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九妹

仁壽宮北面過坤寧門便是玫園,正值五月,玫瑰帶着尖刺綻放,一簇一叢,綠中鮮紅,豔麗非常。

太子秦裕擡眼望了望歸雲亭那個清肅挺如蒼竹的身影,招呼了一下子身邊跟着的小滿子,小滿子會意前進幾步,側着耳朵聽着太子爺發話:“你說這淮紹一如何?”

小滿子笑開,盯着地面上自己的腳尖,道:“那自是人中龍鳳,雖然淮公子是庶出,但奴聽說滿京城的官家小姐沒有一位不傾心淮公子的。”

“哦……”太子微微拉長聲音,琢磨了會兒,重複了聲:“人中龍……風……”

他故意拉長語調,小滿子瞬間會意,“龍”、“鳳”這樣的字眼哪裏可以用到別人身上,頓時兩股戰戰,屈身下跪,聲音顫抖的不得了,害怕道:“奴才嘴誤,笨嘴拙舌的說錯了話,請太子爺饒恕。”

太子直起身,擰了眉,嫌棄道:“嗯……這嘴巴是真的笨拙,自己去刑部監好好管管這張嘴。”

說完,便邁腿朝歸雲亭走去。

“紹一可是等久了?”太子人未到聲音先傳。

淮紹一心神一晃,旋即轉身抱拳行禮,道:“臣委托殿下做事,怎麽還會嫌等的久。”

太子面色不善,淮紹一斂裾直直的跪下,正色道:“臣謝殿下。”

他這一跪,倒讓太子臉上發紅,太子幹巴巴的笑了兩聲,徑直扶起淮紹一,心虛道:“紹一,我早待你親如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更何況你還有助于我,這一跪,豈不是在打我臉。”

淮紹一低垂目光,辯不出喜怒:“殿下說笑了,自是君臣,便該識理。”

太子也不知是不是他多想了,總覺得最近淮紹一有意無意在疏遠他,他本就在幾個弟兄中資質偏差,在朝堂博弈中占據下風,好不容易得來這麽個賢才,自是要好好留住。

太子假意打了個哈欠,心中只怪小滿子擾了自己對于紹一的情誼。

一時之間,悲愧交加。

淮紹一為他坐穩儲君位子盡心盡力,他怎麽能就聽個沒根的小太監一句話就給他擺臉子呢,實在是不該啊,不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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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自己對不住人的太子爺着急轉了話題,看見亭旁的玫瑰花,眼睛一亮,瞬間有了乖巧讨便宜的話。

他一向是衆皇子裏鬼點子最多的。

他輕咳幾聲,故作淡然道:“要說這滿宮襯得上玫瑰花的,非九兒不可。孤看着滿宮女眷竟沒一人比她更為豔麗。”

太子靜靜的觀察淮紹一的動靜,果不其然看到了他背在後背的手不自覺的握緊了。

太子自诩風流,自是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光是提到一個女人的名字,男人就能有這般反應,不是喜歡是什麽。

他繼續道:“紹一啊,我與九兒自幼親近,我自是可以幫你牽橋搭線,九兒……”

太子話沒說完,淮紹一就開了口:“郡主身份尊貴,紹一庶子出身,不配”。

他斂着溫涼的眉目,眸色愈深。

“話不該這麽說啊,九兒若喜歡你,那怕什麽出身門第……”

淮紹一視線放遠,目光防空,再說話時,聲音似是從遙遠時空傳送而來,臉上現出破碎的困倦默然,讓他整個人清隽的相貌也染了幾分陰霾。

他說:“之前不喜歡,現在又如何喜歡的了。”

……

陸瓊九回到常樂宮時,滿身狼狽,雖然在太後那裏換了衣物,但到底頭發什麽都是濕的,整個人的精氣神也蔫蔫的。

這可把常樂宮衆人忙翻了。

陸瓊九捏着帕子咳個不停,褪去了外衣,窩在床上,面泛蒼白。

音容捧了一碗姜湯,低聲勸道:“郡主,他們已經去請太醫了,咱們先把姜湯喝了暖暖身子,我這邊備着蜜餞呢,保管不苦。”

陸瓊九皺了皺眉,推了推碗。徑直躺平了身子,翻了個身,背朝外,面朝裏。

屋裏進了一群婢女,收拾衣服,準備沐浴之水,籌備飯食的,統統聚到一齊。

音容見陸瓊九這模樣,只好放下姜湯,跪到她床榻旁,用手幫她一下一下順着氣。她正順着呢,突然陸瓊九的身子一動,她頓了一下,立馬反應過來。

她直起身,端起了一等宮女的架子,道:“你們都先出去,郡主要清淨一會,統統給我離這屋子一丈遠,我看誰敢擾了郡主休息。”

“是”一應婢女婆子行了禮,魚貫而出。

音容将宮門關緊,才走到陸瓊九床前,伏到她耳邊,輕聲道:“郡主,人都走了。”

陸瓊九聽到這話,才睜開了眼睛,在音容的攙扶下坐起身子。

音容見她這般模樣,笑出了聲,“都多少年不耍這樣的心眼子了,想當年您就是這樣诓騙了太傅的課。”

陸瓊九伸手将頭發全部散開,又往腦後揚了揚發絲,顯得淩亂些許,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道:“你慣會揭我的短。”

“你去找個湯婆子來,灌點半溫不熱的水來。”

音容凝滞了般道:“郡主……您又………太醫不好騙啊。”

“皇祖母如今生這樣大的氣,我若第二天就生龍活虎、活蹦亂跳,她老人家看到只會更心煩,我不如稱病幾天,求求她的憐憫,好叫這件事就這麽過了吧。”

音容垂了頭,賭氣一般地哼了一聲,“您是太後娘娘親外孫女,怎麽就一點不疼您呢,你做了好事,不得一聲嘉獎,如今一犯錯,就雨天罰跪,言語羞辱的……”

陸瓊九撩開被子,赤腳下地,拍上她額頭,“你又口不遮攔,出了這常樂宮你這話株連九族都不算過。”

“奴婢是替郡主鳴不平,旁人看您風光,但在這深宮,您卻無人疼愛。”音容拿了鞋子給她套上,聲音恹恹的。

“還有皇帝舅舅呢。”

“可是陛下到底不知後宮之事,您在後宮照舊孤立無援啊。”

陸瓊九不再吭聲,輕輕嘆了口氣,無力道:“你以後休要再說這樣的話。”

上一輩子,這一輩子,她都不會讨得祖母喜歡的。

陸瓊九坐到凳子上,手攀上從仁壽宮那裏帶來的布帛,手指在布帛上游走,質地絲滑清透,又想起太子那一番話,心裏亂了起來。

是啊,又怎麽會巧合的剛剛好。剛剛好她在受罰,剛剛好太子過來,剛剛好太子又拿來這難求的布帛。

她覺得心裏壓得慌,淮紹一是她上輩子臨了出現的人物,卻成了這輩子邁不過的坎。總得找機會見一面罷。

至于以後如何發展,就看造化了。

音容抱着湯婆子過來,道:“郡主,這溫度奴婢試過了,剛剛好。”

陸瓊九拉過她,目光發緊,悄聲道:“太子伴讀淮紹一,你讓賀子打聽打聽,在何處任職。”

音容福了福身,“郡主是得了人家的手短?賀子門道多,定能打聽出來。”

陸瓊九目光微微閃動,點了點頭,嘴角扯出一抹笑,道:“算是吧,拿了人家的,手短。欠了人家一條命,不知道又什麽短呢。”

陸瓊九将湯婆子在額頭上放了會兒,才塞到錦被裏,伸了手,道:“請太醫進來吧。”

太醫院派遣來的是年老發鬓斑的何太醫,他隔着絲帕診了脈,壓伏着身子,道:“郡主可有什麽不适?老臣看脈象平穩……”

“咳咳咳咳……”陸瓊九拿帕子掩着嘴角,因着被子裏捂着湯婆子的緣故,面色潮/紅,“今日淋了雨,便覺得困乏的很。”

“這脈象……”

“何太醫您坐,咱家郡主打小身子就弱,頭疼腦熱的,不得消停。您再好好看看。”音容搬了一個圓凳,陸瓊九撐着腦袋起身,道:“聽聞何太醫膝蓋早年有傷,如今一直不得大好,今日才剛剛下了雨,怕是站久了又要犯病。”

“都是醫者父母心,您定會找出我身上不痛快的地方吧。”陸瓊九目光定定的望着他,載了些許壓迫。

到底是天家的子女,耳濡目染,便比旁人帶着不可言說的懾人氣魄。

跟何況是敦樂郡主,天底下誰不知道,當今陛下放在心尖子上的女娃娃,不是那幾位金枝玉葉的公主,而是這外姓敦樂郡主。

何太醫瞬間聽出了這話裏的意思,便要下跪。

陸瓊九望了眼音容,音容立馬會意,攙住何太醫,“太醫,您坐,我家郡主都說了要體恤您。”

陸瓊九又躺回床上,她眼睛大而亮,眸子本該盈滿融融春水,此時卻滿是警告,她有氣無力道:“我覺得我病了,何太醫你說呢?”

何太醫頓時後背爬滿冷汗,“您……當然病了,臣這就去開方子,郡主這幾天一定要靜養。”

……

“這何太醫還真不好糊弄,您小時候那個李太醫,根本不用這樣,一說頭疼,就給你開藥。”音容端了碗藥汁,送到陸瓊九手上,“這藥,喝不喝?”

“自然是要喝的,做戲要做全套,不然祖母怎麽肯信。何太醫年紀大了,平日裏循規蹈矩久了,怕是第一次碰到這樣裝病的事。”陸瓊九端過藥,倒在了窗旁綠植土裏。

“不是說喝嗎?”

陸瓊九攤攤手,“喝了啊”,她還朝音容倒了倒碗,“你看,沒了。”

音容睜大眼睛,“您這耍賴。”

門外傳來一聲輕微敲門,侍女掀起簾子,欠了欠身:“郡主,賀子說有事禀報。”

陸瓊九心裏突然一緊,“竟然這麽快。”

“郡主要尋的人,如今有了消息,竟還嫌快。”

她垂了眼,心中惴惴,她還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以命相搏救她水火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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