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2)

望着這兩支袁紹最精銳的部隊投入黑暗。這只是郭嘉“人欲五品”的一個小小應用。他一直在從郭嘉、司馬懿、楊修這些智者身上汲取經驗,化為己用。

“不知曹營那邊,會如何應對。”公則小聲感嘆道。

“你放心好了。曹操既然敢輕軍奇襲袁紹,大營正面一定會有防備。他們兩個這次一定會敗得很慘。”劉平嘿嘿一笑。公則聽了居然毫不驚慌,也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這正是劉平說服公則的關鍵所在:劉平利用皇帝身份去鼓動張、高二将去啃官渡那塊硬骨頭,屆時兩人擅自行動,又大敗而歸,袁紹必然大怒。冀州一系又折兩員大将,他公則便又有上位的機會了。

對劉平來說,官渡之戰的走向最好是兩敗俱傷。曹操在烏巢城內戰死之後,曹氏勢必大亂,他們必須要重新找一個足可以抵禦袁紹的效忠對象,許都漢室将是唯一的選擇;而袁紹這邊,也因為糧草被焚和一系列敗仗而變得元氣大傷,短時間難以南下,再加上公則得勢,劉平可以通過颍川派對河北內部施加影響,改善戰略環境。

唯有如此,漢室才能充分吸取曹氏的養分,在一個相對不那麽危險的環境下茁壯成長,直到有實力将散落天下的九鼎收歸帝統——這就是劉平為漢室規劃出的生存之路,同時也是死人最少的一條路。

“陛下,那我先走了。我得趕到袁公那裏。前線有了什麽狀況,我也好及時建言。”公則眼神裏閃過一絲得意,鑽進馬車裏,也匆忙離開了大營。

望着公則離開的背影。劉平忽然皺了皺眉頭,覺得有什麽重要的地方被自己遺漏了。他背着手來回轉了幾圈,一擡頭看到遠處營房旁堆放的糧草車,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劉平想起來了。當他提到烏巢大火時,張、高兩位将軍只表現出驚訝,卻沒多少緊張情緒。那裏明明是袁軍最重要的屯糧地,怎麽他們卻如此淡定呢?

除非……劉平差點跳了起來,除非袁軍真正的屯糧處不在烏巢,而是另外一個地方,所以這些将軍才對火燒烏巢十分淡定,只把它當成一個沒多大實質損失的意外事件。

這是一個不錯的局中局,可是,它真的能騙過曹操麽?劉平閉上眼睛,回憶起布局以來的一點一滴。他忽然想到,在烏巢城的府衙裏,王越曾經提過說蜚先生遭遇了一點小麻煩,然後他說了一句古怪的話:“縱然殺不掉公敵,總報得了私仇。”劉平當時急着離開烏巢,沒有留意,現在回想起來,這句話意指頗有深意。

對蜚先生來說,公敵自然是曹操,私仇則是郭嘉。那王越這句話的意思豈不是說,被困在烏巢城的是郭嘉,不是曹操!一想到郭嘉那張自信而狡黠的面孔,劉平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想。在劉平出發去官渡之前,郭嘉就跟他交過一個底,說他認為官渡之戰的關鍵将在烏巢。劉平把這件事告訴了蜚先生,得到了後者的重視。從曹軍在白馬、延津到烏巢澤的一系列戰鬥意圖可以看出,曹軍戰略确實是以烏巢為核心來構建的。這才有了今晚最終的烏巢之局。

但現在,曹操作為主角居然沒有出現在烏巢,這說明什麽?這說明這一切都是幌子,整個烏巢之戰就是一個大大的障眼法!難怪郭嘉不怕劉平在抵達袁營後耍什麽花樣或洩露什麽機密,他從一開始,就是想讓劉平把“烏巢”這個錯誤信息傳遞給袁營——只有用這種方法,多疑的蜚先生才會篤信不疑。

劉平很确定,今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烏巢,而此時此刻的曹操一定正朝着袁軍的第三個,也是真正的屯糧點進發。

想明白這一點後,劉平幾乎站不住腳,腦袋一陣發暈。郭嘉實在是太可怕了,他根本不需要缜密的布局,只消種下一枚小小的種子在人心中,那種子就能按照他的想法成長。蜚先生、劉平和袁紹全軍上下都中了他的魔咒,為了烏巢的虛虛實實煩惱,郭嘉卻早已輕輕跳出這個窠臼,劍指真正的要害。

“事已至此,我還能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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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平沮喪地搖了搖頭,他與郭嘉的差距實在太大了,這不是靠努力就能彌補的鴻溝。他把目光再度投向營帳裏的牛皮地圖,那熟牛皮的紋路怎麽看都像郭嘉那只雞爪一樣的瘦手,整個官渡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等一等……劉平盯着地圖的紋路,呼吸一下子停住了,紛亂的思維突然彙聚到了一起,凝成了一條明亮的絲線。

在郭嘉這個近乎完美的計劃裏,劉平完成他的使命以後,應該在烏巢城或者更早的時候被靖安曹接回許都。可因為孔融在潛龍觀的一把大火,導致袁、曹兩軍的高層都有點慌了手腳。為了盡早解決袁紹回防劉表,郭嘉不得不在沒有徹底掌握劉平的情況下,發動整個計劃。

整個官渡大戰場十幾萬人,唯有曾經與郭嘉推心置腹的劉平,才有可能猜到烏巢是個幌子。而當他不被郭嘉所掌握時,就成為了一個變數,一個可以左右這場戰争的變數。

劉平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只要搞清楚第三處存糧地點——不,他甚至不需要知道存糧地點,只要找到袁軍高層,說服他們分一支軍隊去存糧地,就可以将曹操圍剿或困殺。這樣官渡之戰将會沿着劉平最理想的方向發展。

劉平想到這裏,急忙離開大帳,在營裏到處亂轉,想找一匹坐騎。

這種事不能找別人轉達,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必須要當面陳述,而且還要快。最好的選擇,就是追上正在返回主營的公則,讓他來想辦法出兵。

好在這次出兵沒動用騎兵,所以這大營裏還剩下不少馬匹。劉平也不管是誰的,随便解開一匹,翻身上馬一抖缰繩,就要沖出去。幾名張、高留下來的親兵緊張地攔在前頭,說将軍有交代要好好照顧陛下,外頭打仗太過兇險。劉平心急如焚,哪管這些事,拿出天子威嚴怒喝一聲“滾開!”,幾名士兵都吓得不敢動了。

劉平沖出軍營以後才想起來,自己并不認得去主營的路,只能一路靠辨認車轍痕跡前進。天色太黑,他只能邊走邊看。走出去數裏,他忽然聽到身後遠處傳來低沉的隆隆聲,連忙回頭去看,卻見到官渡方向火光大盛,似乎有無數火把舉了起來,那隆隆聲多半是曹軍的霹靂車發出的巨石落地。

看來雙方已經開戰了,而且曹軍得利。霹靂車發射是需要預先調試的,曹軍能在袁軍偷襲下這麽快就用霹靂車反擊,說明早就做好了準備。劉平心中大定,看來一切都在朝着自己預設的方向發展,他驅趕胯下戰馬讓它速度再快一些,盡快趕上公則。

公則留下的車轍印不算太模糊,劉平一路找一路走,逐漸遠離了官渡戰場。那震天的厮殺聲慢慢遠去,周圍一片靜谧,只聽得見馬蹄聲噠噠地踏在草地上。此時密布在半空的雲彩悄然散去,幾縷月光投射下來,把如墨的黑暗沖稀了幾分。田野上像灑了一層銀粉,散發着暗白而不耀眼的光芒。無論是連綿的小丘還是稀疏的樹林,都盡收眼底。

劉平抖擻精神,飛馳疾走,他忽然看到腳下的路分成了岔路。一條通往西側,還有一條路通往東邊,不過這路似乎是新修建的,還坑坑窪窪的不怎麽平整。劉平張望了一下,看到西邊那條路的遠方,似乎有一個黑影在移動,看輪廓應該是一輛馬車。不用問,那一定是公則的馬車。

劉平大喜,撥轉馬頭正要追去,突然從東邊不知什麽地方傳來一聲叫喊。叫喊聲不算大,但在這寂靜的夜裏,卻傳得很遠。劉平一聽到這個聲音,渾身的血液霎時凝固住了。

那似乎是仲達的聲音。

他怎麽會在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就是這一愣神的工夫,西邊遠處的馬車影子又小了幾分,眼看就要消失在地平線上。劉平摸了摸耳朵,安慰自己剛才也許是聽錯了。仲達明明和楊修他們在一起,怎麽會跑到這裏來。還是去追公則更為要緊,趕不及攔截曹操的話,袁家搞不好會全線崩潰,事态将徹底脫離漢室的掌控。

劉平朝西邊走了幾步,忽然又勒住坐騎。

那一聲呼喊有些凄厲,像是孤狼在呼喚同伴。可能是仲達,也可能不是。但萬一真的是呢?他一定是遭遇了什麽危險,也許命在旦夕。如果不趕過去幫忙,他可能會受傷,甚至有可能會死!

面對眼前的歧路,劉平迷茫了。

曹丕蜷縮在密道裏,默默地流着淚,不願去想任何關于自己的事。現實對他來說,就如同這條密道裏長滿了荊棘,只要稍微一動就是撕心裂肺的疼,他索性一動不動,沉迷在母親的懷抱裏。

不知過了多久,曹丕感覺自己的肩頭被人拍了一下,聽到“咦”的一聲詫異。他茫然地擡起頭,發現一雙大手在自己身上摸了摸,然後拎起衣領在密道裏拖行起來。曹丕沒有掙紮,任由大手向前拖曳,忽然他眼前一亮,整個人從密道裏被提出來,重重擱在了烏巢府衙的正堂當中。

“淳于瓊的屍體就在旁邊,王越的屍體在密道裏。整個密道裏只剩下這個小孩。”一個彪形大漢說。

曹丕睜開眼睛,環視四周,看到一個大鼻子的屍身半靠在府衙廊柱旁,手裏還握着一把大刀。正堂裏站着十幾個人,個個身上如潑了血一般,神情狠戾。當中有一人身披青袍,渾身膿腫,看上去格外可怖,正是蜚先生。

“這不是魏文……不,我應該叫你曹二公子吧?”蜚先生的獨眼透着一絲詫異,還帶着點瘋狂的欣喜。

郭嘉帶來的這批武力相當可怕,裏面既有靖安曹的精銳,也有許褚的虎衛,尤其是還有張遼,這家夥簡直是個瘋子,一邊大呼着“遼來也”一邊揮動着倚天,東山先後有十幾個人都是被他所斬殺。兩邊在府衙前打了不到三炷香的時間,東山便支撐不住了。

好在蜚先生本意也不是跟郭嘉硬拼。他見城內的其他曹軍也紛紛趕來支援,決定按照原定計劃從密道撤退,把郭嘉活活燒死在烏巢城內。他讓剩下的人死死擋住正門,然後帶着十幾個親信返回府衙正堂,打開密道。可他卻發現淳于瓊死在地上,天子、王越和鄧展全都不知所蹤。蜚先生唯恐發生什麽事,沒有立即進入密道,派人進去先行查探。這一查探不要緊,發現了王越的屍體,還有這麽一個不知怎麽鑽進來的小孩子。

在這個節骨眼上抓到了曹丕,這讓蜚先生喜出望外。這時一名渾身鮮血的東山衛士匆匆跑進來報告說敵人殺進來了。“蜚先生,你快走吧,我們為您斷後。”護衛叫道。這密道有一個特殊的設計,只要按動機關,中間一段就會坍塌,無法使用。

蜚先生看了眼曹丕,心裏有了一個主意。他一擡手,嘶聲道:“別着急,咱們再等等。”現在逃走,固然可以困死郭嘉,但蜚先生心中仍留有遺憾。他希望郭嘉死,卻不希望他死得太痛快,死前一定要飽受折磨——只有看到那張從容的面孔在算計落空時那一瞬間變得錯愕,才能讓蜚先生真正覺得快意。

可惜的是,郭嘉即使被困在烏巢城內,也始終還保持着淡定,這讓蜚先生非常不爽。曹丕的意外出現,給了蜚先生一個新的靈感。這已經不再是謀略之争,而是意氣之争,但蜚先生認為自己隐忍了這麽多年,有權力在最後時刻任性一回。

這時廳堂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然後入口的木門被“砰”的一聲踢開,長發散亂的張遼鬼魅般地闖了進來。他一闖進來,廳堂內立刻變得殺氣密布,讓人艱于呼吸。郭嘉那一味叫做“呂姬”的藥,把張遼徹底變成了一尊殺神。

“張遼,你可知道呂姬真正是怎麽死的?”

蜚先生大喊一聲。張遼聽到這名字,怔了一下,停下了手裏的動作。蜚先生身旁的大漢趁機沖了上去,與張遼戰到一處。張遼知道自己上當了,憤怒地發出一聲大叫,反被那大漢傷到了肩頭。

一直處于呆滞狀态的曹丕聽到呂姬的名字,似乎想起了什麽。他緩緩轉動腦袋,一下子想到了任紅昌。一想到任姐姐臨終前托付給他的事情,曹丕整個人一下子警醒過來——任姐姐的事還沒做完,他現在還不能崩潰。

這時候許褚、虎衛也陸續趕到,他們飛快地站到張遼兩側,保護他後退。廳堂裏一下子被塞得滿滿。兩邊人都怒目相對,氣氛幾乎比外面的火勢還要爆熱。最後出現的是郭嘉,他踱着步子,胳膊半屈在胸口,似乎一直在沉思什麽事情。

“郭嘉,你看看這是誰?”蜚先生勒住曹丕的脖子,面色猙獰地沖他喊道。

許褚和張遼一看到曹丕,極為震驚,不由得都把目光投向郭嘉。郭嘉緩緩擡起頭,看了一眼曹丕,終于露出一絲驚詫:“二公子,你為何會在這裏?”

曹丕嘴巴張合了幾下,卻沒發出聲音。蜚先生兇狠地又勒了勒,冷笑道:“別敘舊了。快說,曹操到底在哪裏?”

“曹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郭嘉答道。

蜚先生聽出郭嘉似乎話裏有話,他的獨眼快要滴出血來,越想越心驚……更重要的事,在今夜的官渡戰場上,還有比奇襲糧倉更重要的事情嗎?

“你……”蜚先生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到底哪裏弄錯了,“你現身烏巢,只是為了拖住我!你早就知道真正的屯糧點在哪裏!”

“袁營有可能識破曹公的真正動向的,只有你一人而已。可惜仇恨不光會蒙蔽一個人的眼睛,也會扭曲一個人的智慧。所以只要我一出現,你絕不會甘心遁走。沒了你,其他窩囊廢只會傻傻地望着烏巢城的大火發呆。”郭嘉笑了笑,再度擡起一個指頭:“我一開始就說了,我在這裏不用做任何事情,就能打敗你。”

蜚先生這時才發現,他們兩個之間所謂的糾葛,在郭嘉眼裏只是可以服務于大局的小手段罷了。他一心與郭嘉一較長短,到頭來卻發現郭嘉根本沒把這個當回事。

“我還沒輸!袁紹的勝敗,我才不關心呢!”蜚先生近乎崩潰地高喊道,同時把曹丕狠狠勒住,惡狠狠地說:“現在馬上讓其他人都退出廳堂!只有你留下!快!你不想你家主公連續喪失兩位長子吧?”

郭嘉充滿憐憫地看了眼蜚先生,忽然轉過臉來對許褚道:“仲康,曹家對挾持人質者的傳統是什麽?”許褚聽到這個問題,虎眼圓瞪,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驚慌地喊道:“郭祭酒,你……”

“我問你,曹家對挾持人質者的傳統是什麽?”郭嘉又重複了一次。許褚低聲道:“凡有持質者,皆當并擊,勿顧質。”

這條軍令的意思是凡是見到挾持人質者,要連人質一起幹掉。這條原則是在濮陽之戰時确立的,當時夏侯惇被幾個叛變的士兵挾持,副官韓浩用霹靂手段解決事件,得到曹操贊賞,并把這一手段作為行事原則頒布全軍。

郭嘉面無表情道:“曹公可沒說曹氏子弟可以例外。”是言一出,舉廳皆驚。郭嘉這麽說,等于是宣布放棄拯救曹丕,要連同他和蜚先生一齊殺死。

在蜚先生臂彎裏的曹丕眼中恢複了神采,他忽然掙紮了幾下,聲嘶力竭地喊道:“郭祭酒,別管我,殺了他!”他一口咬在了蜚先生滿是膿瘡的胳膊上,一時間汁水四濺。蜚先生遭受劇痛,忍不住慘叫了一聲,揮動手臂,把曹丕一下甩開。

就在這一瞬間,張遼的身影猛地欺近,擋在了蜚先生和曹丕之間。蜚先生身旁的大漢猝然出手,一下刺中了張遼的大腿。張遼不避不讓,瘋也似的回手用倚天一削,那大漢半邊脖子被生生斬斷,噴着鮮血倒在地上。與此同時,許褚迅速跟進,一把将曹丕拖了過來。

轉瞬之間,蜚先生失去了最後的籌碼。他瞪着一只紅眼,把雙手伸開,對身後的衛士厲聲道:“快進密道去發動機關!”那些衛士不再猶豫,紛紛躍入密道。蜚先生一屁股坐在了密道蓋子上,把身上的青袍扯了下去,露出那張半是邪魔半是雅士的詭異身軀。邪魔的一半血筋畢綻,在膿瘡縱橫的皮膚上縱橫交錯;而雅士的一半卻是越發晶瑩,幾乎無一絲瑕疵在上頭。

“我已服用了驚墳鬼,你若殺了我的話,這整個廳堂的人都要死。”蜚先生高喊。

許褚和虎衛們不由得退了一步。驚墳鬼的威力,他們已經在曹營見識過了,為此還犧牲了十幾個弟兄。如果在這個狹窄的廳堂爆發,毒藥的效力恐怕會加倍。就算郭嘉有通天本事,也來不及一一救過來。

蜚先生見曹軍衆人都不敢靠近,嘿嘿笑了笑,盤坐在密道入口處,擺出一副束手待斃的姿态。過不多時,地底傳來一陣低沉的隆隆聲,應該是東山衛士啓動了機關,讓整條密道坍塌。

放棄了逃生以後,蜚先生整個人都放松下來,他擡起頭來,聳了聳鼻子,似乎聞到什麽氣味,然後望向郭嘉,語氣自如:“郭奉孝,我承認你贏了。不過如今咱們都是窮途末路,勝負也沒了意義,不想趁這個機會聊聊天麽?像當年一樣。”

郭嘉絲毫不為所動:“我跟你共同的話題,只有一個華丹,而你根本不配提起她!”一提到這個名字,郭嘉整個人的光芒黯然收斂,深沉的痛苦浮現在雙眉之間。

蜚先生對郭嘉的反應很是快意,繼續說道:“可當年我們三個明明關系很好,有什麽不能談的?”

“住嘴!”郭嘉斷然喝道,“每一個同學,都帶着一段華丹的美好記憶,所以我不殺他們。唯有你,關于她的回憶全是不堪的。只要你不在了,華丹就會活在沒有痛苦的世界裏。”

“不要自欺欺人了。她早就死了,是被你奸殺的,而你喝下的那杯酒正是我遞給你的。”

聽到蜚先生這麽說,郭嘉眼神裏射出危險的光芒。蜚先生卻不管不顧,越說越興奮,獨眼也瞪得渾圓,“我也喜歡華丹,可她偏偏喜歡的是你。既然如此,我成全你們兩個有何不好?那天晚上,我其實就在旁邊。我親眼看着你把華丹推倒在草地上,撕碎她的衣服,進入她的身體,像一頭最粗俗的野獸侵犯着她。華丹的腿可真白……”

“喀嚓”一聲,郭嘉不知何時從張遼手裏拿來了倚天劍,毫不留情地斬下了蜚先生的左臂。鮮血飛濺,灑了郭嘉一身。蜚先生卻似乎沒有了痛覺,反而更加興奮起來:“對呀,就像這樣,把我殺死吧!就像你殺死華丹一樣!”

“我沒有殺她!”郭嘉第一次有些失态,他揮起倚天劍要去砍第二下,卻被許褚攔住。如果郭嘉盛怒之下把蜚先生砍死,大家都逃不過這一劫。

“你們都出去!”郭嘉大喝道,瘦弱的胸膛起伏不定。

這确實是目前形勢下最好的選擇。許褚連忙回手做了個手勢,讓大部分人依次退出廳堂,只留下他和張遼守住門口。曹丕堅決拒絕離開,于是許褚只得把他放在自己身後,一旦有什麽事情,兩名虎衛可以迅速将他帶走。

郭嘉看人都退出去了,用倚天劍對準只剩一條右臂的蜚先生道:“回憶時間到此為止。”

蜚先生搖晃着腦袋,聳着鼻子,岔開了一個話題:“你身上的味道,和從前不太一樣了。莫非你吃的養神丸改了方子?”

“你的鼻子還是那麽靈敏。”郭嘉看着他,居然用平常的語氣答道,“有一位老同學做了改良,送到我手裏。”蜚先生嘿嘿一笑:“哼,你也敢吃,不怕那是毒藥?”

郭嘉微微擡起下巴:“我問心無愧,從來沒覺得對不起他們,怕什麽?更何況,這是一副貨真價實的養生良方,我服食了沒有問題……”說到一半,郭嘉忽然覺得頭有些發暈,他身子晃了晃,想用劍拄着地面,卻一下子沒支住,差點跌倒在地。郭嘉本來有些慘白的臉色陡然罩上一層鉛灰,似乎中了什麽奇毒。

蜚先生看到他那副模樣,開始呵呵地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任憑斷臂的鮮血潺潺流出。郭嘉勉強擡起頭:“這是什麽?如果是毒藥的話,我應該早就覺察了。”他的語氣不像是一個驚慌中毒者,倒像是一個好奇的藥師。

蜚先生笑了半天,直笑得自己咳出血來,才收聲答道:“你吃的那副改良藥方,我一聞就知道,是冷壽光給你的。如你所說,這是貨真價實的養生方。可是,它也是一個考驗。”

“哦?”郭嘉擡了擡眉毛。

蜚先生用右手摸在傷口處蘸了蘸血,然後放進嘴裏啧啧了兩聲:“我這些年來,為了對抗半璧全的藥性侵蝕,也讓他給我開了一副方子。這兩副方子都是救人的良藥,你專攻毒物,肯定沒興趣了解,卻不知它們若是合二為一,卻可化為劇毒。”

郭嘉露出恍然神情,不見憤怒,反倒有些贊嘆:“所以當我斬下你的手臂時,血濺一身,你血液中含有的藥性便和我體內的藥性相阖,這才爆發出毒……冷壽光這人專修房中術,想不到還有這樣的巧思。”

“你還不明白嗎?這是冷壽光那個家夥在試探你的心啊。”蜚先生就像是在與老友暢談,拍打着膝蓋,“天下吃養生方的,只有你一個;天下服食對抗半璧全藥方的,也只有我一個。若你對當年之事心有愧疚,此生不來與我尋仇,一心只服那藥方,則可延年益壽。若是不肯放過我,堅持要我死在你面前,毒發卻是避無可避。”

“冷壽光這家夥,還是那麽天真,居然也用這麽拐彎抹角的辦法,勸我收手。”郭嘉此時再也無力支撐,晃晃悠悠地跌坐在地上,“可惜,他根本不明白,在華丹這件事上,咱們是沒有任何妥協餘地的。”

這兩個人一個身負重傷,一個身中劇毒,都已是氣息虛浮無力,語調趨于平和,就好似是兩位多年不見的老友聊天一般。

“說到底,華丹只是一個果,你難道把因給忘了?”蜚先生的聲音提高了幾分。郭嘉斜眼一瞥,搖搖頭:“戲志才,少拿華丹來說事。我說過了,她的話題到此為止。我是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別叫我這個名字!你以為我會原諒你麽?你偷我的東西,難道現在還不肯歸還……”蜚先生的話很激動,聲音卻越來越低。郭嘉仰起頭來,指頭無力地彈動,似乎在思考怎麽回答這個問題。當他再轉頭看去,發現蜚先生保持着那樣的坐姿,失去了所有的生機。

郭嘉愣了一下,想伸手過去摸一摸,身子卻動彈不得。蜚先生的屍身在極短的時間內枯萎,原本分裂成兩半風格的身軀同時發生變化,可怖的膿瘡紛紛剝落,而白皙精致的肌膚也慢慢失去光澤,最後兩邊都變成了灰白顏色,不再看出分別。

沒有異味,也沒有煙霧,蜚先生到底有沒有服過驚墳鬼,再沒人知道。

郭嘉感覺視線開始變得模糊,眼前蜚先生的屍體迅速失去色彩。大概是冷壽光的毒發作了吧,想不到華佗那麽多弟子,最終完成複仇的居然是唯一想原諒自己的冷壽光。郭嘉笑了笑,覺得這真有點諷刺,那家夥學了一輩子養生之道,最有效的卻是一副毒藥。

他的身子慢慢變軟,朝地板上滑下去。

就在這時,郭嘉的身子被一只手托住,下巴被兩個指頭捏開,一粒藥丸順着嘴滑入食道。郭嘉睜開眼睛,看到曹丕湊到自己身邊,一臉焦慮。

“二公子,你給我吃了什麽?”郭嘉虛弱地問道。

“解毒藥!”曹丕大聲說,生怕他聽不到。

郭嘉剛想說別白費力氣了,話還沒出口,面色突然一變,張嘴嘔出一口鮮亮無比的鮮血來。曹丕大驚,郭嘉又連連嘔出三四口,吐得整個衣襟上全是。曹丕以為郭嘉要死了,趕緊抱住他,帶着哭腔喊道:“郭祭酒,你可不能死啊!我父親還指望你來托付後事呢!任姐姐交給我的囑托還沒完成呢!”

不料郭嘉輕輕推了一下他,居然重新坐了起來。曹丕擦了把眼淚,驚訝地看到,郭嘉的臉色已經白到了極點,眼神卻不再渾濁,智慧的光芒重新出現在那一對漆黑的瞳孔中。

“你給我吃的……到底是什麽?”郭嘉問。

“是從史阿那裏得來的解毒藥丸,據說是華佗親手炮制的,可解百毒,叫做華丹。”曹丕說。

這是在白馬城的時候,史阿留給他的,曹丕一直貼身保管留到了現在。他剛才看到郭嘉中毒,情急之下想起來還有這東西,就給郭嘉灌了下去。

郭嘉一聽到這名字,開始輕輕地笑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笑到後來,已是淚流滿面。曹丕不明就裏,以為丹藥有什麽問題,要去給郭嘉捶背。郭嘉卻擺了擺手,深深吸了一口氣:“這種丹藥,正是華丹她唯一親手調配出來的藥方啊。”

“啊?”

“華佗門下,要求弟子都要獨自煉制出一種丹藥來,才算合格。華丹她雖然是華佗的親侄女,可她不喜歡煉藥,平時喜歡偷懶,一直到最後關頭,才央求我幫她。我專修毒藥,她又不喜歡,只好連夜煉出這麽一個解毒的藥方。‘華丹’這名字,還是我親口取的。”

郭嘉說到這裏,臉上浮起幸福與痛悔的神色:“想不到,陰錯陽差,居然最後是華丹救了我。她一直沒忘了我,也不怨恨我……”郭嘉仰起頭,看着上空,似乎想看到那虛無缥缈的魂魄,是否在什麽地方望着他。

曹丕聽他這麽一說,不由一喜:“這麽說,你性命無虞了?”

郭嘉苦笑:“冷壽光的毒,哪有那麽好解。我如今元氣大傷,雖然暫時可被華丹吊住性命,恐怕最多也只有幾年壽數。”

“那怎麽……會?”

“你不必擔心,在把河北袁氏剿滅之前,我都還撐得住。”郭嘉眼神閃過一抹厲色,他的眼淚已經擦幹,又恢複成了那個睿智而自信的天下第一策士。

曹丕把他攙扶起來,朝門口扶去,一邊走一邊随口問道:“剛才那個戲志才死前一直在說的偷什麽東西,是什麽意思?”

聽到這個問題,郭嘉停下腳步,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着曹丕,吓得曹丕連連擺手:“郭祭酒別生氣,就當我沒問過。”郭嘉思忖片刻,搖了搖頭,讓曹丕把他攙到蜚先生的屍身對面,然後跪坐下去,喘息了一陣才說道:“二公子,這件事我只對你說,不可外傳。”

曹丕連忙道:“你不說也行。”

“就讓這個秘密多一個人知道吧,就當是我最後還他一個心願。”郭嘉休息了一下,慢慢說道,“你剛才聽到了?我叫他戲志才。”

“嗯。”

“其實我的名字,才是戲志才。而他的名字,叫做郭嘉。”郭嘉平靜地說。

曹丕一聽,驚訝地張大了嘴,這可真是意外的轉折。

“我和他,都是颍川人,年輕的時候都有匡扶天下之志。但是颍川的晉身之階,都被荀姓郭姓鐘姓等大族把持。他郭嘉只是郭氏的一個遠支,已算是寒門;而我戲志才的出身更是低賤,都沒什麽出頭的機會。終于有一次,郭嘉的家族在一次争亂中慘遭滅門,他唯恐自己被追殺,我就與他互換了身份。從此我是郭嘉,而他成了戲志才,一齊拜到了華佗門下,一來學習,二來避禍。”

“接下來在華佗門下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大出風頭,與華丹相親相愛,據說華佗還考慮讓我當他的繼承人。這一切,引起了他的不滿。他認為,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拜郭姓這個身份所賜,他要讨還回來,被我拒絕。結果他就對我和華丹做出那樣的事來……出事以後,我憤怒至極,發誓要追查出他的下落,狠狠報複。結果有一天,我終于知道他藏到了哪裏——”

說到這裏,郭嘉頗有深意地看了眼曹丕:“——他藏的地方,就是你父親的帳下。他是個富有才華的人,不知通過什麽途徑獲得了荀彧的賞識。然後被以‘戲志才’之名推薦給了曹公。曹公沒有門第之見,對戲志才非常欣賞,引為知己,地位猶在今日的我之上。”

曹丕想起來了,他曾經聽母親說過,在郭嘉來之前,曹公有個很欣賞的謀士姓戲,可惜早卒。他死以後,荀彧才推薦了郭嘉過來。

郭嘉繼續道:“我為了幹掉他,精心布局了很久——好在那時候曹公的勢力還不是很大,戲志才又沒什麽防備——最終我以自己的健康為代價,讓他中了我的半璧全,弄得不人不鬼。戲志才只得詐稱暴病身亡,不知所蹤。至于我,被他的做法啓發,先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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