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姜小原回憶錄（一）
夏衍知不能說鐵石心腸，但對于素昧平生的人也的确是人情淡漠了些。而此刻，看着死狀如此凄涼的女人，心底多少都還是有些浮動的。
尤其是那個“悔啊”，究竟是什麽意思？
就在她腹诽猜測的時候，那副靜止一樣的畫面陡然出現一排蠅頭小字——
姜小原，二十歲。像是動漫裏新人物出場時的人設介紹。
但這也太沒有信服力了吧！這個如垂暮老妪般蒼老的女人竟然才正值雙十年華，花一般含苞欲放的年紀？
這讓殷墟境地裏的三人面面相觑，不禁對這個“少女”的遭遇充滿好奇。而這時，畫面陡然閃白，再漸漸顯現，變成了簡歐裝修的溫馨公寓……
“哇，爸爸、媽媽，這就是咱們今後住的地方嗎？”少女不過二八年華，一身素色連衣裙，烏黑油亮的濃密頭發梳紮成兩根長辮子，一張嬌俏的鵝蛋臉上滿是膠原蛋白。
盈盈、眉眼山桃帶蜜。
“是啊，咱今後就住這！等将來爸爸一定讓你住上大別墅！”說話的男人四十上下，腆着個富庶的“将軍肚”，皮膚黑亮，還有就是因為長期暴曬導致發際線有點兒高。
旁邊一直溫柔站立的中年婦女這才開口道：“是啊，今後咱們一家子再也不分開了。”
女孩兒喜鵲似的飛撲到女人懷裏，叽叫道：“真是太好了！”
接着畫面靜止，三個人物身旁出現三行介紹——
姜小原 16歲 學生
姜母 43歲 手工者
姜父 40歲 翻鬥車司機
夏衍知震驚。她怎麽也不能把眼前這個朝氣蓬勃、充滿盎然生機的女孩子，和剛剛那個遲暮妪人相提并論！只是沒等她多想，畫面再次閃白，隐現另一幅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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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小原用她清亮的聲音哼唱着不知名的童謠。
夏衍知猜想那是她們村裏面的歌謠，因為她們一家那怪異的、帶着些鄉土氣息的腔調，一聽就是來自農村。不是輕蔑、瞧不起，純粹就是一個事實。
她拎着衣裳在盥洗室的鏡子面前比來劃去，門扶手上面、洗漱臺抽屜裏面還橫七豎八雜放着很多新衣服。
姜母在旁邊看着，還不時誇贊道：“咱們原原長得真俊！這些衣服襯得更俊了！等去學校一定是最俊的姑娘！”
姜小原聽着，羞澀的放下衣服，改為牽着姜母的手，“媽媽，真的謝謝你和爸爸！你們這些年都辛苦了。今後我一定好好念書，将來報答你們！”
姜母一臉動容，“原原，是爸爸媽媽對不起你，把你留在村裏……這麽多年，你受苦了。今後，媽媽一定好好補償你……”
畫面定格在姜母愧疚的面容上，然後漸漸隐去，閃白，再出現另一個畫面。
姜小原在講臺上介紹自己，帶着一股子淳樸的豪情萬丈，但是她蹩腳的發音卻被下面一個“小霸王”揪住了小辮子。
“小姐姐，你是哪來的？？”那個男生留着時髦的蓋帽頭，長得也是白白淨淨的，身上還帶着農村人所沒有的灑脫不羁公子氣質，生生教姜小原晃了眼。她頓時有些局促道：“我、我是……”
男孩兒“噗嗤”一笑，打斷道：“是農村來的吧！這發音也沒誰了！”
他話音一落，頓時下面哄堂大笑，臊得姜小原臉頰通紅，雙手雙腳不知道往哪兒擱 。
她們老家那兒終究還是落後的。授課老師大都是中年或者上了年紀的人，用的都是遛裏巴氣得土話，所以姜小原在普通話這一塊兒，自然是缺失很大。
好在老師及時替姜小原打破這份尴尬，他咳了兩聲，佯怒道：“蔣亞，怎麽說話呢？不許欺負新同學！”
那個叫蔣亞的男孩撇撇嘴，不做聲。老師這才沖樸素的女孩說道：“蔣亞性子直，說話也是口無遮攔的，你不要介懷。還有，你就坐蔣亞身邊的那個空位置吧。”
姜小擡起頭盯着老師，又驚又喜。其實她對那個男孩兒是有好感的，但是下一秒，她的幻想又被蔣亞生生碾碎。
“憑什麽？！”蔣亞立馬反抗老師的“法西斯”制裁。
老師怒道：“班裏只有你旁邊有位置，你說不坐你旁邊坐哪？”
蔣亞不滿，犟着脾氣還想說什麽就被老師的河東獅吼搞得認慫：“向老師都和我說了，英語考試才47分！你爸媽常年在國外工作，你就不能好好學英語，別給他們丢臉？”
蔣亞怕老師又向他爸媽告狀，便忍氣吞聲不再犟嘴，但心裏郁結的怨怼卻全都對準了姜小原這個“始作俑者”。所以，當姜小原站在他旁邊，并朝他伸出象征友情與純潔的右手時，他撇撇嘴，不屑地扭過頭。
畫面定格在姜小原黯然的臉上，閃白，再次出現另一副畫面。
那是一個鮮紅的數字——“60”，下面還有狂草連筆的一個“=”好號。
畫面拉大，那個鮮紅的數字逐漸變小，整張語文試卷暴露出來，接着又是女孩兒分成兩股紮辮子的烏黑後腦勺。
姜小原有些愁苦的看着自己卑微的分數，眼睛一瞟，瞧見蔣亞大剌剌攤在桌子上的試卷，那鮮紅的“91”生生刺痛了她的眼。
她攥着試卷的手不斷用力。
恰巧這時，旁邊傳來一個聲音問：“我85，你幾分？”
她心一慌，下意識将試卷往桌膛裏面塞，回頭勉強一笑，卻發現，是別的閨蜜在熱絡的聊天。頓時，她的笑僵硬在臉上，眼底寫滿了落寞。
姜小原原來是村裏成績頂好的拔尖分子，但是由于城鄉教育質量原因，到了這裏只能是個渾水摸魚的。再加上，似乎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閨蜜，只有她，半個學期了還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畫面再次閃白，陡然出現姜小原迎着晨曦站在河邊捧着書，大聲練習普通話、背誦《沁園春·長沙》的模樣。
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
陡然間畫面硬切。
天上的繁星密密匝匝，像無數的小魚兒在跳躍；萬家燈火俱滅，只有一扇窗戶透着皎白的微弱光亮。
姜小原站在牆角，一遍遍誦讀着：“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
畫面硬切，姜小原對着鏡子自信一笑，“我叫姜小原，今年16歲，我……”
她的發音不再帶着蹩腳的“鄉土音節”，字字飽滿、铿锵有力。
畫面硬切，所有的同學都結伴而行，只有姜小原一人彳亍在後面，形單影只。倏忽，她将拳頭緊緊握在胸前，低聲給自己說：“姜小原，加油！”說完，她快步跑向前面的四人行，笑容燦爛的介紹自己。
陽光灑在她的面容上，純潔青春，又昂揚向上。
圓形簡潔的牆挂式時鐘“格拉格拉”的飛速轉動着，一圈一圈又一圈……
時間飛速流逝，轉眼間姜小原已經十八歲，到了高三了。這時的姜小原已經不再是初出農村的姜小原了——她自信、美麗、落落大方，成績也是名列前茅。
但是她心裏一直有個屬于青春期小姑娘的秘密——
她暗戀她的同桌蔣亞，從見面第一眼就喜歡了……
“哎哎哎你聽說了嗎？蔣亞和隔壁班的梁雲華告白了！”正在廁所小隔間上廁所的姜小原身子猛的一僵，不可置信的地擡起了頭。
“什麽？！真的嗎？什麽時候？成事沒？”
“當然！梁雲華又瘦又白，還狂吃不胖！天賜的一等一大美人兒！和蔣亞在一起配一臉！”
“我天！………”
後面她們說什麽姜小原已經聽不見了，耳朵裏“嗡嗡”的，全都是那句“蔣亞和隔壁班的梁雲華告白了”。
怎麽會這樣……
突然，外面一句“姜小原”重新攫取了她的注意力。
“你不知道姜小原暗戀蔣亞？”女生驚恐道，“天吶，你是瞎子嗎？你沒看見姜小原天天盯着蔣亞，恨不得貼上去的那副樣子？！”
“啊？不會吧？他們……”
“他們當然沒可能！也就是姜小原癞蛤蟆想吃天鵝肉罷了！”女生輕蔑道：“她也不看看自己什麽身份？蔣亞那是典型的富二代，是這種農村戶籍的鄉巴佬能肖想的？！”
“啊？這……”
“你不信？”
“我就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畢竟，姜小原成績挺好，改變挺大的……”
“哼，那可不是？！”女生惡毒道：“為了能配上蔣亞，暗地裏下了多少功夫才爬到現在的高度？！不過，也就是我們可憐她才和她玩兒，不然誰瞧得上那種鄉巴佬？掉身份！”
後面的話随着她們漸行漸遠的身體，也漸漸消失了。只餘下呆愣在廁所、面無血色、雙眼呆愣的姜小原。
畫面陡然變換。
下課後大家都出去吃午飯了，只有磨磨蹭蹭的姜小原，還有在課桌上睡得昏天暗地的蔣亞。姜小原看着蔣亞，躊躇再三，還是試探着推了推他，“蔣同學？蔣同學，醒醒，下課吃飯了。”
蔣亞睜開惺忪的睡眼，擦擦嘴角恍惚着就要離開。姜小原立馬叫住他，猶豫了一下，問道：“蔣同學，我能和你談談嗎？”
蔣亞不耐煩道：“有話快說！”
姜小原鼓起勇氣，道：“蔣同學，請問、請問你，你是和梁雲華同學交往了嗎？”
蔣亞看她這幅唯唯諾諾、沒見過大場面的模樣不由得心煩，“是啊，怎麽、你有意見？”
姜小原忙擺手，“沒沒沒，我、我只是，只是……”猶豫再三，最終她還是閉着眼睛、滿面通紅道：“我喜歡你，蔣同學！”
說完之後，她便緊緊攥着校服褲不敢睜眼。
一秒、兩秒、三秒……
教室後面的鐘擺在“滴滴答答”的轉着，姜小原滿腔的熱血也終于冷卻下來。她白着臉望向蔣亞，卻見他冷眼睨着自己，嘴裏還吐露出最惡毒的話語。
“像你這種又黑又肥的鄉下土妞兒，也敢肖想本大爺？”
姜小原只覺五雷轟頂，臉上、唇上霎時間褪盡所有血色，白得煞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