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天聽

這個時代最大最富庶、最文明最繁華……幾乎占盡所有美好詞彙,且都可以冠之‘最’,沒有之一的偉大城市,汴梁城。此刻正籠罩于暴風驟雨的襲擊下。

接連三天的傾盆大雨,灌滿了汴梁城的所有河渠;皇宮裏高聳的殿宇樓臺、朱雀門外的驿館、酒樓,妓院高懸的繡旗、珠簾,全都在大雨中若隐若現,失去了平日的神氣活現,變得垂頭喪氣。

一道閃電劃過天空,天地間亮如白晝,照亮了被水簾所籠罩的大內皇宮,也照亮了韓相公那張蒼白的臉。

汴梁皇城、樞密院使簽押房中。

自從收到歐陽修寄來的‘範文正神道碑文’,韓相公便一直保持枯坐的姿勢,簽押房的屬僚大氣不敢喘一聲,連動都不敢動。

閃電過後,一聲炸雷響起,驚得韓相公打了個寒噤,他收回望着屋梁上方的目光,定定神,就着燭光再次去看那封信。

那根本不是什麽神道碑文,而是一封觸目驚心的檢舉信,信中,歐陽修将一個驚天貪腐案件,用他那排山倒海的文筆寫出來,自有奪人心魄,令山河變色的殺傷力。

說老實話,韓琦還在當樞密副使的時候,早就知道嶺南的軍方不幹淨,也曾向朝廷提議過,将南方的廂軍裁汰重編,以節省用度,然而數次上書都石沉大海、不了了之了。

不久之後,他也稀裏糊塗被趕出樞密院,調往地方當知州去了。後來他才明白,自己的這是斷人財路了……都說大宋文官的待遇高、賞賜厚,但那指的是高官大僚,官階越往下,收入便遞減,到了七品以下的京官,跟汴京的廚子、裁縫也差不了太多。

更別提人數衆多的吏員階層了,收入只能用微薄來形容,在汴梁這座物價騰貴的大城市裏,也就是勉強糊口。

而大宋對官員貪腐的防治,可謂十分得力。官員任官前,需要至少兩名官員保舉,将來出了貪污問題,保人和直屬上級也要受到處罰;而且曾經受過處置的官員,哪怕沒有被逐出官場,以後升遷磨勘都得靠邊站。何況還有那麽多等着上崗的‘冗官’盯着,所以宋代官場的貪污案極少。

但是,只要是人治社會,你就別指望能杜絕貪腐。東邊不亮西邊亮,政界污不了還有軍界……

大宋朝雖以‘重文輕武’著稱,但那是指在政治地位上的壓制。在財政上,七成以上的收入,都投入到了軍隊中。而軍隊內部,向來是自成一體、連皇帝都無法過問的,自然變成貪腐高發區。

防禦夏國的西軍和精銳的禁軍還好些,将領們只是小吞兩成空額,并不敢吃相太差,對南方……北方的朝廷向來視之為軟弱富庶、随意壓榨的大肥羊、大糧倉、大銀庫,從來不相信南人會造反,他們的邏輯很簡單,連軟弱的南唐和殘暴的北漢都能安穩統治的一群人,在大宋朝文明的陽光下,感恩戴德還來不及,又怎麽會造反呢?

所以長江以南的軍隊,越往南就越肆無忌憚的貪腐,而且南方人極富經濟頭腦,他們利用軍隊的超然地位,大作壟斷貿易,賺到的金銀,又比貪污來的多得多,将領雖然政治地位低下,卻一個個富比王侯,過着常人難以想象的奢侈生活。

但太祖皇帝收天下精兵于京畿的策略,讓南方将領們再富也不敢有想法,只能乖乖受朝廷的節制。對掌握着他們生殺大權的文官,自然要孝敬到位,每逢年節,必有重禮送至各衙門……當然,是假托某某商人的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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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朝不許官員個人貪污,卻沒規定衙門不能接受饋贈,因此這錢,文官們拿得心安理得、毫不手軟。

作為對價,他們則充當了武将們的保護傘,哪怕是以清廉著稱的官員,也只是不取這種孝敬,卻覺着對軍隊的腐敗應當寬容……因為在大宋朝的官員看來,武人本就素質低下,不貪污才叫奇怪哩。只要能老實聽話,貪點就貪點吧。

只是沒想到,嶺南沒亂,嶺南之南卻出了個侬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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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歷新政失敗後,所有君子黨人都在反思,為什麽會敗得這麽快?韓琦也不例外……

回首慶歷之初,新政多大的聲勢?上有官家态度堅決,下有一衆名臣衆志成城,外有朝野聲援震天,卻僅僅持續不到一年,便虎頭蛇尾,草草收場……究其原因,不過是新政傷害了官僚階層的利益。所以便有無數官僚站在新政的對立面,使舊黨迅速強大起來,并抓住歐陽修的昏招,将新政領袖們拖入黨争的泥潭,使官家感到恐懼,才打了退堂鼓。

總結教訓,韓琦終于意識到,古往今來,個人或幾個人,永遠無法跟龐大的官場作對,哪怕是皇帝,也沒那個本事。

反思之後,許多人都做出了改變。最先改變的,便是天資絕倫的韓相公。打那之後,他便開始順勢而為,果然第一個從失敗中走出,重新回到京城,當上了樞密使。

很快。京城百官便發現,韓相公果然變了。雖然本身高帥富,不屑于接受任何饋贈,但對下屬們的利是,也學會睜一眼閉一眼了。

坐穩位子後,韓琦便開始提攜老戰友……除了餘靖之外,他還想把歐陽修奪情起複。在宋代,奪情算不得什麽,在歐陽修文壇聲望如日中天的時候,這也是順勢而為。

餘靖的反應讓他很欣慰,心說連這個汗臭漢都變了,你老歐陽也不會還是那根攪屎棍吧?

現在答案來了,還是。

讓韓相公聊以自慰的是,歐陽修終究還念着當年的戰友之情,或者感謝自己近日的眷眷提攜,總之沒有先捅到官家那裏,更沒有直接公布天下……以歐陽修文壇盟主的地位,他的文章一經刊印,不出十日,便能傳遍大江南北,婦孺皆知。在大宋朝,和歐陽修比起話語權來,誰也望塵莫及。

這讓韓琦不至于太被動,而且冷靜下來,他馬上意識到,既然遠在江西的歐陽修都知道了,嶺南的事情,顯然是瞞不住的。

而且韓琦也确實沒想到,腐敗的情節竟如此聳人聽聞。他本以為,最多也就是比西軍嚴重點,吃個三成空饷呢……那樣的話戰鬥力應該還可以恢複。

但現在,嶺南的軍隊,顯然爛到根子了,指望破鞋紮爛了腳,自己豈能再去姑息?

要麽不做、要麽做絕,是韓相公的性子,血色漸漸回到他的臉上,那張極富成熟魅力的冷峻面孔上,露出了濃重的殺氣。既然如此,那就快刀斬亂麻,一個也不留!

這也是順勢而為……

“換朝服,”韓琦看一眼自己的親随,沉聲吩咐道:“我要面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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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一炷香後,官家在垂拱殿接見了他的樞密使。

這位以仁厚著稱的大宋皇帝趙祯,生就一副細目長眉的慈悲相,雖然因為保養得宜,看上去還很年輕,但他今年已經四十三歲,只比韓琦小兩歲。正在經歷一個男人最好的歲月,也是一個皇帝最有權威的時期。

今年也是他登基三十整年,親政也有二十年,他經歷了太多太多,早就學會了,如何掌握這個步履蹒跚的龐大帝國,使其緩步向前,不跌跟頭。人們都習慣了,看到大宋官家于春風化雨間,将一切麻煩擺平。

宮人們極少看到,一個像現在這樣憤怒的官家。聽了韓琦的彙報,趙祯的眉頭微微跳動,籠在袖中的雙手緊緊攥着,強壓住自己的怒氣。半晌才緩緩道:“僅憑歐陽公一封書信,卿家就敢下這種結論?”

“回禀官家,歐陽永叔這個人,釘是釘鉚是鉚,絕對不會造謠生事。”韓琦斬釘截鐵的表情,與在自己簽押房時,有着天差地別,只聽他沉聲道:“臣下相信,雖不中,亦不遠!”

“樞密院、禦史臺是怎麽監管的?”趙祯的聲音帶着怒氣,這對他來說,已經是最大限度的表達憤怒了:“這種程度的腐爛,不是一日之寒吧?”

“官家說的是,”韓琦深深施禮道:“待将此事處理完善後,臣自當引咎。”

“不礙卿家的事,”趙祯壓着怒氣道:“你才當了幾天的樞密使?”想到前任樞密使是自己的老師,他不禁有些煩躁道:“追責的事情,日後再說,先把嶺南的事情處理好。”說着長長吐出口濁氣,再次确認道:“嶺南的官兵,就一點都不堪用了?”

“運運糧草自然沒問題。”韓琦道:“但打仗的話……”說着神情一黯道:“怕是要害了楊畋。”

“馬上叫他按兵不動!”官家沉聲道。

“面聖之前,臣下已經把原地待命的指令發出去了。”韓琦輕聲道。

“但願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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