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傅行此只是這麽站着看她, 像一尊不會動的雕像, 那雙深之又深的眼眸黑漆漆一片, 不知道藏了什麽樣的情緒。他手裏拿着的信, 是她少女時代的有關愛情的夢想, 最純粹最炙熱,此時此刻, 卻不亞于引爆炸//彈的引信。
人在神經極度緊繃的狀态下,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宴随手就扶在車門邊上,沒顧上關,她維持着這個姿勢,站在原地與他對視着。十米左右的距離不算近, 但她仿佛已經看清了信封上的“傅行此親啓”。
出租車司機用不着問, 就能輕而易舉猜到這對年輕男女一定發生了什麽。宴随沒給他關門, 影響他去接下一單生意了,他看在美女的面子上, 暫時忍住內心對金錢的渴望。
随着時間繼續流逝, 司機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什麽了,這個架勢看來,這兩個人可能得站到明天早上, 而他四舍五入就是少賺了整整一個億。
得到提醒, 宴随終于終結視線纏鬥, 回過頭淡淡沖司機說了聲“抱歉”, 手機對着收費二維碼一掃, 在車費之外又給了兩百塊錢作為耽擱時間的補償。
不等司機反應過來, 她将車門關上,徑直沖着傅行此走去。
店面前有幾級臺階,臺階上零零散散堆着從書店搬出來的雜物,這時書店老板夫妻倆從裏面出來,看到她,老板娘先是迷惘,然後很快将她認了出來,又做确認去看傅行此,不由得驚喜道:“剛才還沒認出來,只是覺得眼熟,原來是你們兩個啊!”
老板仔細辨認也認出二人來,一時陷入感慨萬千:“哎喲,你們倆啊!都好多年咯。”
傅行此笑一笑,當做回應,他走下臺階,口吻如常:“你也來了。”
宴随已經卸了妝,衣服也換過了,不再是白天校慶那套西裝,她出來的急,只穿了條連衣裙,中袖,裙擺只到大腿三分之一處,裝備顯得很單薄,十月底的錦城已經冷下來了,更別說是更深露重的夜晚。
走到她身前,傅行此把外套脫下來搭到她肩上:“怎麽穿這麽點就出來了。”
宴随不答,從他手裏将信扯過來,低頭看一眼,确實是她的那封沒錯。她抿抿嘴唇:“你的那封呢。”
“還沒找到,剛才光找你的了。”傅行此說。
宴随低低應了聲“嗯”,想蹲下身子開始找,奈何穿的裙子,一蹲就走光,她重新站直,低頭在滿地信件中巡視。
傅行此看一眼她光禿禿的腿,說:“我來,你進去等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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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進去等吧,讓你男朋友找。”老板招呼她,“這麽冷了你怎麽只穿了這麽一點衣服啊?”
老板娘白丈夫一眼:“姑娘家就喜歡漂亮,怎麽啦?你們男人懂什麽。”
宴随沒拒絕,她的手臂和腿确實被冷風吹得麻木僵硬,她在店裏坐下,店面已經搬得差不多了,桌椅之類的東西還有沒動的,她在以前和傅行此常坐的位置坐下來,老板娘給她泡了杯熱水,她拿手捧着,透過玻璃窗看傅行此在滿地信件中挑挑揀揀。
書店這波噱頭做得成功,慕名而來的人不少,信件堆成小山,新舊不一,有些還是嶄新的,年代久遠的則已經泛了黃,傅行此找了很久,後來老板也加入幫他尋找的隊伍中。
老板娘也暫時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過來和宴随敘舊:“沒想到你們還在一起,真好,以前我就老是和我老公感慨,說你們兩個,男孩帥氣女孩漂亮,太養眼了。我老公還說就是可惜年紀太小,八成走不到最後。沒想到啊,這麽多年了你們真的還在一起,跟童話故事似的。對了,你們結婚了嗎?”
老板娘方才便留意到兩人手上都沒有戒指,不過很多人結了婚也未必有佩戴婚戒的習慣。
“沒有。”宴随回答。
“那應該也快了吧,你們是我們剛開始開店那會來的,算下來也有……”老板娘數算片刻,“七八年八//九年了。”
宴随手中的信紙在受力下發出輕微窸窣聲,清瘦的手背骨節經絡越發分明。
敷衍笑一下:“還早。”
老板娘看出她聊天的性質不高,沒再打擾她,只安靜坐在一邊。
外頭兩個男人邊找邊抽煙邊聊着什麽,仔仔細細把所有信件翻了三遍。
傅行此空手站起來,宴随看到他的嘴型說的是“算了”。
宴随向老板娘告別:“他好像沒找到,那我們回去了。”
“不應該啊。”老板娘皺眉,站起來送客,“應該全在這裏。”
宴随走到外頭,傅行此對她說:“沒找到。”
老板致歉:“不好意思啊,我們之前換過一次箱子,可能是那個時候弄丢了。”
說話間,他給妻子使了個眼神。
老板娘咽下欲言又止,也笑道:“是哦,我差點忘了。”
離開的時候,宴随透過車窗看到老板正拿着簸箕和掃把清掃信件,堆進一個鐵桶中去。
想必是要焚燒處理。
店都要關了,曾經用來吸引顧客的招數自然也沒了履行的必要。
宴随将視線收回來。
傅行此在閉眼假寐。他沒有發表讀完她的信的觀後感,更沒有禮尚往來跟她說說他的信寫了些什麽,同學會上他确實喝了不少酒,但遠遠沒到需要閉目養神沒法聊天的地步。
他的潛臺詞已經很明确,無非因為是信中提及的未來,他們兩人的想法太過迥異,甚至截然不同。
一對比,把她襯得像個一廂情願的傻瓜,還不如絕口不提,至少保全她一點顏面。
宴随無聲淡嘲一笑,把頭轉向了窗外。
人果然是一種永遠不懂得知足的生物,有個女演員曾經說過說:“原本只想要一個擁抱,不小心多了一個吻,然後你發現需要一張床,一套房,一個證……離婚的時候才想起:你原本只想要一個擁抱。”
重新接納這段感情的時候,她明明風淡雲輕地接受了這段感情沒有善終的游戲規則。
但現在,好像不甘心止步于此了。
回家的路途顯得沉默寡言,半道傅行此才問了一句“你還要回家麽?”
“回。”
車到宴随小區門口,宴随把外套從肩頭扯落,遞還給他。
傅行此探身過來,捏着她的下巴在她嘴角落下淺淺一吻,是慣例的吻別,他沒要衣服,重新給她披回去:“外面很冷,你穿走。”
分別很清淡利落,沒有往常的依依不舍。
這天過後,兩人之間陷入一種微妙的僵局。
有關八年前寫的信,兩位當事人心照不宣只字不提,結婚這種掃興的話題更是三緘其口,從前就默認的事,被擺上臺面過後卻怎麽都回不到從前的若無其事,相處的頻率明明和模式和從前一般無二,但內心的親密無間突然間變得很艱難,即便抵死纏綿之際,也宛如隔了千山萬水。
同時,宴随和宴連的關系沒有因為校慶那天的結盟而親近半分,重新回到互不理睬暗流湧動的冷戰狀态。
時間就這樣匆匆過了小半個月,錦城的冬天一向濕冷,冷空氣的作用力日漸強大。
11月12號號這天,初雪到來。
雪不大,但足夠南方人興奮了,宴随在辦公室聽到外面同事們的叫嚷,掀了窗簾朝窗外看去,小小的雪花漫天飛舞,洋洋灑灑。
桌上手機一震,消息來自傅行此:「下雪了。」
她回:「我看到了。」
傅行此:「慶祝一下,下班來接你。」
宴随看着外頭的天卻有些犯懶,玻璃窗外那種寒冷和潮濕仿佛通過視覺轉化成真實的觸感黏到她皮膚上,而且她今天手頭事情不少,雖說沒人敢約束她非得今天辦完,但她不是個喜歡把事情推到明天的人。
于是拒絕了:「太冷了,我不想出去。」
傅行此繼續勸她:「不冷,真冷的話我給你帶件羽絨服過來。」
宴随:「今天很忙。」
傅行此卻執拗無比,莫名其妙對出門有不可理喻的堅持,好說歹說非要約她一塊出去。
最後,他以一句「我已經等在你們公司樓下了」一錘定音。
宴随上車聞到車裏有花香,往後座一看,果不其然看到一束鮮花。
“陪我去看下我媽。”傅行此解釋道。
宴随皺眉,總感覺他今天哪哪都奇奇怪怪的。
陪他看他母親,這要求只能說可以,但沒必要。
冬天夜長,開到北郊山下的時候天已經開始變黑。
傅行此看看宴随,又看看山,他倒是不怕,但他擔心她會害怕,“算了,要不明天早點下班再過來。”
在這種方面,宴随确實抱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态度,向來不算多大膽,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傅行此在,她沒覺得有多害怕,于是率先推開車門下了車:“走吧,來都來了。”
傅行此把花束和羽絨服從後座拿上,羽絨服披上她的肩膀,然後拉過她的手,帶着她上山。
雪已經停了,本來就不大,下的時間也短,完全沒到積雪的水平,但臺階濕漉漉的,混着細碎的冰渣,腳下有些滑。
怕滑倒,他們走得很小心謹慎。
上山途中,天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黑下來,
這種環境下,安靜會加劇恐懼,漫山遍野的白色墓碑反着微弱的光,宴随清清嗓子,依偎他更近些,找話題緩解心情:“今天是什麽日子,為什麽來看你媽媽。”
“是個很重要的日子。”傅行此說。
走至墓前,他雙手将鮮花輕輕放下,站起身來,重新拉過宴随的手給她安全感。
“尊敬的梁赫之女士。”他看着母親的照片,“我鄭重給你介紹一下,這是你的未來兒媳婦,宴随。不過我還沒有求婚,不知道她會不會答應我。”
宴随腦海一陣電閃雷鳴,連指尖都開始發麻,她微張着嘴,怔怔扭頭看他。
傅行此從大衣內襯的口袋拿了樣東西給她,是一個是泛黃的信封。
宴随垂眸。
「宴随親啓」。
“不是說找不到嗎?”
傅行此偏頭示意她打開:“讓書店老板配合演了一下戲,我送你到家後才去拿回來的。”
「宴随:
我是被十年前的你逼着寫這封信的,這信大概率不會到你手中。書店老板騙生意而已,你也信。寫信的大都是情侶,十年早都分的差不多了,書店老板再給把信寄過去,引發人家家庭矛盾,那不是很缺德嗎。
反正你也看不到,那我寫的肉麻一些吧。
希望十年後我可以有個家,有回歸的爸爸,有健康長大的傅明灼,還有你。」
寥寥半頁紙的內容,宴随始終沒有再從信中擡頭。
知道她必定已經看完,傅行此将她輕輕抱住,“24歲是你的理想年齡的話,時間很緊迫了。”
他又往她手裏塞了個東西,正方體的絨面小盒子,他下巴抵到她頭頂,解釋這段日子以來自己為何對她的信不聞不問:“這東西催了小半個月,今天終于趕出來了。想給你個驚喜,所以一直沒說。”
宴随的喉間泛上越來越濃重的猩甜,刺痛非常。
她根本說不出話來。
傅行此從一開始的耐心等待,到後來變得有些不确定起來。誠然女孩子遭遇求婚很有可能會失态,但宴随的沉默似乎太久了些。
“宴随?”傅行此催促。
宴随握緊拳頭,指甲深深陷進肉中。
十二床被褥撤走,那粒豌豆真真切切硌得她徹夜難眠,渾身青紫。
“你知道我當時為什麽和你分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