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栖遲自然是會騎馬的,以前常在外行走,又不得亮身份,難免會有車船不便的時候。

若是不會騎馬,路途麻煩,可想而知。

伏廷的馬是軍中戰馬,通體黑亮,身長腿高。

她坐在上面,恍若人流中高高鶴立,混亂的行人幾乎挨不到她。

打馬穿行,直到那陣人潮沒了,她才勒馬暫停。

身下馬鞍皮革已舊,灰褐的,裂了幾道細細的紋路出來。

她用手摸一下,甚至覺得糙手,想起了那男人不由分說将她抱上馬的情形,轉頭遙望一眼。

已看不見城門,也不知他那裏,現在情形如何了。

秋霜落在後面,晚了半個時辰才回到都護府。

本還擔心着,入了府門見到新露,聽她說家主早已安全回來了,這才松了口氣。

栖遲回來後,先翻開冊子清點了自己在城外的鋪面,而後便坐去了窗前。

安安靜靜的,一直聽着外面的動靜。

街道上的喧嘩人聲已聽不見了。

秋霜走進房來,以袖拭去手心裏驚出的冷汗,輕聲問:“家主,往下要如何是好?”

眼下城也出不去了。

栖遲望着窗外,說:“還沒看明白麽,只要解決了城外的流民,便也什麽事都沒了。”

秋霜回味過來,确實根源在流民。

栖遲坐正,想了想:“今日羅小義說不定又會到府上來,你與新露去外面等着,若他到了,就來告訴我。”

話說完,還沒等秋霜應下,耳中便聽到那陣鼓聲又響了一通。

她眼睛又望了出去。

……

鼓聲急急促促,響在城頭。

道上人已散盡了,只剩下肅然兩列兵馬陳陣城下。

羅小義打着馬,回到伏廷身邊,搓一下凍僵的臉,問:“三哥有何打算?他娘的,人太多了!”

外面忽然流民激增,他出去一趟,已詢問清楚,是因為原先流至下面各都督府的流民也一并過來了。

伏廷統轄着八府十四州,一身積蓄不僅投入了瀚海府,更優先了下面的各都督府軍備、十四州邊防。

盡管如此,今年流民多于往年,幾大都督府也無力再收容這麽多人。

那些過去的流民并未尋着落腳地,反而被驅趕出來,最後只得統統湧向首府瀚海府。

瀚海府外的流民聽說他們竟是被驅趕過來的,擔心首府也會一樣趕人,都是些走投無路的,一時流言四起,便先自亂了。

伏廷扶刀立在城門前,雙唇緊抿。

羅小義說:“聽聞前些時候還有個好心的給城外的流民散過錢銀,倒叫他們安穩了些日子,誰承想眼下說亂就亂了。”

他恍若未聞,在沉思。

以城擋着,并不是辦法。

城頭鼓聲又起。

已是一催再催了,羅小義心急,從馬背上跳下來,貼近他身前,又喚一聲:“三哥,到底如何說?”

能如何說?伏廷沉眉。

皆是平民,他手中的刀是用來殺敵的。

若非要防範城中受損,他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這裏。

耳中聽着鼓點,他一咬牙,手從刀柄上松開,說:“開城。”

羅小義一怔:“要放他們進來?”

流民入城,入軍者充軍,墾荒者落戶,本無可厚非,可如今人數過衆,以他們眼下的境況,根本是難以負荷。

他似是想起什麽,恍然大悟地嘀咕:“我知道了,三哥那老本,原來就是留着做這個用的。”

伏廷沒作聲,也沒否認。

他早有擴軍打算,只是沒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下。

“不如,還是再想想吧。”羅小義又猶豫了。

雖然擴軍有益,可那些老本要安置這麽多人怕是不夠,還是有空缺。

伏廷決心已下,嫌他啰嗦:“少廢話,開城!”

羅小義看看他臉色,手抄了抄後頸,無可奈何,只好上了馬,一夾腿,往前奔去,高聲傳訊:“奉大都護令,開城收人!”

鼓聲徹息,城門緩緩開啓。

臨晚時,擔心城中情形會傳入府裏,栖遲抽空去看了一下侄子。

李硯照常在随先生念書,已快下學。

門窗關着,他手執書卷,輕輕晃着脖子在念一首絕句,根本沒聽見城中嘈雜,倒是安安穩穩的。

她隔着窗縫看了兩眼便離開了。

從他院中出來,就碰上了小跑過來尋她的秋霜。

正如她所料,羅小義真的來了。

新露已如往常般将他請去外間那間屋子裏烤火去了。

大都護,倒是還沒回來。

栖遲心說正好,這事也只能單獨跟羅小義說。

羅小義其實是經過,他三哥領軍入營了,讓他率人安置流民。

他半道經過都護府,想着進來問一下那位縣主嫂嫂安全回府沒有,回頭好告訴他三哥。順便也可以給他府上報個信,好叫他嫂嫂安心,結果就被請來烤火了。

正兩手在炭盆前伸着翻來覆去,栖遲進了門。

羅小義馬上起身,嘴甜地喚:“嫂嫂。”

栖遲攏着手,不進來,只站在門口,逆着光,也叫他看不清神情。

她問:“那些流民如何了?”

羅小義正憂心着,一聽她問便想吐苦水:“三哥果斷,自然是放入城中來了,只不過……”

話說一半閉了嘴,想着得給他三哥留點面子,還是不要說太多了。

不妨卻聽她接話道:“只不過花費太多,料想是又拮據了。”

羅小義被她揭破,一陣幹咳。

娘的,他三哥的人竟是個人精。

栖遲早就猜到了。

那男人率軍而至,飒然果決,光這份魄力,這點小事早就解決了。

能有什麽事是能讓他遲疑的?

無非就是因為這個罷了。

她擡袖遮了下唇,說:“缺多少,我可以出。”

羅小義腳下一撇,險些被炭火撩到,抓着衣擺一臉驚愕地看着她:“嫂嫂說真的?”

栖遲點頭。

羅小義早見識過她大方,先是一喜,接着卻又搖了頭:“不行,流民入了營,拿的是軍饷,哪有問嫂嫂要軍饷花的。”

這與給他三哥治傷可不是一回事。

若是叫他三哥知道了,非剝了他的皮不可。

羅小義雖然動心,可也覺得拉不下那個臉。

“确實,”栖遲不緊不慢道:“但往小了說,我幫的是自家夫君,他好了,于我只會更有益;往大了說,安頓流民,可擴軍也可增富民生,對這遼闊北地有益,于國更是有利。我身為宗室,為家為國,有何不可?”

羅小義細細一想,竟然無一處不說在點子上了。

他睜大兩眼,就差拍腿了:“嫂嫂你是諸葛轉世不成!”

就憑這張嘴皮子,都能去借東風了,難怪能治得住他三哥了。

栖遲笑:“那我便當你是答應了。”

羅小義搓了搓手:“我是可以,但三哥不是好糊弄的,只怕瞞不住。”

栖遲心說那又如何,他知道了便知道了,她又不是做了什麽壞事。

嘴上卻道:“就是知道你三哥為人,我才只與你說這事,只要你按我說的去辦便好。”

羅小義思來想去,點頭答應了。

栖遲走近一步,細細将打算與他說了。

羅小義點頭,全都記在了心裏,而後一抱拳,也顧不得烤火了,腳步匆匆地離去。

直到出了府門,抓着馬缰時,心裏卻又犯起嘀咕:莫非他三哥這是否極泰來了?

這位嫂嫂簡直就是處處在幫着他,可真是沒話說了。

他走後沒多久,天就黑下來了。

院中一圈都掌起了燈火。

因為早上飄過一次小雪,打濕了回廊,下人們也已細細灑掃過了,還有些痕跡未幹。

伏廷從外面回來,胡靴踩過廊下,是直往書房的路,忽而停步,往主屋那裏看去。

想起了白日裏的情形。

那裏面是他的妻子,不過問一下似乎說不過去。

不然好像不是個男人。

他将馬鞭塞入腰裏,腳下轉了方向。

主屋許久不來,愈發變了樣。

門前懸着厚厚的擋風垂簾,被挑起搭在門上,垂下數條絲縧,是光州時興的式樣。

他往屋內掃了一眼,滿室熏香。

空無一人。

但這屋子裏到處都是李栖遲的印跡。

他又看了一遍,往廊上看了看。

也沒見到她身邊常跟着的那兩個侍女。

若非羅小義告訴過他,她已安全回來,現在怕是還要出去找了。

伏廷站了站,轉頭回書房。

走至半路,聽見馬嘶聲,似是他坐騎的聲音,循聲走了過去。

一直到馬廄,不見有人,只有棚上挑了盞燈。

他低頭進去,戰馬立着,噴着響鼻,一只蹄子時不時擡一下,似是要踢人的架勢。

轉到側面,才發現那馬腹上貼着一只細白的手。

手的主人從馬身旁站了起來,看着他。

伏廷看着她朦胧燈火裏的臉,心說難怪不見人,原來在這裏。

是栖遲。

“叫新露給你備了副新馬鞍,她們都不敢靠近你的馬,只好我來了。”不等他開口,她先說了緣由。

送走羅小義,她才想到了這事。

剛才蹲着,正是在系馬鞍,此時站起來,她才松手放開斂着的衣裙,手指撫了撫衣擺。

伏廷掃了眼新馬鞍,是層新皮子做的。他過得随意,倒真有多年未曾換過鞍辔了,以往身邊也沒有人會替他想起這些細碎事情。

他不禁又看她一眼,說:“這馬烈,興許會傷人。”

栖遲說:“我騎了一路,不曾察覺它有多烈。”

伏廷下巴一動,心說那是他抱她上去的,不然試試?

想到這裏,倒是記起先前那幕了。

他低下頭盯着她:“你會騎馬為何不說?”

面前的女人眼珠輕輕轉動,低低回:“你也不曾問過。”

實話實說。

當時她明明只說了上不去罷了。

難道不是他先小看了她麽?

伏廷一時無言。

過半晌,才道:“誰會問那個。”

心裏卻覺得,似是又着了她的道。

栖遲似笑非笑,眼瞄着他。

他立在馬廄裏,幾乎快要挨着棚頂上的橫木了。

又看到他身上,他腰上塞着馬鞭,那一柄寬刀還未卸下,就橫在他腰後,軍服腰身收束,一身莽氣。

伏廷察覺到她看着自己腰後,怕吓着她,摸到那柄刀,解了下來,拿在手裏。

剛要低頭出去,忽聽她聲音低低的,貼着背後傳來:“你若有什麽想知道的,直問我就是了,不問我又如何會知道。”

他停步,莫名想起,那日她說治好了他,要他與她多說幾句話的樣子。

她又轉到他身前來。

“給我看看傷。”她墊腳,貼近他頸邊看了看。

伏廷仰起脖子,眼卻往下看着,落在她額上。

她的手在他頸上按了兩下,大概是在這裏被吹涼了,碰到他脖子一陣冰冷。

身旁戰馬認主人,誤以為貼近有險,立即擡起前蹄。

伏廷一把摁住馬額。

馬嘶兩聲,才安靜了。

栖遲看一眼馬,又看一眼他,手收回來,說:“原來還真是個烈的。”

伏廷看着她,良久,才想起從馬額上收回手來。

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脖子。

心裏說:別說馬,就連他自己,也要适應了這女人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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