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九妹
陸瓊九從禦書房出來的時候,天色漸晚,風勢漸大,她手裏拿着的團扇被風吹的搖搖擺擺,險些拿不住。
音容攙扶她下臺階來,轎辇早早在下面等待,陸瓊九将團扇丢給了音容,悄聲道:“去,跟他們說一聲,我要步行回去。”
她左右張望,四處均有禦前帶刀侍衛駐守,但偏偏沒她想見的人。
莫不是真的聽了她那皇帝舅舅的話,但不在這禦書房附近守值,能去哪裏呢?
陸瓊九這麽想着,沒注意路,離常樂宮越來越遠。
她原本身邊跟着的一衆婢女太監們都随着轎辇被她打發回去,就連音容也不在身邊,是以,她雖然走錯了路,剩下的沒貼身服侍過的宮女太監沒一人敢開口。
等她反應過來,天已經黑了大半。
“掌燈。”她淡淡開口,手裏拿着的小瓷瓶已經被焐熱。
心想,再朝南邊走幾步,若還找不到人,那就是今日沒有緣分。
她身邊侍奉的婢女年紀看着不大,陸瓊九也覺得面生的很,大概是剛剛調遣過來的,這小姑娘撲騰一聲跪下,陸瓊九被吓的往後退了幾步。
“郡主……我忘記帶宮燈了,奴婢第一次出宮半差……嗚嗚嗚就忘了……您責罰吧。”
陸瓊九看着這哭得不成樣子的小姑娘,暗自嘆了口氣,招了招手讓她起來,“罰你半月俸銀吧,下次莫要忘記。”
眼看着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陸瓊九抿抿唇,望了望不遠處已經點起燈的宮室,開口問道:“可是五公主的绮羅宮?”
“回郡主的話,正是绮羅宮,奴婢去五公主那裏求一盞指路燈吧。”
陸瓊九瞧瞧這已經看不太清的石子路,又在心裏盤算自己與五公主的交情。這交情,好像還真沒什麽。
說準确點,因為那五座漆雕鑲銀海棠屏風,陸瓊九還得罪過五公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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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位五公主冰清玉潔,以懂禮端雅聞名,像一朵白水仙般的存在于大秦河畔,若去找她借燈,她必然不會拒絕。
陸瓊九上輩子吃過五公主這幅冰潔模樣的虧,今生想來雖然不爽,但眼下沒人掌燈,是真的萬萬不可。
她摸着頭上的步搖,斜睨了那婢女一眼,“去吧,不借給咱也沒事,別丢了面子。”
面子事大,不争饅頭,争口氣。
結果為了這口氣,陸瓊九在黑夜裏等了半個時辰也沒見那小婢女出绮羅宮,剛開始還可以安慰自己是小姑娘家走的慢,但等到現在,陸瓊九整張臉都垮掉了。
哪裏是走的慢,是那秦桠思故意刁難啊。
陸瓊九實在忍不住“嘶”出了聲,牙疼。她年幼看的那些戲本子裏的橋段,也沒見哪個重生貴女,被先前的人氣成這樣。
歸根結底還是自己太蠢了,怎麽就上輩子什麽也看出來,人家竟然這麽早就和她不對付了,她上一輩子還傻呵呵去結交姐妹。
李值威老狐貍藏的深,她年幼看不出來正常,但秦桠思她怎麽上輩子,不到最後,也看不出來呢!
她還真的蠢到家了。
“郡主……常樂宮那邊定然是已經派人來找了,您別擔心。”
陸瓊九清清嗓子,快聲道:“你瞧着我是擔心的樣子嗎?”
說話的小太監連連否認,道:“不是不是。奴才多言了。”
“找個有燈的侍衛來,常樂宮那邊大張旗鼓來找我,怕是會招惹皇祖母不快。”
她今日來禦書房已經不妥,等到常樂宮那邊大呼喊叫沿路找人,皇祖母想不知道也難。
陸瓊九又羞又怒,連要端的郡主架子也顧不得。
遠遠的看見遠方小太監領着掌燈的侍衛來,就匆匆忙忙迎了上去。
“可記得到常樂宮的路?”她言語間多了幾分急躁,回想今日不順,頹然間累了起來。
掌燈的侍衛離她越來越近,暖黃的燈光勾勒出整個人的輪廓。
陸瓊九腳步慢了下來,喉嚨發緊,尋了半天找不到的人,如此不經意間便相遇了,讓她愈發措手不及起來。
“記得,臣帶您過去。”聲音清質如溪流擊過玉石,他開口的瞬間,已經站到了陸瓊九身側。
陸瓊九猛地一滞,呼吸遲了些許,又暗自思量,上一輩子他瀕臨死亡,聲音暗啞晦淡,原來,這才是他的音質,清冷舒揚,如此耐聽。
今天出來是要看一看淮紹一近況,而且榮王之事被牽連,聖上定要找個時間苛責一番。
她若趕上,幫他一把也好。
但真的見了他,又貪婪的想要多加了解,上一輩子臨死前的一切還歷歷在目,她夜夜深陷夢境不可自拔,這個男人,究竟是何時存了那樣的心思。
她這樣想着,也這樣做了。在禦書房附近尋覓許久,都沒見到他一星半點身影。
本是放棄了,卻又突然出現,讓她在一身疲憊憤懑中生了那麽些不知名的,不可言說的點點喜悅。
陸瓊九站在他身側,越發顯得嬌小俏人。淮紹一放慢了步子,将宮燈壓的低了些,好教人看不見自己面上的不合體統的神情。
“勞煩淮大人了。”陸瓊九有些不安,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好。
“自是臣應當做的。”
淮紹一整張臉都淹沒在黑暗裏,陸瓊九辨不出神情,說話也就更小心些。
“舅舅向來脾氣說來就來,但也是個不計前嫌的性子,你莫要因此就灰心喪氣了,此事,你也是多受牽連。”
她手指絞着帕子,心知這話說的實在不算穩妥,但又想要找個方法來安慰他,越急越口不遮攔。
淮紹一輕輕的“嗯”了一聲,腳下的步子卻是亂了。
“還有那布帛,如此好的面料,皇祖母給了我,也是糟踐了,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珍存。”
“本就是做衣服的料子,郡主珍存反倒沒了價值。”
他聲音不急不緩,細流過耳,澆了陸瓊九滿身急躁。
“淮大人說得也是。”
绮羅宮到常樂宮左右不過半個時辰的腳程,他們聊了沒多會兒,就可以看到常樂宮屋檐上的脊獸。
宮燈被吹的忽明忽暗,讓小太監擋了風,光亮還是有些發暗。
這段路上有甚多石子小路,陸瓊九崴了三次腳腕,最重的一次,直接差點被絆倒。
淮紹一單手扶住她的肩膀,等她站穩後,便立馬松了手。
如針紮一般快速收手。
陸瓊九關注自己的腳腕,沒注意身邊男人有些發緊的呼吸。
淮紹一強迫自己不去看她,腰背繃的直直的,腦子裏的緋/色畫面一閃而過,他咬緊牙齒,垂在身側的手陡然握緊。
上輩子,他見過她的軟嫩雪臂,甚至手指還在慌亂中,不小心摸到。
當時,她哭聲不停,一遍遍詢問自己的傷勢,眼看着烏夷人就要破門而進,他才求了那個擁抱,他私心滿滿,打着幌子滿足自己那不見天日的奢望。
如今想來,也是大膽,但因那麽點碰觸,心卻又止不止鮮活起來。
他眸間黯淡,脖頸處的傷隐隐作痛,她上輩子自始至終都沒看見過自己,這輩子就更不會了。
心中的苗頭剛剛發芽,就被近乎自虐的手段,狠恨壓制下去。
他胸口大幅度起伏,喉間發澀,漆黑發亮的眸望着地上那個因為扭了腳腕縮成一團的人,閉了閉眼。
他在距離她一步之遠的位置蹲了下來,将宮燈交給伺候她的小太監,道:“已經送郡主回常樂宮,那臣就先行回禦書房守值了。”
他說完,便起身,打算回去。
“淮紹一,等等!”
他身體一怔,叫的竟然是他的名字。
陸瓊九腳腕被崴的疼了,一瘸一拐的朝他走來,手指搭上他剛健的小臂,喘聲道:“這個,給你。一日三次,定要好好塗抹。”
話音未落,淮紹一手裏就被塞進一個瓶子,瓶身還透着溫度,想來是被陸瓊九握了好久。
她攏了攏頭發,聲音輕快,也摻雜着一絲羞澀,道:“你先送布帛解圍在前,後掌宮燈解憂在後,我恰巧得了這一良藥,大人脖子後面的傷還是要擔心些好。”
她擔心他拒收,便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繼續道:“本郡主給出的東西定沒有收回來的理,大人若要感謝,便好好用完便是。”
這句話一結束,陸瓊九也沒有絲毫的停留,轉身就跛着腳離開。
身側的婢女趕緊扶了上來,陸瓊九悄聲道:“快去把音容叫來,估摸着腫了不少。”
“奴婢這就去。”
“對了,備好飯食,走回來早就餓的不得了了。”
淮紹一站在原地,聽着身後的聲音越來越弱,越小越小,直到一絲一毫都聽不到為止,才邁開步子,緩緩離去。
手裏的瓷瓶,質地清涼,本是個很快就散溫的瓷器,卻因為沾染她的溫度,而後又是他的,導致這股子溫氣經久不衰。
這一夜,有多少人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