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勸說
侍者走過來告訴她,汽車已經在外面等着了。
楊佩瑤立刻起身, 跟顧息瀾告別, “會長,我先回家了, 多謝您今天的招待……那個, 衣裳要是做好了, 能不能告訴我一聲?”
顧息瀾應聲好, 朝她揮揮手, “去吧”,目送着她聘婷的身影離開。
心裏酸酸軟軟的, 有些澀也有些喜。
雖然她對他沒情意, 但是能面對面坐在一起吃飯, 能心平氣和地談話也是很大的進展。
顧息瀾嗟嘆着結了帳,走出餐廳。
程信風跟過來低聲道:“三小姐走了, 是楊家的車。”
顧息瀾“嗯”一聲上了車, 仍是坐在後排。
車廂裏淺淺淡淡一股茉莉花香,萦繞在他鼻端,經久不散。
是楊佩瑤留下的味道。
顧息瀾深吸口氣,靠在椅背上, 微阖了雙眼。
楊佩瑤回到家中,意外地發現楊致重已經回來了,正坐在麻将桌前,跟三位姨太太打牌。
有說有笑,其樂融融。
楊佩珍跟楊佩珊對着報紙指指點點, 不是看廣告就是看電影海報。
太太則滿臉焦急地在門口張望,直到看見楊佩瑤的身影才松口氣,嗔道:“這麽晚才回來?”
楊佩瑤笑,“剛才不是跟您打電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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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道:“現在這世道,剛出了那起子事情……不見到你真人,我能安得下心?”
在滿屋子人都樂呵呵地做自己事情的時候,唯獨太太牽挂着她。
楊佩瑤心下感動,伸手摟住太太肩頭,“娘,您放心,我肯定長命百歲安康無憂,到時候,帶着一大幫孫子、重孫子給您磕頭慶生。”
太太“噗嗤”笑道:“你都有重孫子了,我還活着呢?都成老不死的了。”
楊佩瑤誇張地握緊拳頭,“對,永生是我們的終極目标。”
四姨太聽了半耳朵,笑着接茬,“瑤瑤也信耶~稣了?人家都說信主得永生,還不用下地獄。”
太太笑道:“你安生打你的牌,都哪兒跟哪兒,待會兒點了炮少不得包賠。”
話音剛落,四姨太真就給楊致重點了炮。
一桌人笑得前仰後合。
四姨太面前的一堆銀元立馬空了。她苦着臉問:“太太,能不能預支下個月的月錢,我要回本兒?”
不等太太回答,楊致重站起身,“不打了,今天就到這。”
很明顯是不給四姨太翻本的機會。
二姨太贏了錢,怕再打又賠進去,哈哈笑道:“是,天不早了,該洗洗睡了。明天再來。”
楊佩瑤看着楊致重面前的錢兩眼放光,笑嘻嘻地蹭過去,很自然地靠在楊致重身邊,“爹,這都是您贏的,我幫您數數?”
說着抓在手裏,一五一十地數,足足數到三十二塊,數完了,順手用自己的小手絹包起來,“爹,我給您收着,您幾時用錢就吩咐我。”
楊致重渾不在意地說聲好。
三姨太看在眼裏,氣得銀牙都快咬碎了。
牌桌上,只有她跟四姨太輸了錢。
四姨太手頭散漫,牌技着實也臭了些,輸錢在所難免。
她卻完全是為了讨好楊致重故意輸的。
這三十二塊錢當中,至少半數是她的。
就這麽堂而皇之的落進楊佩瑤的口袋了。
說是替楊致重保管,可楊致重身為都督,如果要錢還真能張嘴跟自家閨女讨要?
豈不就相當于給了她。
錢是小事,三姨太在意的是楊佩瑤變得心眼越來越多,而楊致重好像對楊佩瑤也越來越好。
跟三姨太想得一樣,楊佩瑤就是打的這個主意,見楊致重應允,立刻順竿往上爬,“那我要是有急事,能不能暫且借用下?”
四姨太笑道:“都督千萬別應,如果應下,瑤瑤肯定會問,借了可不可以不還?她這是得寸進尺。”
楊佩瑤仰着臉,理直氣壯地說:“我是爹的閨女,花爹爹的錢有什麽不對?”
“對,對,”楊致重“哈哈”大笑,“這錢我不要了,都給你。”
楊佩瑤立刻挽住楊致重胳膊,“謝謝爹。”
三姨太恨恨地看向楊佩珍。
她仍在盯着報紙看,全然沒有注意到這邊。
三姨太咬咬牙,喊楊佩珊,“佩珊、佩珍快來,都督正放利是呢?”
楊佩珊財大氣粗,根本不把這種小錢看在眼裏,而且也沒明白什麽情況,笑道:“我這麽大了,哪能再要利是?”
楊佩珍則傻乎乎地問:“為啥放利是?”
二姨太笑答:“是都督贏了錢。”
楊佩珍想不通楊致重贏錢跟她有什麽關系,便沒動彈。
三姨太幹着急,恨不能代替楊佩珍去讨要。
嬌滴滴的姑娘家,湊到楊致重跟前溫言細語地說一聲,“爹爹偏心,不能只給瑤瑤,我也得要。”
楊致重還能不答應?
既得了實惠,又能跟楊致重拉近關系,一舉兩得的好事兒,她怎麽就想不到呢?
當着衆多人的面兒,三姨太自不好說得那麽明白。
等擠眉弄眼地暗示過兩次,楊佩珍還沒懂,三姨太回頭去看,那邊楊佩瑤已經笑意盈盈地給楊致重沏了熱茶,一邊還解釋,“茶葉放得少,怕太酽,爹爹夜裏睡不着。”
麻将的事兒已經翻了篇。
楊致重難得沒有公事纏身,心情很輕松,淺淺啜兩口茶,随口問道:“下午逛街了?”
楊佩瑤記着韋副官的話,說了實話,“我去了南涪,顧家的服裝廠。”
聽到楊佩瑤提起顧家,三姨太立刻豎起了耳朵,直等楊致重教訓她幾句,誰知楊致重臉上半點怒氣都沒有,只奇怪地問:“去工廠幹什麽?”
“做衣裳,”楊佩瑤解釋道,“之前畫了些衣裳圖樣,顧靜怡說她家有服裝廠,可以幫我做。”
四姨太知道這事兒,插了一句,“瑤瑤現在真正長進了,畫的那個人啊,衣裳啊,活靈活現的,好看着呢。前陣子還打聽縫紉機……這會兒終于找到人做了?”
最後一句話,是對楊佩瑤說的。
楊佩瑤笑着點點頭,繼續道:“廠裏的設計師覺得衣裳樣子不錯,想多做出幾件來看看,如果可以的話,就能夠大批量制造。顧會長答應會付給我設計費。”
顧、楊兩家面上沒有交情,暗地裏也不和睦,平常盡量井水不犯河水,彼此互相提防着。
顧家是織布紡線起家,對幾家工廠的管理相當嚴格。
竟然會讓楊佩瑤去?
楊致重驚訝地打量楊佩瑤兩眼,頑笑道:“你設計的衣服能穿出去?幾時給我也設計一件?”
“當然能,”楊佩瑤瞪圓了眼睛,“過幾天做好了,我穿給爹看看,肯定美得不行……至于爹爹嘛,爹穿軍裝最英武,英姿飒爽、英雄蓋世、雄姿英發……”
楊致重笑道:“詞窮了吧?還得多念兩年書。”
喝完盅裏殘茶,大步上了樓。
先前楊致重跟楊佩瑤說話,二姨太插不上嘴,見楊致重離開,連忙道:“瑤瑤,顧家真的白給你做衣裳?要是做得多,記得給佩環要一件。”
楊佩瑤滿口答應,無意中回頭,瞧見三姨太晦澀難明的表情,朝她甜甜一笑,也上樓回了房間。
她其實很困了。
昨晚下雨沒睡好,中午幹了将近一個小時的重體力活,下午又跑到南涪一趟,真的是極累又困。
可想起作業還沒完成,明天要講的內容也沒預習,只得打起精神寫作業。
到底是年輕。
睡過一覺後,楊佩瑤又充滿了活力,早早起床讀了兩遍英文課文才吃飯上學。
中午吃過飯,四人依舊清掃食堂。
有了昨天的經驗,白詠薇主動了不少,清洗抹布時,雖然眉頭緊緊皺着,卻硬着頭皮洗完了。
楊佩瑤對她影響改觀不少。
畢竟,食堂裏的抹布,上面少不了油污。
前世她也是最讨厭洗碗,寧肯掃地擦桌子也不願動那些油膩膩的碗。
白詠薇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相當不容易。
大家同心協力,比昨天提前了十分鐘完成清洗工作。
再隔天,楊佩瑤去上學,發現邱奎竟然來了,正收拾他放在桌洞裏的東西。
他穿着灰藍色的學校制服,左胳膊上赫然一道黑色的袖箍。
黑色袖箍,意味着家中有人過世。
有同學在詢問邱奎。
邱奎簡短地回答:“給我姐戴的孝。”
高敏君悄聲告訴楊佩瑤,“他姐藏了塊碎瓷片,晚上趁大家睡覺時割了腕……聽說這幾天,總有人往他家裏扔石頭,還說些陰陽怪氣的話,嫌他姐丢人現眼,問她為什麽不死?”
楊佩瑤胸中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沉甸甸地堵在心頭,壓迫着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一個不滿十八歲的女孩,就這樣離開了人世。
是因為洋人的強~暴,同樣也因為國人的流言蜚語。
就連張培琴這樣受過新式教育的人都覺得是女孩咎由自取,是女孩自己的過錯,何況是別人?
這時,又聽邱奎說:“我來辦退學手續,想去參軍,學點真本事。”
楊佩瑤訝然地看過去。
邱奎身量不大,又是正長個子的時候,瘦瘦弱弱的,能去當兵?
楊佩瑤再忍不住,沖到他面前問道:“你成績那麽好,為啥要去當兵?你的身體根本不适合當兵,再說,你不是打算留學嗎?”
邱奎無奈地說:“時至今日,我才明白什麽叫百無一用是書生?假如我強壯些,或者手裏有槍,肯定立刻去找那個洋鬼子拼命。我身體弱沒什麽,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我就賺了……至于留學,我死也不會踏上外國一步!”
“不,不是這樣的。”楊佩瑤反駁他,“洋人之所以橫行霸道,是因為他們手裏有先進的武器,因為他們能制造飛機大炮,源源不斷地從國內運到中國來。殺死一個兩個,甚至十個八個洋鬼子都沒用,我們需要做的是從實力上碾壓他們。邱奎你成績那麽好,肯定能發明設計性能更好的武器。再說,留學也沒什麽不好,不是有句話叫做師夷長技以制夷?我們出國學習他們的技術,用來制約他們,不好嗎?”
邱奎固執地搖搖頭,神情暗淡地說:“我不會再留學,我看見洋鬼子就讨厭,恨不能一刀砍掉他們的頭……我們要搬到別的地方,至于以後能不能上學,再說吧。”
看着面前這張消沉無奈的面孔,楊佩瑤突然想起開學第一天,那個唱《JAMBALAYA》的活潑大男孩。
短短幾個月的工夫,變化竟是這麽大。
楊佩瑤心裏有千言萬語想說,不知該從何說起。
再過幾年情況會愈加惡化,人民民不聊生,廣饒肥沃土地會遭到鬼子鐵蹄無情的踐踏。
但是,黑暗過後就是黎明,中國人很快就會雄起,會在國際事務上擁有不容忽視的地位,會成為任何強權組織不可小觑的國度,會傲然屹立在世界的東方。
2018年,會有一部叫做《厲害了,我的國》的電影,看了讓人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這些,楊佩瑤都沒法開口,心念電閃之間,想起文學大師周先生的經歷,急切地開口,“有一位先生本來學習醫學,後來就改學文學,他說醫術只能拯救人的身體,文學卻可以醫治人的思想。很多人即便治好了身體的病,但仍然只是麻木的看客,或者是助纣為虐的兇手,愚昧的靈魂得不到拯救,只有把靈魂剖開才能讓光明照進來。邱奎,你也可以寫作,用文字來改變國民思想,讓悲劇不再重演……當兵只是你單槍肚鬥,而喚醒人民的思想,會有千萬人跟你一起戰鬥!”
話音剛落,就聽門口傳來清脆的掌聲,“說得好!”
譚鑫文跟秦越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
譚鑫文拍拍邱奎肩頭,“楊佩瑤同學說得很有道理,你仔細考慮一下。中國缺少的不是人,也不是能打仗的人,中國需要的是工程師,是科學家。近半個世紀以來,英美國家出現了許多技術發明,而我們仍舊在吃祖宗的老本,仍躺在四大發明上睡覺。正是因此,就連隔壁彈丸之地的日本也敢遠渡重洋到中國地盤上撒野……不管你以後當兵也罷,經商也罷,或者幹別的行當,一定記住要繼續讀書。”
邱奎鄭重地點點頭,背上書包離開。
一整天,楊佩瑤心情都處于極度的消沉之中,就連晚飯時候周媽蒸的紅燒獅子頭也引不起她的興趣。
轉天,仍是按部就班地去上學,卻發現邱奎已經到了,正打開窗戶透氣。
見到楊佩瑤,他揚聲招呼,“早上好!”
聲音跟從前一樣,充滿了活力與熱情。
楊佩瑤訝然,卻同樣回應,“早上好。”
邱奎走到她面前,端正地鞠個躬,“多謝你,楊佩瑤,昨天我考慮了很久,秦老師還到我家待了半天,我爹說不搬家了,仍然在杭城住,我也會繼續讀書,然後……出國留學。”
“太好了!”楊佩瑤笑着開口,卻不知為什麽,話音未落,淚水就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