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九妹
陸瓊九八歲的時候,沒了父母。
魏泱之戰,可汗與昭華長公主一起葬身。她生在軍營,長在軍營,大秦一片祥和,邊境部族紛争卻需要丹契來擋,生于亂世,她卻成長無憂。
直到那一年,外族偷襲,大秦派遣的救援軍隊被擋在俠谷關之外,她被母親的陪嫁丫鬟護在暗處,緊緊的捂住眼睛,外面火光漫天,熏的她臉發燙泛紅,整整一夜,刀劍擊殺的聲音不絕,直直的往耳朵裏鑽。
等援軍來的時候,八歲的陸瓊九就跪在滿臉污血的父親與母親身邊,不哭也不鬧。
安靜的,像個精致漂亮的布偶,無息亦無聲。
她看着父親母親交握在一起的手,笑了,稚嫩的聲音劃破戰場死寂,“姑姑,你看,握手了哎。”
說完這句話,她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在之後,高燒不退,她斷斷續續的清醒過幾次,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唯一熟悉的,就是母親的棺椁。
在之後,她就記不得八歲之前的種種了,甚至記不清父母的長相,無憂無懼的八歲時光被一場殘酷至極的戰役撕破,她大病之後,僅僅有個模糊印象。
如今,這模糊的記憶一點點要被人解開,太後說了一半,淮紹一要來告訴她另一半。
那些她經歷過的,卻選擇遺忘的事實,就是心口的傷疤,久久難以痊愈,本可以茍延殘喘,卻要剔骨療傷。
她看着淮紹一,斂下眉眼的情緒,手指不安的攪動,皇祖母說的已經令她彷徨不安,不知道淮紹一要說的,又是怎樣的光景。
淮紹一握住她的手,“別怕。”
她垂着眼,不看她,“父親,母親他們是沒有感情的,這個,我記得。”
她記得,哪怕最後手指交握在一起,這兩個人也絲毫糾纏牽扯不出愛意來。
淮紹一點了點頭,不反駁,他聲音放輕放柔,“我只說,我知道的,你聽了後,自己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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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瓊九看着蹲在她身邊的淮紹一,紅着的眼眶慢慢又被晶瑩的淚水濡濕。
她小聲說:“你可以抱着我說嗎?”
淮紹一臉色一變,竟是忍也忍不住的顫了手,上輩子,這句話,他求過她。
時過境遷,從她嘴裏聽到這句話,淮紹一又想起前世重重,沉悶的他胸口泛疼,他明明守得雲開見月明,卻在看到她這幅模樣的時刻,恨不得将她藏好,那些醜惡的事,他去面對就好。
但是,他沒有辦法,九九,定然也不願意,很多事,她都需要全然了解,只有她,能做自己的決定。
而他,認同她所有決定。
淮紹一張開手臂,朝她露了個笑,就像當初那般,他先朝她張開手臂,獲得了那輩子第一個她賜予的擁抱。
陸瓊九從凳子上跌下,撲進了他的懷裏,迫不及待的,如同受了苛責急求安慰的孩子般。
淮紹一架住她的膝彎,将她打橫抱起,穩穩的放在了他的大腿上。
他摸着懷裏姑娘的發絲,而他身上的木松香淡淡萦繞在陸瓊九鼻尖,她貪戀地用力吸了吸,在他懷裏找了舒服的位置靠上。
“我與我母親早年跟随過丹契軍隊。”
他說話間,胸膛微微起伏,陸瓊九聽着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慢慢的放松了身子。
“母親帶我歸京尋找父親,不料遇到流民争鬥,盤纏都被搶光,還險些被打死。”
“我那時氣不過,和他們争搶所剩無幾的金銀,被他們按到地上打,那個時候,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他輕輕笑了笑,“也就在這個時候,你騎着一頭小驢出現。”
他的思緒放遠,緊緊摟着懷裏的女人,黑瞳閃過一絲懵然,似乎真的好像看到了當日那個一身紅衣笑得俏麗璨然的小姑娘。
“你當時啊,已經有了現在的模樣輪廓,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還要美,但你身邊,有了随行的小公子。”
陸瓊九輕嘤了一聲,好像是嫌抱的還不夠緊,又将自己往他懷裏縮了縮。
“當時,我着實狼狽,哪怕你開口斥住他們的毆打,我仍然趴在地上起不來。滿臉的土,滿身的泥。還是那位小公子的父親,一碗藥一碗藥将我救了回來。那時之後,我與母親就栖身于軍營之中了。”
他神色如常,眼底卻駭起大浪,這樣的回憶,對他來說,也是痛苦的。
但也摻雜着糖,畢竟,是他們的初遇。
陸瓊九小聲道:“對不起,我都忘記了……”
“你當時能記得我,才奇怪。”
淮紹一閉了閉眼,遮住眼裏的情緒,低頭吻上了她的額頭。
都無所謂了,無論她記不記得他,也無論那位随行的小公子今後對他來說會是多大的威脅,都無所謂了,現在,她是屬于他的,不是嗎?
陸瓊九微微擡高了頭,任他索求。
“我在軍營的那一段時間,聽說了很多關于可汗的流言,也見到了你在昭華長公主身邊如何被細心教養。可汗的寵妾一直無子無女,我想,都是為了你吧。可汗不止一次說過,有了女兒哪裏還舍得随便打仗,死外頭了,女兒無依無靠,他怎麽安心。一個女兒就夠了,一個孩子就夠了。”
“外面寵妾滅妻的傳聞越傳越厲害,但我看着,卻覺得昭華長公主在可汗面前說一不二,妾室也乖順做小伏低。有一年你生辰,可汗親自烤起山雞,放下一身的政務,攜着公主與你,到京城邊溜了一大圈。他知道,公主思念故土。”
“若你說,他們沒有感情,我是信的,但你作為他們二人唯一的血脈,的的确确是他們愛着,寵着過來的,聯姻傷了他們,他們有了你,才是将當時的傷害降到了最小。”
陸瓊九望着他,無意識低聲道:“這些,我竟然忘了個幹淨。當年,丹契族人早就四散游離,若你不跟我說,我怕是一輩子都不知道了。”
淮紹一托起她的面頰,“忘掉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一直誤會着。倘若說祝福的話,你的親身父母就已經給了你至上的祝福,旁的人,道聽途說而來,皆不是真眼所見。就連太後,處在深宮的太後,對于當年又得幾分真假。”
“有些事,忘了就忘了,我們不要去找丢掉的回憶和過去了,往前走吧,未來如此瞬息萬變。”
他說給她聽,也在說給自己聽。
當年,随行的小公子就是李臨楓。那個,前世獻祯帝所說的,九九的心上人,那個,他以為的最大的威脅。
他緩緩的掀起眼簾,黑睫下透亮的瞳孔,透過劍拔弩張的氣勢,榮王尚且比上輩子早死,李臨楓在這輩子又怎麽不會消失在九九生活裏。
若出現了,把九九搶過來就是了,只要,她還愛他。
淮紹一托起她的臉頰,讓她望向他,四目相對,他眼裏的柔情是意料之外的濃郁,陸瓊九早就止了哭泣,這般看着他,總覺得這一刻,像極了前世的他。
情深幾許,統統給她,帶着孤注一擲。
“去仁壽宮吧,然後,等我。”
這次是他第二次說出“等我”這樣的詞彙,和上一次不同,這一次,陸瓊九感覺到了他言語間的迫切和力度。
他要她等的太多,但終究會一一兌現。
陸瓊九半仰着頭,明豔秀婉的模樣漸漸盈上清瀾,她說:“好,無論什麽,我都等你。”
無論什麽,都信你。
……
陸瓊九回到常樂宮時,天色已暗了下來,她也的确去了好久。
音容去安排膳食,容喬欠了欠身,湊近陸瓊九,“今個兒皇後和五公主過來了。”
“他們竟然還敢過來!”容喬憤憤不平,跟在太後身邊早就聽說了皇後做的那些事,又從陸瓊九這裏知道五公主那劍下一推,對他們早已恨之入骨。
陸瓊九解衣服的手一頓,眼神既冷靜又帶悲恨,“樣子,還是得裝的吧。”
她連頭都懶得擡一下,容喬幫她褪去外袍,“明天你去一趟仁壽宮,告訴皇祖母,我後日就打算搬過去,麻煩她老人家了。”
容喬面上一喜,“這說什麽麻煩不麻煩的,太後娘娘高興還來不及呢,巴不得您過去呢。”
陸瓊九環顧常樂宮,她八歲進京之後,就被安置在這裏,如今,突然要離開,總是有些空落落的,更是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好是壞。
但他都說了,得使勁向前走啊,那些害了她的人,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一個都不會!
音容端着一碗粥過來,陸瓊九伸手接過,淺嘗了幾口,突然想起些什麽。
“十六長公主可有過來?”
容喬道:“有呢,今日也是沒見着人,說明日再來探望。”
陸瓊九點了點頭,“那就好那就好。還怕她不認賬。”
音容也跟着明白過來,“您是說那些布帛嗎?”
“若能如數歸還這些珍貴布帛,淮公子定然會欣喜。是生母的遺物呢。”
陸瓊九看着安放在櫃子最上面的那幾匹布帛,嘴角揚了笑意,“若能護好他的東西,定是極好的。”
他的東西……
陸瓊九太陽穴陡然一跳,他的東西,也包括她嗎?
她心底驀然生成微妙的情緒,那,定然也是要護好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