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65.九妹
馬車簾子被盡數放下,車窗處探出一只青筋凸起的手,手背虎口處已經長出些黃斑,秦裕攥緊了這只手,久久不能回神。
眼淚從指縫中流出,洩露了所有隐忍的委屈。
秦裕肩膀聳動的厲害,有多久沒有這般真切感受到父親的溫度,情緒一瀉不可收拾,聲音哽咽着,他低聲問道:“父皇,事到如今,您能信兒子一次嗎?高位之上,是我親生父親的性命,我怎麽會,又怎麽敢!”
秦裕攥住的那只手手心浸出層層細汗,但這只手的主人,終是一句話沒說。
沉默……最生硬的拒絕……最冷寂的否定……
秦裕苦笑一聲,将那只手的手背貼上了自己的額頭,再擡頭的時候,他嘴角扯了個勉強的弧度,明明是笑,卻苦澀不能自已。
他道:“陛下的意思,兒臣明白了。此去經年,這一別便是永訣。不得您征召,臣定不回京。”
旋即,他退後一步,雙膝跪下,膝蓋重重的落在地上,慢慢俯下身,直到額頭貼上冰冷的地面。
“兒臣,就此訣別,願父皇龍體康健,大秦安泰。”
陸瓊九氣喘籲籲拉着淮紹一跑過來時,就只看到了這幅景象。
治順帝在馬車裏坐的端正,一雙渾濁眸子透過車窗的暗色紗簾斜睨着跪在地上的男人。
紗簾被飛吹動,紗絲皺在一起,隐約阻隔了他望向秦裕的視線,眼看着秦裕起身,慢慢退到他視線所不能及之處,他不經意間洩露一絲焦急,身子不經大腦反應,率先起身扒住了馬車扶手。
這是下車的動作,他已經擡起了半個身子,恍然,又硬生生的止住,坐回了原地。
聲音顫抖開來,誰也沒聽到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低聲輕喃的那一句,“我兒……”
他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兒子,只是,怕了。再天真單純的秉性又如何,在權利的欲望下,誰都會心狠手辣。
先帝時,奪嫡之争歷歷在目,他那些皇兄皇弟均對自己的父親動了殺心,就連他自己也動了異心,他本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又如何去坦誠信任自己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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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都有不幸,每個人又都是自己的始作俑者。
……
淮紹一撓了撓陸瓊九的手心,目光閃爍,“去吧,輪到你去安慰王爺了。陛下與王爺之間鬧到如此地步,早就因王爺的嫡子身份注定了,當事人都無能為力。你也莫要做些無謂的傷神了。”
陸瓊九哪裏不知道他話裏的意思,生在皇家,就要泯滅了渴望親情的心。
她欲言又止,最後只得咬緊了牙關,帶着佩晴去尋了汝陽王。
秦裕眼眶泛着紅氣,見了陸瓊九,刻意擺了一副“無所謂,小爺才不傷心”的模樣。
“呦,小九兒。”
聲音裏還帶着悲怆後的暗啞。
陸瓊九也不拆穿他,只是顫了顫眼睫,扭頭一把将佩晴推到他跟前,脆生生的聲音冒了出來,“表哥,可美?”
秦裕微怔,目光只在眼前這女子面上停留了一瞬,便快速離開,嘴上敷衍應承着,“不若你美。”
“表哥慣會說話。”
他站得懶散,靠着馬車的架子,眼裏滿是懈怠。
面前的女人,靈氣逼人,既嬌且媚,但他的的确确此時無心欣賞。
“表哥,将她送與你可好?”
陸瓊九哪裏瞧不出秦裕此時的神情恹恹,與其兜圈子跟他繞,惹他心累身又累,不如直接把目的表達清楚。
秦裕突然笑得溫柔可親,邁了一步,大手揉上了陸瓊九精致的發髻,“怎麽,可憐表哥呢啊。”
他定然是想到了太子妃哪裏。
陸瓊九連連反駁,“表哥有什麽可憐的,聽說西南風景大好,九兒只是擔心表哥良辰美景奈何天,有位月下美人也生生情、趣。”
秦裕抿着唇看了陸瓊九好一會兒,瞧她黑白分明眼裏顯而易見的期盼,大掌一揮,繡雲紋月白色寬袖拂過佩晴的手臂,女人軟白的手就落在了他手心。
他舉着兩人交握的手,朝陸瓊九揚了揚,“留下了。”
瞬間,陸瓊九眸間泛亮,秦裕看她這幅樣子,忽的笑了,“九兒笑起來,總是讓看的人也跟着心情舒暢不少。”
再不濟,小九兒總不會害他。
換表妹一樂,收了就收了吧。
治順帝不知為何,突然惴惴難安起來,他近來時常覺得身子疲乏難耐,請過禦醫看了又看,只道他是憂思郁積,哀愁甚重。
安神藥喝了不知多少,效果卻寥寥。
有了上次中毒的教訓,治順帝更加小心,自飲食生活起居中處處派人嚴格管理。
突然間,心間絞痛,頓時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撫着胸口大口喘氣。
這股痛意來的突然,去的也突然。
“陛下,臣有事請奏。”
治順帝順着氣,聽出了淮紹一的聲音,世家貴胄子弟中他是最為穩妥持重的人,知道他不是不知輕重之人,在此地此時奏事,多半是因事态緊急。
“說。”
治順帝咳了一聲,喉間腥甜。
“陛下今日能來,多半也對當初太子之事存疑。”
淮紹一一語中的,當時證據處處指向太子,謀害天子本就是死罪,縱然太後與皇後母家處處周旋,也不該是如今僅僅廢黜太子這樣了事。
皇帝自己,也手下留了情。
“證據面前,由不得朕信不信!”喉間還在泛着血氣,治順帝用力往下壓了壓。
“當年,八子奪嫡,有幾位皇子沒将手段用在先皇身上。今日輪到朕,呵,也算因果輪回了。”
“你們皆告訴朕,裕兒不會,裕兒寬厚淳良鮮少算計,但你們真的有人扒開他的心看了嗎!是人,皆有兩幅面孔。當年六弟,表面裝得何等貪生怕事,到頭來卻是披着羊皮的奸詐豺狼,最後還不是他給了先皇致命一劍!”他越說越激動,喉嚨發痛,怒氣頂到胸口,剛剛平息的疼痛又開始泛濫。
“太子如今還活着,就已經是朕為人父最大的仁慈了。”
淮紹一知曉皇帝的情緒已經達到臨界點,他默了默,再開口時,話頭轉了方向,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
“京城有一暗巷,巷間有一酒樓,名為雅居,陛下去哪兒一趟,就會明了。”
“朕今日身體不适,先行回宮了。”治順帝撩開簾子,朝他擺手。
淮紹一翻身一躍,推下了馬夫,口吻急切:“陛下,若今日不去,您定然後悔。若再等待,只會給了小人喘息機會,到時候颠覆的就是整個大秦。”
“陛下莫要以為臣是在危言聳聽,雅居離此地不遠,臣調遣了軍隊随從,務必會護好您的安全。”
皇帝瞪大了眼睛,“淮紹一!你敢威脅朕!朕給你軍隊就是拿來威脅朕的嗎?”
淮紹一手握住馬匹缰繩,目光坦蕩直視治順帝,“臣以性命擔保,請陛下随臣前往。就像您說的,人都是表面一套,背後一套,您身邊最為信任的人,就在拿着表面的殷勤哄騙您。”
皇帝看了馬車周圍已經喬裝打扮好的軍地,縱然心中再氣憤,也壓了下去。
“若你誇大其詞,朕定讓整個榮國府給你陪葬!”
淮紹一勒緊缰繩,馬車緩慢移動,“謝陛下。”
陸瓊九凝神與秦裕交談的過程中,餘光望淮紹一的方向一瞥,就看到一架馬車緩緩駛離。
陸瓊九提了裙擺,朝着馬車車頭跑去,音容和秦裕都沒有反應過來,只呆愣的看着嬌小的身影奮力追着速度逐漸加快的馬車,她腳下的裙擺與地面摩擦,裙上的海棠花綻了又凋。
“淮……紹一……”她跑的極快,體力又跟不上,氣很快就喘不勻。
馬蹄敲打地面的聲音很大,車轱辘吱呀的聲音一襲鑽進淮紹一耳蝸,這些雜亂的聲音完全掩蓋了陸瓊九的喊叫聲。
直到額頭浸出豆大汗珠,氣喘籲籲,喉間辛辣,甚至有些反胃的感覺由身體深處升騰而起,陸瓊九才止了步子。
她大口大口喘氣,無奈看着馬車背影消失在她視線裏。
音容一把攙扶住她站不穩的身子,秦裕也跟了上來,“小九兒,你跑什麽?”
陸瓊九指着馬車離開的方向,她氣喘不勻,話也說不清楚,只是一味的摸着胸口。
很不安……
陸瓊九覺得很不安……
她知道他要做什麽,也知道此事的危險性,成了,李值威萬劫不複、碎屍萬段,敗了,他怕是性命都要搭上。
她想要跟上,與他共同面對,但等自己盡力奔跑卻只能眼睜睜看着馬車離她越來越遠時,她才明白,她手無縛雞之力,去了,只是添亂,只是讓他無端分心。
就如同上輩子一般,他本可以避過烏夷作祟,為了她,死在刀劍之下。
陸瓊九咬着牙,等身體适應這突然的奔跑帶來的反應,她嘴巴動了動,裂開一個笑容,對着秦裕道:“我本想将這個給他的。”
她随手拿下自己腰間別的玉佩,給秦裕看。來證明自己話語的真實性。
她咬緊了牙,并攏着的腿還軟綿綿的,她暗自囑咐自己,定然不能拖了他的後腿,先穩妥送表哥出京城才是她該做的。
她定了定心神,吩咐一衆随從,将車上她準備的與皇祖母交付的盤纏一一搬到秦裕的馬車上去。
陸瓊九嘴角一直噙着淺笑,音容過來詢問物件如何分配,不經意間碰到了她交疊放在腹前的手,涼的音容心驚,“郡主,您可有哪裏不舒服,這手怎麽涼成這樣。”
音容握住她一只手,觸到手心,又碰到了滿手的冷汗。
“音容,不知怎地,心懸得慌。”
“郡主……可是擔心郡馬爺,前後那麽多親兵守着,不會出事的,您放心吧。郡馬爺定然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才敢将皇帝帶離的。”
陸瓊九極輕極緩的眨了下眼,“你說的我都知道,也完全信任他的能力,但總覺得不踏實。”
此時,秦裕的馬車已經出了城門,他從馬車前探出頭來不知道從哪裏尋了條紅絲帶,對着陸瓊九的方向揮手。
“你看表哥,心裏苦哈哈,面上還是笑嘻嘻的。”
陸瓊九壓下心頭的不安,努力舒展的眉眼,揚了一個微笑,露出小小的梨渦,踮着腳尖回應秦裕。
“我們,去齊将軍府邸等一等他吧。”
音容攙扶着陸瓊九,唔了一聲,“現在日頭落得早,您怕是再耽擱下去,宮中那邊不好交代,就是太後娘娘也會派人來尋。”
陸瓊九低頭看着腳尖因為奔跑而粘上的土,慢吞吞道:“不見到他平安歸來,我總是難以放心。李值威他,不知道要多難纏。他慣會使陰招,我怕他防不勝防。”
涼風灌進陸瓊九衣襟,順着脖頸徐徐帶走她脊背上的濕汗,一時之間,怪異的覺得濕冷起來,就連骨頭深處也發出寒意。
她緩慢朝着馬車走去,在婢女的攙扶下,單腳剛剛踏上馬車就聽到一陣馬蹄聲。
旋即,幾人跪到在她腳邊,“淮将軍叫你們來的?”
這幾人先是左右觀望一番,才沉聲道:“事情已了,李威值被将軍射殺于家中,陛下已經回宮,先行一步與朝臣商議處理李威值黨羽。”
陸瓊九長長的籲了口氣,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看着跪在地上略顯為難緊張的幾人,眸光一凜,“既然事情平安解決,他為何不親自來見本郡主。”
本就底氣不足的幾人,瞬間萎靡起來。
陸瓊九推開攙扶她的手,從馬車上跳下,揪起一個人的衣領,厲聲道:“說!他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