕全部的力氣,他身子晃動了一下,頭深深地垂了下去,雙肩在劇烈抖動。他身前的泥土,被大滴大滴的淚水所浸濕。就在張繡和楊修以為他行将精神崩潰之際,曹丕身旁傳來一個陰沉的聲音:“二公子,就是現在!”
他身旁一直被人遺忘的黑影猛地跳起來,用頭撞向楊修。楊修猝不及防,只得矮身去閃,張繡一看不妙,踏前一步擋在楊修面前。黑影一頭頂撞在甲胄上,反彈回來,被張繡一拳打翻在地。
就因為這一下遲滞,曹丕趁機雙腕一掙,竟把繩索掙斷,雙腿飛速地奔向在河邊吃草的張繡坐騎。因為天色太黑,士兵們又留在幾十步開外的位置,一時間不及攔阻。曹丕翻身上馬,狠狠踹了一下馬肚子,馬匹嘶鳴一聲,朝着遠處跑去。
張繡要去追,卻被楊修攔住了:“來不及了,張将軍你看他逃去的方向。”
這時候張繡才注意到,曹丕逃去方向的遠方地平線,正隐隐透着紅光,連那一片天空都被映得彤紅。那裏才是真正的烏巢城,正熊熊燃燒着的烏巢城。它就像是一把巨大的火炬,逐漸照亮了整片大澤與原野。
“我們去追的話,可能會和曹軍的主力碰上。”
“可是他知道我們這麽多事情……”張繡急道。楊修望着曹丕逐漸遠去的背影,眉頭先是緊皺,然後舒展開來:“普通人聽到這些事,就算不瘋也要方寸大亂。而曹丕居然還有這麽強的求生欲望,說明他保持着清醒。而一個清醒的人,他會做什麽選擇,并不難猜。”
楊修的話并不能讓張繡釋懷,他憂心忡忡地走過去,看到自己剛剛打倒的人躺倒在地,身下還壓着一只熄滅的松枝。張繡這才恍然大悟,剛才自己把火把掉在地上,居然被這小子偷偷用身體壓住,趁談話之際偷偷燒斷了曹丕手腕的繩索。
“這是誰?曹丕的跟班?”張繡問。他對這小子有點佩服,聰明不說,還忠心得很,舍棄自己也要救曹丕的命。
楊修端詳了一下這個躺倒在地的年輕人,說出了他的身份:“這是河內司馬家的二公子,司馬懿。”
“你居然認得我。”司馬懿氣定神閑地笑了笑。楊修道:“司馬家于漢室如此重要,你們家上上下下,我可是都關注過。”
兩個人四目相對,彼此都心照不宣。只有不知內情的張繡有些詫異,司馬家怎麽會和曹丕扯上關系?他一下子有些猶豫,不知此人該如何處置才好。這時楊修又問道:“你不在河內待着,跑來這裏做什麽?”
司馬懿道:“司馬家向曹公輸誠,我要陪伴二公子左右,這個理由你們喜歡麽?”說到這裏,他轉動脖頸,朝着遠處的烏巢城看了一眼,“跟随你們潛入烏巢,這是我的主意。我告訴過他,只有在人最絕望的時候,才會吐露真相。你看,我說的沒錯吧?”
張繡眉頭一皺,覺得自己似乎被耍了,不由得疑惑地看了楊修一眼。楊修對司馬懿的話有點惱火,他冷冷說道:“你把曹丕騙來這裏,根本不是為了方便他追查真相。你只是騙那個小孩子,想創造個機會進入戰場,去救天子罷了。”
“什麽?天子?”張繡發現自己有點跟不上了,怎麽又和天子扯上關系了?
對于楊修的質問,司馬懿不置可否,楊修又道:“如果我猜得不錯,曹丕剛才朝着真正的烏巢城跑,就是得自你的叮囑吧——天子,就在烏巢?你對他倒真不錯,寧肯犧牲自己性命,也要去想辦法示警。”
司馬懿高傲地看他一眼,閉上眼睛淡淡答道:“你推斷得倒不錯,就是反應太慢了。總是等到事情發生了,才想清楚是怎麽回事。”話音一落,楊修登時臉色陰沉下來:“你我皆是漢室忠臣,何必這麽說話。”
“你是為了劉協,而我是為了劉平而來。咱們倆不是一路人。”司馬懿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從一開始,司馬懿就對慫恿劉平去做各種事的楊修一點好感也無,而楊修對這個天子時時挂在嘴邊的好兄弟,也有一種本能的厭惡。
楊修眼神閃過一絲狠戾,他還從來沒被人這麽擠對過,即使是郭嘉,也從沒如此嘲諷過他。而司馬懿還在繼續:“我看就算是漢室,在你眼裏也不是效忠的對象,它不過是你參與天下這一鋪大賭的賭本罷了——如今天子就在烏巢,你手裏這麽多兵,為何不趕緊去勤王?”
“我會去的,不過在那之前,我要做一件事情。”楊修從張繡身上拔出長劍,“刷”對準了司馬懿的脖頸。這家夥的嘴實在太毒了,楊修可不想再聽到從他嘴裏出來的任何聲音。司馬懿被劍頂住脖頸,身子不自在地扭動幾下,仍在嘲諷道:“你我皆是漢室忠臣,你現在倒要動手了?”
“天子身邊只要一個輔弼之臣就夠了,我要清君側。”
楊修沉聲說道,手中用力。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一枚石子破空飛來,楊修一下子握不住劍,被直接彈飛。
“誰!徐福?!”楊修環顧四周的黑暗,厲聲喝道。飛石擊劍,只有徐福才有這種手段。張繡也驚恐地左右張望,這一連串事情讓他的腦筋完全不夠用了。
一聲長長的嘆息從附近傳來:“楊公子,既知司馬是天子親近之人,為何不肯留手?”楊修的五官有些扭曲,他不顧張繡還在旁邊,昂首發出一聲怒吼:“你是我楊家之人!為何要幫外人?”
“楊太尉一心酬注漢室複興之道,他可不願見你走入歧途。”
“如今我父親已經退隐,楊家我說了算,漢室由我來做主。你只是一個刺客、一條狗,卻越俎代庖來教訓我,是何道理?”楊修激動得手都在抖。就像他剛才把曹丕心中最深的刺挑出來一樣,徐福現在挑的,也是他心底最敏感的地方。
黑暗中半晌沒有聲音。楊修冷哼一聲,提劍又刺了下去,結果又被石子彈開。徐福的聲音再度傳來,這次腔調裏多了一絲感情波動:“楊公子,收手吧。楊太尉曾叮囑我,說若見到你走的路不對,要出言勸阻,免得楊家都被連累。”
“我走的路哪裏不對了?”
“司馬家乃是天子最重要的外援。你執意要殺司馬懿,不知有何解釋?”
楊修被說破了心事,冷笑道:“我的事,不用一條狗來教。我今天偏要殺他。有本事你十二個時辰一直盯着。看你的石頭多,還是我的劍快!”他把劍撿起來,重新對準司馬懿,狹長的雙眼掃視着黑幕,恨不得把徐福揪出來碎屍萬段。
“楊公子,你太讓我失望了。楊太尉的擔心,果然沒錯。”
徐福不提還好,一提楊太尉,楊修的情緒一下子爆發出來。他發了狂一般虛空亂劈,像是方士在驅鬼一樣:“楊太尉,楊太尉,你們全都天天念叨楊太尉!一個個都以為自己是誰,呸!我呸!一群搞不清時代的老狗,還來教我!”
張繡看到楊修一改往日的淡定從容,像是一個賭輸了的賭徒一般紅着眼睛發洩,想過去勸一句。不料楊修猛一回頭,張繡看到這人的面孔已扭曲得像是個來自九泉的妖魔,不由得吓得倒退了好幾步。好在夜色深沉,不然被士兵看到這一幕,還不知如何收場。
黑暗中,徐福的話仍在繼續:“我不是楊家的狗,我原本也是士林中人,只因年少輕狂闖下大禍,才被楊太尉庇護至今。如今既然楊公子已不需要我,我想也到了辭行的時候。”楊修聽到徐福居然提出離開,愣了一下,歉疚之情剛剛浮現,就被憤怒淹沒:“哼,趨炎附勢,想去抱郭嘉的大腿?”
“不,我會去荊州,遠離中原。脫下這身刺客的黑衣,做回到儒林士人。”徐福的聲音有一種被傷害的痕跡。
“哈!滾吧!楊家不需要你這忘恩負義的狗!還賴在這裏做什麽?”
聲音又長長嘆息一聲:“保住司馬懿的性命,是我為你們楊家做的最後一件事。”
“我倒要看看,你怎麽保住他。”
楊修高聲發出命令,四周幾十名士兵帶着武器匆匆地圍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