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眼見栖遲走遠,羅小義轉頭就紮進了房裏。

暖烘烘的熱氣烤得他渾身舒坦,他卻顧不上享受了,趨近床前,低聲道:“三哥,你怎麽就這麽大方,我早留心到這府中到處都變了樣了,嫂嫂這筆開銷可不小,要擔下,如何擔?”

伏廷不答反問:“你拿軍費去給她送禮了?”

羅小義辯解:“那叫什麽軍費,那是你應得的賦稅,是你自己全将它充作了軍費,我給你留作一些家用怎麽了?”

伏廷覺得這是屁話,若無軍費防範外敵,命都沒了,還談什麽家?

他沉坐半晌,從懷裏摸出自己的印信抛給他。

羅小義捧着印信,不等他開口便明白他意思了,兩眼睜得猶如銅鈴:“三哥這是要拿自己壓在軍中的老本給嫂嫂不成?”

伏廷說:“我的人,不拿我的,拿誰的?”

羅小義思來想去,以他三哥的為人,不是個慣于攢錢的,這錢一直留着定是有用處的,一時便沒動。

正當這時,外面傳來新露的聲音,說已為他在房內燒好炭火了,請他去休息。

伏廷說:“滾吧。”

羅小義一咬牙,心想算了,這錢花都花了,他非要睡到那盆炭燒光了才算挽回本來!

想完一扭頭出去了。

外面新露很細心地将房門合上了。

伏廷将壓在身邊的長劍随手扔下地,脫去軍服長靴,一頭倒到床上。

這床鋪也變了,身下柔軟,墊的是厚厚的羊絨。

枕上一陣似有若無的香氣,他的手指撚到一根細長的發絲。

多的,是女人的氣息。

這一覺,直睡到天黑。

之所以醒,是因為房內太熱了。

伏廷睜眼坐起,身上已有了汗。

下了床,走到案頭,看見上面擺着一副精致的茶具。

他揭開冷爐上盛水的壺口,端起來仰脖灌了口冷水,房門被敲響了。

兩名侍女垂頭進門見禮:“大都護醒了,奉家主之命,已為大都護備好沐浴熱湯。”

說罷新露去掌燈,秋霜去立屏風。

十幾盞燈座點上,屋內亮如白晝。

熱湯灌入浴桶,兩人又退出去了。

伏廷看她們一有動靜就進來了,顯然是早就等着的。

他往胡椅上看一眼,舔了舔被冷水浸過的牙,先前他那位妻子便端端正正坐在那裏。

也許宗室女子,都是如此的無可挑剔。

解衣進去,浴桶邊擺着只金盤,裏面盛着數十粒澡豆,通體雪白,欺霜賽雪,香氣撲鼻。

這種東西是長安洛陽的世家王公愛用的,他一介軍旅中人,從來不用。

如眼前這種規格的,以粒計價,粒粒賽金,也許宮中也未必能用得上幾回。

李栖遲,倒比他想的還嬌貴。

……

羅小義又過來時,伏廷澡已洗完,仆從們剛把房內清理好。

“三哥,這等享受,是神仙日子吧,我都不想走了。”

他睡飽後也洗了個澡,與伏廷不同,顯然是用了不少澡豆,老遠都能聞到一股膩人的香氣。

新露和秋霜剛好進來,聽到這話憋了滿臉的笑。

她們是來請用飯的,既然羅小義在大都護房裏,幹脆就将飯菜送過來了。

擺案設席。

伏廷和羅小義各坐一案。

他系着外袍,胳膊搭膝坐在那兒,無人敢多看大都護如此形容。

一道道菜端上來,羅小義兩眼越睜越大。

常言道菜品貴細貴精不貴多,這些菜式可是他做到将軍都未曾嘗過的。

再看一眼那些仆從還在門外候着,看樣子他們眼前這些用完了,還有新的要送進來。

還以為他之前所見已是莫大的奢侈,此時看到這些菜肴才發現那不過是鳳毛麟角罷了。

他實在忍不住,湊身過去道:“三哥,不如我去勸一勸嫂嫂,叫她節儉些?”

“少廢話。”伏廷拿起筷子,那意思,吃就吃,不吃滾。

羅小義摸摸臉,他三哥是個鐵血漢子,那清流縣主卻是個金貴蛋,這麽下去,還怎麽過日子?

好不容易熬過一頓晚飯,羅小義叨擾夠了,要告辭了。

臨出門,卻又強打起笑臉開了句玩笑:“三哥今日花銷太大,可要在嫂嫂身上讨回來,兄弟就不打擾你們夫妻好事了。”

伏廷沒理他,腦海裏晃過那一閃而過的白嫩腳趾。

羅小義只見他燈火裏一雙眼黑漆漆的,狼一般,賊笑着走了。

不想剛轉過回廊,就遇到了秋霜,說是她家家主請将軍過去說幾句話。

羅小義轉着心思,想着:應當是要說一說那花銷的事了。

難不成她還挺心急要錢的?

栖遲正在李硯的住處。

趁伏廷他們休息用飯,她陪侄子練了許久的字,聽說人請來了,才停了。

李硯将兩本字帖齊齊整整收起來,擡眼瞧見羅小義進了門,撇一下嘴,沒作聲,站去姑姑身旁。

羅小義見到被自己得罪過的小世子也在,讪讪笑了笑,抱拳見禮:“不知縣主嫂嫂召末将來是有何吩咐?”

栖遲坐在暗處,看不清神情,只擡了一下手,身旁的新露便過來,奉上一只木盒給他。

羅小義接了,帶着疑惑打開。

裏面是一柄匕首,鞘子竟是通體黃金打造,拿在手裏沉甸甸的。

他滿臉詫異:“這是?”

栖遲道:“答謝你之前數番破費送禮。”

羅小義心又涼了,按他三哥的意思,這花銷也得包下來,他拿他三哥的東西,何苦來哉?

剛想找個理由推拒了,聽見栖遲又道:“叫你來,是想說一聲,大都護說要擔了我的花銷,你不必照辦。我與他畢竟夫妻一場,若是花些錢也斤斤計較,未免太過生分了。”

羅小義一愣,沒想到她竟如此慷慨識大體,竟不是要錢,而是送錢的。

他試探着道:“這可不是一筆小開銷啊。”

栖遲話中帶笑:“放心,我在光王府也掌家多年,若是用度奢侈不知數,早已沒有你眼前的我和光王世子了。”

羅小義明白了,她這意思是說她花得起。

娘老子的,他三哥娶的到底是個什麽婆娘?難道說宗室裏的女子都如此財大氣粗?

夜已深,栖遲不便與他一個外男久待,沒給他太多閑暇胡思亂想,直說了叫他來的用意:“我只想知道,堂堂安北都護府,因何會是如今模樣?”

花錢是小事,她得買個明白。

據她所知,各大邊疆都護府都是不用給朝廷上貢的,所收賦稅皆可自做屯兵用,若無緣由,是不該有此光景的。

羅小義一手拿着那木盒,一手摸了摸懷裏伏廷交給他的印信,本還顧及顏面,轉念一想,時間久了也紙包不住火,還不如大大方方告訴她算了。

于是嘆息一聲開了口:“縣主嫂嫂有所不知,其實以往倒也不是這樣……”

北地畢竟幅員廣袤,部族衆多,以往賦稅的确是不用愁的。

可惜前幾年一場瘟疫席卷,牛羊數以萬計地折損,萬頃田地也顆粒無收。

連着幾年收不上來賦稅,北面突厥又趁虛而入。

打仗就是燒錢的,一兩場仗下來,庫存便空了。

驅逐了外敵,往後還得年年增強軍備防範戰事再起,久而久之,自然入不敷出。

若是個世家豪族來當這安北大都護,或許還有家族幫襯着,可他三哥這樣白手起家的,誰來幫他?

李硯聽得驚異,不自覺抓住了姑姑的衣袖。

栖遲将他拉過來牽在手心裏,問:“朝中不曾過問?”

羅小義無奈笑兩聲:“朝中倒是過問過一番,但一番過後,便有別的都護府也争相去哭窮。這天下六大都護府,一來二去,聖人也要搖頭,更何況咱們安北都護府還兵強馬壯……”

想起眼前這位還是個宗室女,他趕緊收住了話,一根手指撓了撓人中。

栖遲明白了,朝廷以往大力提拔寒門,如今他們羽翼漸豐,卻又生了防心。

聖人既要用伏廷,也要防他,否則又何來她與他這樁賜婚。

“有勞将軍告知。”她微微颔首,叫新露送人。

羅小義到了門外,又想起那金匕首來,想還回去,但新露擺手不收。

說但凡她們家主送出去的東西就沒有收回的道理。

言下之意,在他三哥身上花的錢也不會收回了?

他邊走邊回味着先前說的話,已經盡量說得溫和了,也不知那嬌滴滴的縣主聽了什麽感受。

會不會嫌棄他三哥,轉頭就回光州去?

“姑姑怎麽想?”

屋子裏,衆人還因為那一番話震驚着,反倒是李硯先發話。

栖遲起身坐到燈火明處來,臉上并無多大反應:“能怎麽想,來都來了,難不成還掉頭就走?”

李硯一本正經道:“倒也是無奈事由,若真走了,才顯得我們薄情寡義呢。”

栖遲笑他:“人小鬼大。”

時候已不早了,新露近前來提醒:該安置了。

說話時,神情頗為微妙。

栖遲眼睫顫一下,斂下兩道陰影。

意思是,大都護還在等着。

她手指輕輕撫了一下下巴,仿佛被他劍挑着的冰涼還在。

這男人,怕是除了能認出她來之外,根本就未曾将她放在心上過。

她擡起頭,說:“你去替我回一下大都護。”

新露附耳過來,聽她說了句話,蹙了眉頭,遲疑地看了她一眼,但還是領命去了。

伏廷站在窗口。

他嫌屋中太過溫熱,滅了炭火再生火又麻煩,幹脆就推開窗吹了片刻冷風,手裏拿着軍服裏剩下的半袋烈刀燒。

灌了兩口下肚,身上涼透,腹中卻如火燒。

到第三口,想起這酒烈氣灌喉,萬一待會兒叫她聞着氣味,或許不喜,抹了一下嘴,塞上了。

其實那樣的嬌女喜歡什麽,他又怎麽清楚。

若是喜歡的就是這種奢侈富足的生活,他眼下,也給不了。

有腳步聲進來了。

他轉過頭,只看見一個侍女。

新露下拜:“家主命我來向大都護告罪,她先前在客舍受了驚,身上不适,已在別處安置,請大都護自行安排。”

伏廷把玩着手中酒袋,咧了嘴角。

之前沒有半點異樣,連被他扣在懷裏都不曾有驚狀,到了這時候卻舊事重提,是故意要在這時候回敬他了。

“她人呢?”

新露在他面前本就有些戰戰兢兢,乍一聽到問話就愣了一下。

伏廷不等她回答就說:“請她過來。”

新露連忙離去了。

栖遲料到了他的反應,獨獨沒料到他會叫她過去。

難道他還要與她當面對質不成?

她安撫一下一臉擔憂的侄子,施施然起身過去。

剛到門口,已聽到裏面傳出細微聲響。

她一手提起衣擺,邁腳進門,看見那男人穿上了軍服胡靴,一手抓了佩劍,長腿闊步地走了過來。

到她面前,他停下,看着她。

栖遲不得不仰頭看他。

他下巴猶如刀削出的一般。

“你睡這裏。”他忽然說,兩眼在她身上停留一下,出去了。

栖遲看着他出的門,新露跟過去了。

不多時,新露返回,悄悄告訴她:大都護去書房睡了。

“他是個啞子不成……”栖遲低低說。

新露在旁與秋霜咬耳朵,大都護看着是話不多,先前不是還叫羅将軍傳話來着,的确像個啞子似的。

栖遲輕輕掐着手指,白一眼他離去的方向,心道:什麽男人,竟連句軟話都不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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