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李硯現在算是明白了,他姑姑說的那句很快他就會更想笑了,原來是這麽個意思。

他早該想到的,以姑姑對他的關愛,怎麽可能容得下他吃這麽一個虧,肯定是要替他讨回來的。

正是這樣,他之前被欺負了才沒說,是真不想給她惹麻煩。

但姑姑可比他想的要厲害多了。

兩聲輕咳傳來,他循聲望過去,他姑姑靠坐着,長衣迤地,正隔着扇窗看着他呢。

敢情剛才偷看她,結果全被她看到了。

他一下縮到窗後,又一手扒着窗框,露出半張臉,眨眨眼,嘴巴開合,比劃出句話來。

那頭,瞧見他姑姑笑了。

栖遲手裏還端着那盞沒喝完的茶湯,看得清楚,李硯用嘴巴比劃着,是在說她昨晚說過的那句話:錢可真是個好東西呢。

白給他報仇了,還會揶揄他姑姑了。

剛要白他一眼,那小子已經閉上窗,躲着不露面了。

她笑着放下茶盞,擡頭,新露和秋霜已經返回了。

二人不僅送走了那老奴,還把邕王世子托他帶來賠罪的禮品清點了一番,一一報給她聽。

以邕王世子那氣度,送的東西栖遲都瞧不上眼,帶着也嫌累贅,發話說:“拿去叫客舍櫃上的折合成錢銀吧,城外流民這麽多,散給他們好了,也算做件好事。”

秋霜應下,心裏卻是不忿,真是好人沒好報,他們家主和世子多好的人啊,卻要到這邊陲受罪,那張牙舞爪的小人真是活該被教訓。

栖遲動一下脖子,覺得頭上沉,終于想起了頭上那支沉甸甸的金釵。

她擡手拔下,遞給新露:“這個做見面禮,帶着我的拜帖,去為世子到城裏請一位新老師。”

新露接過去,與秋霜對視一眼,出門去辦時,心裏都明白了,看家主的意思,短期內是不打算離開這北國了。

等到房間裏只剩下栖遲,一天已過去大半日。

窗外又下雪了。

栖遲計劃着入城的事,看着那紛紛揚揚的鵝毛雪花,推測着這雪何時會停。

風聲呼嘯着,窗口邊的一截細長的樹枝擺舞扭曲,随時都要被折斷了一樣。

栖遲想:這地方的名字怎麽能叫瀚海府呢,瀚海已結了厚冰,只有漫天的風雪,狂風席卷,百草盡摧。

她想起了光州的山與水,四季分明,惠風和暢,竟有些感慨了。

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那個男人,跟她可真不是一個天地裏的。

但她此行的最終所在,就是都護府。

李硯不知道,新露和秋霜也不知道,她決定了,便來了。

咔咔的輕響,果然是窗外的樹枝被吹斷了。

栖遲擡手關窗,窗外聲音更大了,風聲夾雜着東西被刮落的聲音,隐隐約約,似乎還有別的聲音。

好像是……馬蹄聲?

她仔細聽了聽,驀地一聲烈馬長嘶,接着是什麽被撞開的聲響。

若沒聽錯,應當是門。

回過頭,外面已經傳來紛雜吵亂聲,但瞬間又寂靜了,像被什麽生生制止住了。

而後是一陣迅速而齊整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像潮湧一樣,蔓延而來,仿佛将這裏包圍了。

漫長而無聲的沉寂後,有人聲傳來——

“外圍二十八間,內圍十間。”

“外圍已查,無所獲。”

“去內圍!”

栖遲聽得清楚,那些人往她這裏來了。

她尋思怕是避不過要會上一會,取了妝奁上的帷帽戴上,倏然想起李硯,隔壁一聲踹門響,他們已到了。

那邊李硯早已聽到動靜,起先一驚,正要出門,想起平日裏姑姑的教導,遇事要沉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又收住了腳。

心裏卻是很急,早知道先前就不開那一下玩笑了,否則現在肯定是陪在姑姑身邊的,有什麽也好有個照應。

門被輕輕推開,乳母王嬷嬷悄悄摸了進來,大冬天的,竟是一臉的虛汗,拉住他道:“世子千萬不要出去,是一隊帶刀槍的,來勢洶洶。”

“什麽?”他怎麽也沒想到竟然是這麽大的架勢,難道這北地還有這麽無法無天的匪徒嗎?

恰聞那邊一聲踹門,他吃了一驚,刀槍無眼的,若是出什麽事怎麽辦?

這一路算不上太平,總有些或大或小的波折,但若不是因為他,姑姑又何必如此鞍馬勞頓地帶着他遠離光州。

那些人罵他晦氣,他自己倒黴沒什麽,決不能連累事事護着他的姑姑。

李硯想到這裏,再待不住,掙開王嬷嬷的手,奪門而出。

門被破開,一群人魚貫而入。

屏風豎在角落,栖遲就在屏風後面坐着。

“搜!”

一聲令下,那群人便在房中散開了來。

“慢着。”

輕輕的一聲,所有人不禁停住,才發現這房內的是個女子。

栖遲剛往茶盞裏重新加了熱水,是為了捧在手裏焐手。

窗戶沒來得及關,風雪卷進來,冷得很,就像這群人一樣,攔都攔不住。

“你們什麽人?”

一個年輕人答:“無須多問,只需由我們搜查即可。”

栖遲說:“若是官府搜查,出示憑證,我絕無二話,但你們上來便如此行事,我這內圍住的都是女眷和孩子,若有差池,你們擔待不起。”

那人啧一聲,似不耐煩:“事出突然,沒有憑證。”

“那就出去。”

那年輕人似被噎住,停頓了一會兒,嘴裏嘀咕起來:“算了,我跟個女人掰扯什麽……”

說完揚聲道:“搜搜搜!麻利的!”

栖遲兩指搭在茶盞邊沿,摩挲一下,又一下,眼看着就要有人進入屏風來,手一甩,茶盞砸了過去。

碎裂聲乍起,那人腳步一縮,竟被吓退回去了。

外面那年輕人也詫異地嚷起來:“呵,脾氣不小啊。”

那人似乎是要親自來查了,尚未走近,聽得一聲呼喝:“放肆!”

是李硯。

栖遲隔着扇屏風,未曾看清楚他身影是如何進的門,只注意到那年輕人一把搡開了他,愈發不耐道:“哪兒冒出來的孩子,我們可沒那麽多功夫與你們耗!”

話在這兒停住了,四下忽然安靜了許多。

那年輕人忽然道:“三哥,怎麽親自來了?”

有人進了門,幾聲腳步響。

屏風外人影攢動,讓開條道。

李硯忽又憤怒喊起來:“放肆,誰準你進去的!”聽聲音卻發顫,像是被吓着了。人還未動,便被那年輕人一把拖住了胳膊。

“就那裏面沒查過了。”那年輕人說。

栖遲隐約看見一道高大的人影走近,別過臉。

她早料到或許會攔不住這些人,所以才早早戴上了帷帽,遮了面容。

那人闊步在她周圍走了一圈,最後停在了她幾步之外。

她垂着眼,帽紗下,瞥見他一雙黝黑的皮質靴子,靴筒緊緊束在緊實的小腿上。

忽的寒光一閃,她眼前伸來一截劍尖,她才明白剛才李硯為何像是被吓着了,原來這人竟是持劍而入的。

那截劍尖挑起了她帽檐下的垂紗。

然後下巴一涼,劍尖托起了她的下巴。

栖遲不得不正臉對着他,眼觀鼻,鼻屏息。

劍拿開了。

卻頗耗了些時間。

栖遲一手撫住下巴,一手拉下帽上垂紗,又将臉別過去。

好在,這人手算穩,劍沒傷到她。

外面那年輕人發覺不對,忙問:“怎麽,難道就是她?”

說着衆人便動了,往屏風處擁來。

餘光掃到眼前的人手擡了一下,栖遲瞄過去,看見他腰間懸着的空劍鞘,毫無裝飾。

外面那些人影都停住了,沒再接近。

那人在旁走動了兩三步,她心存避諱,始終沒看他。

而後,那人走了出去。

栖遲再看過去時,發現他似在李硯跟前停留了一下。

“走。”他忽然說。

那年輕人松開李硯,追了出去,其餘衆人魚貫而出。

李硯匆忙跑進屏風後來,撲在栖遲膝前:“姑姑,可有傷着?”

栖遲握着他手,摘去帷帽,搖了搖頭,一時也說不上話來。

即便暗中行商多年,她也未曾遇到過這種被人拿劍挑着的情形。

看這陣仗,不由分說,幹脆利落,應當是軍人的做派。

可這北地的軍人都是都護府的。

莫非……

栖遲蹙着眉,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想對了。

城門快關時,新露和秋霜才完成家主交代,返回客舍。

二人在路上就遇到有隊人帶刀騎馬出城,一路而去的正是客舍方向。

新露較為心細,當時便與秋霜說,可別要波及客舍才好。

秋霜說她那是瞎擔心,那些人若是惡人,帶刀而過時遇着車馬就會下手,明明對她們都視若無睹,怎麽會打客舍的主意呢?

哪知二人剛回來,便從王嬷嬷那裏聽說了先前的事,難怪客舍裏的住客忽然間少了許多,想必都是被吓跑了。

新露不禁瞪一眼秋霜,哪知秋霜也在瞪她。

她嫌秋霜心大,秋霜嫌她烏鴉嘴。

客房內,栖遲已經用過晚飯。

幾個時辰裏,李硯不肯走,一直都陪在她身邊。

栖遲到現在也沒有說他什麽,今日的事突發,她本還該數落兩句他冒頭的舉動,想想這份情義已是難得,又何必說他,就做罷了。

新露和秋霜匆匆進門來探視,見兩個主家都安然無事,才松了口氣。

還沒站定一會兒,忽又聽見外面馬嘶聲,俱是一驚。

“怎麽回事,城門都落了,難道又有什麽人來了不成?”

新露快步出門去看,只見客舍大門口忽然快馬而至兩隊兵馬,與白日所見要不太一樣,穿的都是兵服,個個手持火把,很顯然是軍中的。

列隊當中,停着一駕由四匹雪白高馬拉的馬車。

一個年輕人打馬出列,翻身下馬,直接入了客舍。

新露看他所來方向直沖着自己,連忙調頭跑回了栖遲房中。

“家主,似是沖着您這兒來的。”

栖遲想了想:“可別是那個熟面孔吧。”

李硯聞言,走去門口朝外望,一眼看到那人大馬金刀地往這兒走來,竟然被他姑姑說中了,真的就是白日裏闖入的那個年輕人。

他雙眼圓睜:“怎麽又是你!”

那人看到他,眼神閃躲一下,摸摸鼻子,沒吱聲。

一直走到門口,他一掀衣擺,單膝下跪,抱拳見禮:“末将羅小義,特來恭迎縣主過府。”

栖遲在房中聽得一清二楚,問:“奉的是何人之命?”

“瀚海府,大都護。”

她說不上該作何表情,居然歪打正着,叫她猜中了,還真是安北都護府的人馬。

或許還不止如此。

“這次可有憑證了麽?”

羅小義一愣,忽然就想起白日裏她的話來,感覺碰了一鼻子灰,幹咳一聲:“這次有了。那個入了屏風的……就是大都護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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