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就在那等待解鎖的零點幾秒的時間內, 宴随後悔了。

她向來是一個厭惡拖泥帶水、拒絕自欺欺人, 擅于快刀斬亂麻、信奉長痛不如短痛的人。

但是,傅行此究竟有沒有真心愛過她這件事情困擾了她好多好多年,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夜裏, 她一遍遍從頭梳理那短短數月的始末, 尋找他确實愛她的證明,然後又一遍遍全盤否定,說服自己他不愛她。

甚至, 直到如今這困擾仍在某些場合隐隐作祟。

不管紀念日可不可以解開他的手機, 都會引發這一點隐隐作祟的心梗變成失控的山洪。

她不想再一次體驗心髒過山車, 不想再一次患得患失,不想再一次變成那個不受控制鑽牛角尖的自己。

好不容易走出的迷霧,如若再次返回,豈不是置前面那些年所有的掙紮于死地。

可惜為時已晚,那零點幾秒夠她經歷一遍百轉千回, 可也短暫到沒有返回的餘地。

通過驗證發生在頃刻之間。

鎖屏界面退去, 羅列整齊的桌面圖标取而代之,他手機裏的一切都向她敞開了暢通無阻的大門。

這一刻的感覺複雜到難以描述,是怎會如此,更是果然如此。

密碼用慣了懶得改?

不是不可能, 完全說得通,他先前用的那組密碼也用了相當長的年月。

但要說牽強, 也絕不算委屈。

微信的圖标就在屏幕左下角, 唾手可得。

宴随卻沒了點開的心思, 重新把他手機鎖了推回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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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遠的回憶像一潭厚重的幾近凝固的泥漿被用力攪拌,起初略顯勉強,可是很快便由緩至急地流動起來。

不多時,滿盤複蘇。

最初,是怎樣的呢?

轉學到嘉藍兩天,宴随跟一題數學幾何函數題死磕完畢再去食堂,食堂一片門可羅雀,飯菜收了個七七八八。

她沒忘記第一天轉學過來的時候班主任在辦公室和她說過什麽,老班對她的情況做了一番了解,還和她科普了嘉藍的規矩,除了要穿校服要佩戴徽章不許談戀愛之類全國百分之八十的學校都老生常談的規定,還有一點就是學校嚴禁學生點外賣,違者給處分,因為嘉藍之前出過一起學生食物中毒的意外,而那個學生那天剛好點了外賣。

于是,食物中毒的鍋名至實歸地壓到了外賣頭上。

當時宴随答應得有多爽快,那一刻她定外賣就有多利索。

取外賣肯定是不能堂而皇之去校門口取的,班裏同學說得去西牆邊的狗洞那,宴随過去的時候,碰到拿着外賣往回走的傅行此。

高一和高三的樓層不一樣,作息也不太一樣,這是宴随繼“也就那樣吧”之後第一次見他。與他同行的還有一個姑娘,并非宴連,而是個留着齊劉海的漂亮姑娘,根據校服判斷也是高三生。

他注意力全在齊劉海那,無暇顧及旁人。

無關風月,那張臉上每一處都在訴說着不耐。

擦肩而過的時候,宴随聽到他對齊劉海說:“就開個瓶蓋這點破事,你還有完沒完了?”

那聲音那口吻,要多薄情寡義就有多薄情寡義。

齊劉海被他的态度氣到,停下來發火:“傅行此!”

她那時才知道他就是傅行此。

宴随來到學校以後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懶得刻意關心什麽嘉藍的風雲人物,倒不是她高嶺之花生性淡泊,而是她毋容置疑一定會成為其中的一員。轉學過來兩天,每節下課高一八班門口前都有慕名而來的男同學推推搡搡探頭探腦。

而傅行此這個名字,宴随在周圍女同學的口中聽到過幾次。當時她腦海裏就浮現出了他的臉,沒想到還真讓她猜對了。

擰瓶蓋,事關宴連,宴随前行腳步雖未放緩,但她豎起了耳朵。

宴随沒等到傅行此搭齊劉海的腔。

她剛轉學來,還沒有分到校服,是全校唯一一個可以進行自由服裝搭配的人,當天她穿了件長及膝蓋的黑色連帽衫,細白直的小腿不懼春天未散盡的寒意暴露在空氣中,一路吸睛無數。

結果她的帽子被一股蠻力從後扯住了。

搞什麽?宴随莫名其妙地回頭去看罪魁禍首,過程中帽子繞着她的脖子轉了個圈,跟條麻花似的,等到她的腦袋轉夠角度停下來,她的臉貼上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溫度微涼。

宴随下意識側頭躲避的同時,傅行此緩緩松開了手,他臉上的不耐還在持續,向陌生人解釋自己唐突行為也只能說勉強收斂了一點,聊勝于無:“拿外賣?”

宴随颔首,帽子還皺皺巴巴搭在肩頭。

“別拿了,教導主任來了。”

遠處,果然是逮到了違規學生準備大展身手的教導主任,肥胖的身軀正以不可思議的靈活度沖着他們疾速而來。

宴随先發制人,言之鑿鑿非說自己只是路過。

教導主任當然不信,但是苦于沒有證據。

傅行此手裏的外賣盒是實錘,他說兩份都是他要吃的,給齊劉海也脫了罪。

教導主任不肯善罷甘休,點外賣的罪名無法成立就給安男女生交往過密的罪名:“男女同學單獨到這裏來幹什麽?”

傅行此一指宴随:“三個人,哪裏單獨?”

最後他被教導主任叫走了,宴随和齊劉海得以放行。

齊劉海瞪了宴随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宴随嗤笑一聲,跟她又沒有關系,沖她發的哪門子邪火?

真是陳醋成精酸出天際。

等教導主任走遠了,宴随頂風作案,把外賣從狗洞拿了過來。

當晚,嘉藍在第一節 晚自修播報的獎罰事宜中播報了對傅行此點外賣的處分——下周一升旗儀式上進行公開檢讨。

班裏響起一陣竊竊私語的嗡嗡聲。

宴随未參與讨論,只有刷題的筆有了微不可察的停頓,既然不是宴連的人,沒了厭屋及烏的濾鏡,他戴着金絲框眼鏡的樣子好像又好看起來了。

後來,他和她自然還是有很長很多的過往,只是那頭交流困難的兩人終于成功達成了共識,女店員用恍然大悟的語氣連續說了三聲"OK",打斷了宴随的回憶。

傅行此道了聲謝,不疾不徐地往回走。

幸虧猜對密碼解了鎖,不然此情此景怎一個尴尬了得,不過奇怪的是,想象到那個被抓包的場面宴随內心并沒有對此産生多大的波瀾,一方面是內心那個重蹈覆轍的心魔占據了太部分的心思意念;另一方面,盡管分別多年,盡管當年的結局慘烈,可傅行此仍然讓她有種莫名的親近和熟悉感。每一次和他待在一起,她都會時不時産生置身高中校園的錯覺。

即便冷言冷語,甚至惡語相向,都無法把這個距離拉遠。

不合規矩的無禮和僭越都在彼此關系的包容圈之內,就像重逢那日她拉住他的衣角,而他低頭吻她。

傅行此越走越近,腳步聲近在咫尺,像踩在心上發出回聲。

窗外懸挂的廣告牌突然掉落,摔到地上發出一聲不小的聲響,框架在沖擊力下摔得四分五裂。

距離聲源最近的傅明灼被驚到,小幅度地抖了抖身子,然後在宴随身側轉了轉脖子。

宴随維持着同一個姿勢一動也不動,希望她能重新入睡。

天不遂人意,傅明灼打着哈欠直起身來,乍一醒來分不清自己身處何地,她轉着腦袋茫然看了看四周。

不意外地,她目光掃到側後方站定的傅行此,他讓自己看起來風淡雲輕,努力粉飾太平,僞裝那些過往沒什麽大不了。

“灼灼。”

傅明灼張了張嘴,想喊哥哥,但最終沒喊出來,眼睛裏頃刻間凝起一陣水霧,她拿手一抹,手背上的灰塵被淚水一浸泡,立刻變成一長條渾濁的污痕。她垂下頭,從桌子和宴随身體之間的空隙擠了出去,前行的目标直奔向甜品店的門。

原本就僅剩一個小角落連接着鞋底的鞋面徹底脫開,她走得急,光溜溜的腳丫邁了兩步,才意識到自己的拖鞋破了掉了。

傅明灼回頭看一眼,只是一樁小事,卻也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徹底摧毀了她的心理防線,她定在原地,看着傅行此開始哭,與其說是哭,不如說是小獸肝腸寸斷的哀鳴。

在質問上蒼,在唾棄自我,在表達滔天的歉疚。

從來天真無邪的臉龐遍布悲戚。

這一只拖鞋摧毀的又何止是傅明灼的心理防線。傅行此手都有些顫抖,走近一步想抱她,被她倉皇退後着躲避開去。

傅明灼一直退到她滿意的安全距離之外才停下,盯着他的眼睛,語不成句地索求答案:“是我害得你沒有了媽媽,對嗎?”

“不是的灼灼,哥哥跟你說過了,媽媽是在一場意外中過世……”

見傅行此又試探着走近一步,傅明灼無比抗拒地尖聲打斷,一把揭開真相的幕布:“她生我,所以死掉了,是不是!?”

沒有刻死亡時間的墓碑,家人每逢提及的閃爍其詞措辭不一,從未有過的母女父女合照,每逢8月7日生日時必去看望母親的慣例……一旦有了一個指示的方向,将種種不對勁彙聚整合,她又哪裏還會猜不出來。

傅行此神色染上越來越濃重的悲憫,知道瞞不下去,否認的話再說不出來。

“所以爸爸從來不回家,因為他讨厭我。”

“你上不了喜歡的大學,也是我害的。”

“都是我害的你。”

最後,傅明灼下了好大的決心:“哥哥,你別要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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