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和解
直到夜深,顧息瀾仍沒有睡, 他正伏案學習。
桌面上擺着一摞關于織布機、漿紗機等設備性能的英文文件, 旁邊則是秘書翻譯好的手寫譯文。
顧息瀾初中畢業之後就沒再讀書,英文倒是學過一些, 但學得不怎麽樣, 而且很多年沒用, 他現在的水平除了26個字母還認識之外, 其餘基本兩眼一抹黑。
自從決定要買洋機器, 他每天抽出半個小時或者二十分鐘來學英文。
勁頭堪比當年學武以及學舞。
可惜,舞技好練, 英文太難, 尤其是文件上的專業術語比較多, 對顧息瀾來說,跟天書也沒有多大差別。
看了沒多大工夫, 腦子就開始不聽使喚, 自作主張地回想起那張俏麗的面容。
剛沐浴完,嫩白的臉頰帶着嬌豔的粉霞,雙眸黑亮水潤。
最誘惑是滿頭烏發,凝結成束, 慢慢往下沁着水,把她鵝黃色襖子洇出小小一片濕。
又是在汽車上,一雙眼睛又圓又大,清澈明淨,亮閃閃地期待着憑據, 下一秒便變了顏色,眼裏含嗔帶怒,水波瑩瑩。
夕陽的餘晖斜照在她臉上,光影流動,她比陽光耀目。
他喜歡逗她看她發怒的樣子,杏仁眼圓睜着,就像顧夫人之前養過的波斯貓,平常溫順慵懶,可稍有動靜就蹿到窗臺上,渾身的毛發都豎起來,警惕着随時準備迎戰。
想到此,顧息瀾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絲連他都不曾察覺到的溫柔,唇角也随之慢慢彎起。
“鈴鈴鈴”,清脆的電話鈴聲打破了屋內的寧靜。
這個電話是他私有號碼,知道的人并不多。
尤其是現在已經有點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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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息瀾臉色立時變得冷峻,急步走到床頭,抓起電話,“喂?”
“哥,”話筒裏傳出楚青水的聲音,“那人住處查清了,申城英租界一家東洋人開的大煙館的樓上,興許知道自己作了孽,自住進去就沒出來過。弟兄幾個打算借口到煙館消遣,把他做了。”
大煙館一般不接待生人,除非有熟客引薦。
但是要結識煙鬼,自己也得抽煙。
那東西抽得次數多了,會上瘾。
顧息瀾反對,“不,不能因為那個畜生毀了咱們兄弟,另外想轍吧……那人吃喝怎麽辦?”
“都是大煙館送上去。”
“再想想別的辦法,不用急,過個十天八日他肯定熬不住,自己就會出洞。”
楚青水道聲“好”,挂了電話。
他們說的人就是糟蹋了邱奎姐姐的那個洋畜生,名字叫做道格爾,英國人。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兒。
每次做完醜事之後,不但毫無內疚之心還跟自己的朋友吹噓自己的英勇善戰。
因為中國女人保守,幹幹淨淨的,而且大多數人羞于啓齒,不敢張揚。被羞辱了,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沒想到邱奎的家人竟然敢報警,而且還傳揚出去。
雖然被警察局壓下了,可道格爾仍然察覺不妙,連夜離開杭城躲到了租界。
楚青水想讓他死,帶着幾個兄弟跟着去了申城。
萬安幫的勢力主要在杭城,但跟其它地方的同行也有合作,楚青水沒費多大工夫就找到了道格爾的行蹤。
只是如何動手成了問題。
租界雖是中國的地盤,可是被洋人霸占着,受洋人統治。
他們不好輕舉妄動,只能按兵不動,随時觀望。
***
楊佩瑤按照原先打算,趁韋副官登記領槍的時候将靶牌往前挪了挪。
因為靶牌需要牢固,下面連着水泥墩子,着實有些分量,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往前面挪動了大概二十厘米。
然後用鞋底兒把地上拖拉過的印跡蹭掉。
安頓好,楊佩瑤左右打量下,半點破綻都沒有,心裏頗感得意。
待韋副官回來,悄聲問道:“你能看出來嗎?”
韋副官掃一眼靶牌,笑笑,把槍支子彈遞給她,“三小姐先練練手。”
楊佩瑤接過槍,熟練地裝上彈匣,瞄準、扣動扳機,伴随着清脆的響聲,靶紙上最內側的圓圈多了個黑洞。
還別說,雖然只挪近半步,效果卻是杠杠的。
楊佩瑤再接再厲,将整匣子彈射出去,六發子彈打中了五十環。
命中率史無前例地高。
如果現在她有手機的話,肯定要發個朋友圈為自己點贊。
練了約莫一刻鐘,門口傳來站崗士兵清脆的喊聲,“都督好!”
接着是楊致重獨有的大嗓門,“三小姐在裏面?”
“報告都督,在!”
韋副官道:“都督來了,三小姐去迎一下,我換張靶紙。”
楊佩瑤正有此打算,放下手裏的槍,小跑着沖出去,看到楊致重親熱地挽住他臂彎,“爹爹,您可得說話算話?只要我能打中35環,就把槍給我對不對?”
話語裏,藏着她的小心機。
萬一楊致重真識破她的詭計,她還可以反駁,之前又沒說定非得是十米靶位。
她是不是很聰明呢?
楊致重随身帶了兩位侍衛來,都是人高馬大的糙漢子,看到如春花秋月般柔美的女兒沖自己撒嬌,一顆心早就軟了,哪裏還顧得上分辯她話裏的機鋒,樂呵呵地說:“爹幾時出爾反爾過?”
“那就好!”楊佩瑤歪頭笑笑,将先前空彈匣卸下,裝上子彈,再“咔”一下安上彈匣。
一整套動作如行雲流水,賞心悅目。
且不管成績怎樣,只看裝卸彈匣的速度,也叫人頗為期待了。
楊佩瑤挺直身板站定,右手握槍,眼、準星和槍身成一條直線,對準靶牌中央的紅心,深吸口氣,食指扣動扳機,“啪啪啪“三發子彈不間斷地發射出來。
楊佩瑤偷瞄一眼,大吃一驚。
竟然連中三個九環。
心勁兒一松,頓時失了準頭,打出去一個六環,一個三環。
恰恰超過目标。
“還不錯,”楊致重道,“射擊最忌諱心虛,心一虛就松勁兒,準頭也就沒了,你開始三槍打得不錯……再有,姿态不用擺那麽足,如果真在戰場上,兩人真刀實槍地面對,沒有工夫讓你擺姿勢瞄準。”
說罷,取出自己的佩槍,連看都沒看,徑自朝向靶牌扣動了扳機。
四發十環,兩發九環。
楊佩瑤佩服得五體投地,“爹爹是怎麽練出來的?”
“靠感覺,再就是有信心……你也不錯,”楊致重慈愛地拍下她肩頭,對韋副官道:“這把槍三小姐用慣了,待會去庫裏銷了賬,再領二十發子彈。”
楊佩瑤喜不自勝,連聲喊道:“謝謝爹,謝謝爹。”
楊致重笑道:“拿了槍以後,需要小心保管,經常擦拭上油,還得定期調試準星,往後讓韋副官慢慢教你。”
楊佩瑤一一答應。
回家路上,楊佩瑤一邊摩挲着槍支,一邊道:“我就說嘛,肯定看不出來,果然吧?”
韋副官笑笑,“三小姐打的本來就是十米靶。”
楊佩瑤疑惑地問:“不可能,我往前挪了小半步,費我好大力氣。”
“後來我又挪回去了,趁三小姐出去迎都督時候挪的。靶牌移位這種事情,只要經常打靶的,不用特意量,指到哪兒哪兒就是十米……連我都能看出來,更加瞞不過都督的眼睛。”
楊佩瑤“哦”一聲,“那我今天打的就是36環,沒有水分?”
韋副官點下頭,“都督看着粗,心卻細,現在對三小姐挺信任,假如讓都督看出三小姐弄虛作假,即便三小姐有充足的理由,都督心裏也會存着懷疑。”
如果再有下一次,就算楊佩瑤再怎麽插科打诨,楊致重也不會相信她,只會當成看猴戲。
沒有誰願意被人欺瞞,尤其身居高位者。
楊佩瑤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忙向韋副官道謝,“是我自作聰明了,幸好有你提點,否則真的就沒法補救了。”
韋副官道:“三小姐本來就很聰明,這才不到三個月槍法就練這麽好。只不過我跟随都督年歲長,更了解都督的想法。”
楊佩瑤暗自反悔着自己的做法,不知不覺就回到文山街。
下午,一家人全體出動去看電影,楊佩瑤把手槍帶在了身上。
不帶還好,帶着了全是心事。
總怕丢,又怕不小心走火,隔一陣子就要打開手袋看看在不在。
整個下午心神不寧,電影沒看好,飯也吃得不安心,手袋幾乎不敢離開眼前半步。
當時便決定,以後沒有十萬火急的事情,絕對不能帶這家夥,太操心了。
晚飯吃的是西餐。
飯後,二姨太堅決不許楊佩珊去跳舞,死拖硬拽将她帶回家。
還好回去得及時,楊佩瑤剛回房間脫下外套,外頭就噼裏啪啦落下雨點。
秋雨纏纏綿綿足足下了大半頁,臨近天亮時才停。
氣溫驟然降了兩三度,幸好雨後太陽甚是明媚,照在身上多少抵消了晚秋的寒意。
星期一升旗必須穿學校制服。
女生制服是陰丹士林旗袍,男生制服是灰色長衫。
楊佩瑤在旗袍外面又套了那件粉藍薄呢外套。
走進教室,頭一件事就是往邱奎座位那邊瞟了眼,桌面上空蕩蕩的。
邱奎通常很早就會趕到教室,先開窗通風。
顯然今天他還是沒有來上課。
高敏君代替邱奎給大家整隊到操場舉行了升旗儀式。
楊佩瑤看到了張培琴,她在高二(2)班,就站在顧靜怡隔壁班級的隊伍裏。
察覺到楊佩瑤的視線,張培琴立刻惡狠狠地瞪過來。
楊佩瑤毫不示弱,以更加淩厲的目光回視過去。
如果眼神能夠殺人的話,在譚鑫文致辭的短短幾分鐘時間內,兩人身上已經是千瘡百孔了。
回教室的途中,楊佩瑤忽然有種感覺,跟這些高中生在一起,自己好像也變得幼稚了。
兩人互相瞪來瞪去,半點殺傷力沒有,有意思嗎?
太拉低她的智商了。
上午的課似乎一眨眼就過去了。
又到了中午吃飯的時間。
張培琴好像下巴豁了條口子,一會兒往地上掉飯粒,一會兒掉菜葉,手好像也不聽使喚,端着碗喝湯時,竟然“咣當”一下,将碗掉在地上,湯灑得到處都是。
等大家都吃完飯離開食堂,高敏君特地跑到張培琴坐過的地方瞧了眼,氣得牙根疼,“她肯定是故意的,我也想揍她一頓了……等自由課時,咱倆把圖書室的書全扔到地上,藏在抽屜裏,讓她找個痛快。”
楊佩瑤撫額,“算了,不用跟她一般見識,早晚有人收拾她。”
兩人正說着話,白詠薇跟顧靜怡過來了。
楊佩瑤前世是獨生女,雖說也是家裏嬌慣着長大,但擦桌子掃地這種事情還是經常幹的,再就上學期間免不了要值日。
高敏君也會簡單的家務活。
白詠薇跟顧靜怡卻真正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別說是掃地,可能連掃把都沒碰過。
兩人就傻站着看楊佩瑤用抹布擦桌子。
擦過幾張桌子,楊佩瑤在水桶裏清洗下抹布繼續擦。
白詠薇看眼水面上浮動着的油花,厭惡地皺起眉頭,小聲嘟哝着,“這麽髒呀。”
楊佩瑤不搭理她,跟高敏君各擦一排。
擦到過半,聽到白詠薇大喊一聲,“楊佩瑤,我幹點什麽?”
楊佩瑤想一想,将旁邊的椅子搬起來,倒扣在桌面上,“就按照這個樣子,搬椅子,待會兒拖地。”
白詠薇跟顧靜怡對視一眼,悄沒聲地走到食堂的另外一頭去了。。
過了片刻,楊佩瑤擡頭看,幾乎無語。
那幾排的桌面還沒擦,白詠薇先把椅子搬上去了。
這簡直……
楊佩瑤走過去,跟她解釋,“清掃衛生應該先擦桌子,再搬椅子,否則桌面就沒法擦了,搬椅子是為了掃地的時候方便。”
“真是麻煩,”白詠薇翻個白眼,嘀咕道:“不能先掃地再擦桌子?”
“不能,”楊佩瑤解釋,“擦桌子的時候,飯粒會掉到地上,還得重新掃地。”
白詠薇咬咬牙,悶不做聲地挨個把椅子放下來,走到已經擦完桌面的地方去搬。
四個人足足忙活了四十多分鐘,楊佩瑤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沒辦法,白詠薇跟顧靜怡兩人嬌滴滴的,光是搬椅子就喊了好幾次累。
如果她再不幹,上課前可能就幹不完了。
而且,她自覺比其餘三人年紀都要大,多幹點兒也是應該。
等她拖完最後一遍地,白詠薇忽然走到她身邊,開口道:“楊佩瑤,靜怡跟我說了裙子的事情,我很感謝你,但是一碼歸一碼,以前的事情可不能一筆勾銷。”
“以前什麽事兒?”楊佩瑤伸手給自己扇風,“你是指陸景行?這件事情,我确實做錯了,錯在于自己識人不清,但是跟你半點關系都沒有。我也沒有對不起你。”
白詠薇氣呼呼地說:“是我先喜歡他的,你從中插一杠子。”
“但是他不喜歡你啊,難道你看上的男生就非得喜歡你?沒有這樣的道理。你跟他并不是男女朋友,我追他合情合理……其實跟你說,陸景行又不是什麽出色的人物,我早把他放一邊去了,奉勸你也放下吧。真的,一個男人窩囊成那樣,就是他現在回來求我和好,我也不想搭理他……我值得更好的。”
楊佩瑤提着拖把去水池子那邊沖洗,沖洗幹淨,用力擰幹水,挂在牆上挂鈎上晾曬。
白詠薇遠遠看了會兒,又跟過來,“楊佩瑤,你想不想參加話劇社?”
目光裏有幾許期待,也有幾許緊張。
這個嬌生慣養的小公主,應該是要跟她和解的意思吧?
楊佩瑤莞爾一笑,“我沒有才藝,也不會表演。”
“我破格錄取你,校慶之後,我們要排練《窦娥冤》,你可以演其中一個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