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漳州本是花果魚米之鄉,雜卉三科綠,嘉禾兩度新,俚歌聲靡曼,秫酒味醞醇。當然那是治世,碰到亂世,別說拿糧食釀酒了,還能冒煙的家裏就是巨室。

周駝子道:“林大俠,真得多謝這些日子您的救濟。說起來靖南王對您真不比天地會差。要糧草給糧草,連你谏言的減免漳州糧稅都批了,雖然漳州也沒有剩下什麽糧食——若不是林大俠在此求情,明年還不知要餓死多少百姓。說來也怪,漳州府如今又換了知府,天地會和靖南王不是一夥的嗎?為何牛香主會被靖南王撤了呢?如今又是耿家的家丁,原來的漢軍馬都統掌控了。這新知縣真是兇悍之人,喜歡喝醉後騎着馬踩人,連手下主簿都不放過——這快秋天了,日日下雨,糧食還是收不上來,百姓還是苦啊。”

林山石看着山下建牆的老鄉,微微一笑道:“誰勝誰敗,對你很要緊嗎?牛香主也好,馬都統也罷,管他牛頭馬面,百姓都是挨餓的那個,而你這麽玲珑,反正在哪朝都是幫人看家護院。”

周駝子道:“那也是。在哪朝都是當奴才,主子好不好純粹碰運氣。只是雨再這麽下下去,大戶也沒糧了。我這八卦宗師只怕奴才都沒得當了。”

林山石前幾十年說話最為厚道,每逢說話總是思前想後。上過戰場,見多死人後,變得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他便道:“你個屁的八卦宗師,練武多年,打過幾次架,殺過幾個人?躲在家裏打徒弟,就這樣也成宗師了?”

周駝子一愣,讪讪地笑着道:“宗師說得對。宗師天縱奇才,名動四海,只需三五招,在下就必敗無疑。”林山石心中暗想:前三十年沒一人覺得自己是奇才的,這女兒嫁得好點,朋友吹得狠點,就成天縱奇才了。有這麽扯淡嗎?

林山石讨厭武者的谄媚,不去理會周駝子,自顧自道:“若這雨再下十天,誤了秋收,漳州就餓殍遍野了。”

山下,木頭癡指揮着幾十個剛喝過粥的漢子修牆,這群漢子都知道粥是林大俠的,幹得非常賣力。

周駝子道:“餓殍遍野那沒有辦法,幾十年總輪到一次。自己沒本事,當然吃不飽飯,不是每個人都像林大俠這般宅心仁厚肯施舍的。即使是林大俠,也只能借着耿府的關系救得了這幾十個人吧。在下有一事不明——你讓這些被救濟的百姓們在倉庫前修這城牆所為何事?通往古一糧倉的山路本就很窄,修了這堵牆,就變得一個關卡了。這兒都沒有糧食了,再修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關卡,也沒有用處啊。”

林山石笑了笑,道:“用處——我也知道沒有用處——只是白給這群漢子粥喝,這就變成施舍了。我就是不願意讓七尺男兒覺得自己被人施舍。”

周駝子沉默了一會,道:“林大俠,您這是佛啊。”

林山石道:“哪有什麽佛?若有佛普渡衆生,就不會死這麽多無辜的人了。我只是在沒有佛的地方,盡量做個好人。”

周駝子道:“等大災過後,這些百姓一定給你建個生祠。”

林山石頓覺無限風光,但想起那晚山上的遍地屍首,便道:“那又何必。你看這山後荒冢,又有多少人知道。活着就好好的活,死了就安靜地走。別人記得又如何,不記得又如何?”

周駝子道:“林兄大徹大悟了,在下就只管這輩子活着時不缺銀子花,也就夠了。新來馬知府搞了個江東畫展,邀請百姓過去看。凡過去的都獎兩斤小米。林大俠你也去該去看看了吧,雖然大俠是靖南王的親戚,肯定不愁吃,但知府的面子總要給的。否則只怕在人屋檐下,以後也不怎麽方便。”

林山石皺皺眉頭道:“我一介武夫,又不通文墨,去那兒幹啥?”

周駝子道:“這天下哪來這麽多通文墨的。我琢磨着,這畫展多半又是罵滿人的。過去露個臉,是表個态度,免得被當成滿清餘孽幹掉了。我們這種練個把式混口飯吃的,誰是頭,就給誰當差呗。”

林山石心中一聲長嘆道:“把式?他居然把功夫當成把式?自己看不起自己的東西,讓別人怎麽看得起你呢?”

林山石走下山,摸了摸砌好的牆,眼神複雜道:“兄弟們再砌厚點,砌高點,保證紅衣大炮也轟不開才行。木頭癡你在這盯着,師父下山有些應酬。”

一個小夥子挑着一方泥土道:“大俠放心,就算修祖墳,俺們也沒這麽認真過。”

閩浙前線也開始缺糧,一些被抓去的漳州壯丁又被耿精忠放了回來。抓壯丁時,這群人滿臉淚光帶着一朵大紅花;如今遣了回來,仍然是每人拿回一朵大紅花。

江東古橋人來人往,用一根紅繩,挂着很多副閩南畫派的作品。畫中全部都是滿人欺負漢人的故事:有嘉定三屠、有揚州十日、有在耕地裏圈地養馬的、有逼着和尚留辮子的……老百姓看得也義憤填膺,尤其是那幅耕地裏養馬的畫作引來最多人怒罵。有兩個府邊界山裏的壯士有當場想投奔耿軍的,因缺糧被拒絕。

走到橋頭,最後一幅畫吸引了林山石,因為畫的街道自己依稀見過。畫師坐在長亭太師椅上,發亂須長,仙風道骨。見有人盯着此畫不走,以為想買。速派一小厮上前講解,此小厮林山石也曾認識,生得一個好嗓子,每逢有白喜事時,他是專門負責哭喪,這一段日子倒真沒愁吃喝。

小厮抑揚頓挫、感情濃烈道:“這幅畫叫《景德鎮大屠》,是我們閩南畫派徐真實大師嘔心瀝血之作,大師為了此作,親赴前線采風,目睹了景德鎮滿清鞑子一次慘無人道的大屠殺。回來後夜不能寐,一怒之下作此畫揭露滿清罪行。這事就發生在兩個月前,諸位,滿清真是豬狗不如啊。因為糧食不夠吃,不僅殺了我們漢軍幾百位義士,還下令屠殺了全城百姓,首先就是手無寸鐵的書生,因為抱怨兩句,就全部活埋了。”

林山石皺着眉頭,看着長亭裏得意地坐着的徐真實,覺得這群貨怎麽這麽不長記性呢?按說這畫也畫得不錯,比年畫都只怕好看些。但婊子還知道賣藝不賣身,這群聰明人就做不到嗎?小厮解說完後,就過去給畫師倒茶。林山石沒有領糧食就走出了古橋,人未走遠,還是驚動了橋上的人。忽然聽到身後山呼海嘯,徐真實慌忙走下太師椅,帶着一群不知哪來的人,流着淚呼叫着:“林大俠來了!林大俠來看我的畫了!祝靖南王萬壽無疆!祝萬雲龍大将軍身體康健!康健!祝林大俠身體……康健!”

林山石壓低鬥笠,頭也不回向古一糧倉走去,一路上冷雨沾濕了披風,泥濘沾黃了靴子。林山石心想:這就是本武夫腳下的土地,上級指鹿為馬,下級溜須拍馬,壞人招兵買馬,好人單槍匹馬。

十日後,牆已砌好,雨一直下。

袁氏道:“還記得去年我說過嗎?麥怕清明連夜雨,稻怕寒露一朝霜。今年有災啊,該下雨時不下,水庫的水又種了蘭花。如今該收谷了,天卻爛了一般,一日晴也不肯給。這老天真是賊。”

林山石吃了一口稀粥,道:“就因為老天靠不住,所以人才要聚在一起,互相幫忙——明兒收好東西,跟我搬去古一糧倉住吧。”

袁氏繡花針戳破了手指,吸吮了一下,道:“不用吧,我倒不怕沒糧食吃,靖王府送的東西我留了小半個地窖,撐幾個月沒事。實在王府也不關照了,晚上你再去糧倉地下層偷些上來。真住在那兒秘密反而守不住了——漢子,肥豬康家沒糧食了,他娘都快斷氣了,想跟我們借一點,借嗎?”

林山石愣了一下,斬釘截鐵道:“不借!”

袁氏嘆了一口氣:“這孩子真是傷你了——對了,你說實話,你在糧倉前修那麽厚的牆到底為了什麽?”

林山石笑了笑,又不回答,過了好久突然道:“明兒,你還是跟我上山吧。”

袁氏心裏飄過一片巨大的陰雲,站起身來道:“漢子!你不是打算一個人守着關卡,然後給百姓分發糧食吧!”

林山石望着望木人樁,點了點頭。

袁氏急道:“不行。你一個人能有幾顆釘,你真當自己是大俠啊,那是阮先生為了救你瞎編的。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不準你去做這事!而且女兒也在京城啊,嫁的還是靖南王的弟弟,在他的地盤上把糧食分了?就算沒這層關系,私分清廷的糧食,清廷回來也放不過你啊。”

林山石低着頭翻看着春宮畫。

袁氏怒道:“你低着頭幹嘛?你聽見沒有啊!”

林山石揚了揚手,從袖子裏拿出一張紙,小聲道:“這是休書,我已經按手印了。婆姨,多謝你這麽多年的照料。若我有事,無論是哪邊大佬來找,有這封休書也不會連累到你了。我明兒就要一個人上山。”

袁氏望着休書,銀牙緊咬:“你這挨千刀的,你好狠啊。”轉身把卧室的木門栓上,大哭起來。

第二日早晨,袁氏第一次沒給林山石煮面。林山石把毛巾放在井水裏,井水好寒。

林山石打開糧倉地下層的銅門,木頭癡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外面哀鴻遍野,這兒糧食堆得像山一樣高。

木頭癡張大嘴道:“師——師父。這是誰的?”

林山石道:“不知道。應該說是大清官員的小金庫,福建省官員的福利都是這兒的。聽說浙江省的文官,還有鑲藍旗的武官過年過節時也從這裏拿。他們叫火耗銀子。”

木頭癡在金黃的稻谷上打了一個滾,大叫一聲道:“這——這——該夠一萬人吃一年吧。”

林山石環顧四周,雖然悄悄來過幾次,但每次看到還是覺得震撼。林山石道:“應該不止,你小看天朝的官員了。若只是做粥,養整個漳州一年沒有問題。”

木頭癡跳了起來,把糧食扔在空中,稻谷殼在空中發出炫目的顏色。

林山石嚴肅道:“木頭癡。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是拿夠你和你娘的口糧,下山;二是幫我守在關卡通道,放漳州城的饑民上來分糧。”

木頭癡毫不猶豫道:“我——我當然幫師父。”

林山石心頭一熱,一巴掌打在木頭癡的腦袋上:“好!但這糧食不僅會招來饑民,不消兩日,靖南王府、天地會都會過來搶糧,我們分了清廷的糧食,估計前線那些打仗的清軍也不會高興。怎麽辦?”

木頭癡道:“師父說怎麽辦就怎麽辦?”

林山石心酸道:“不——你不要這樣,世道這麽壞,就是因為聽話的人太多了。你這樣聽話,師父若是個壞人,你就是個壞人了。”

木頭癡抓抓頭,道:“但我知道師父是個俠——俠客,大俠客啊。”

林山石道:“俠客?遍地都是奴才,俠客可能只會死得更快一些。”

木頭癡道:“快慢沒事,我也——也要是個俠客。”

林山石仰天長笑:“好,就為了個俠字,我們爺倆幹一場。男人日夜練武所為何事?就為了替天行道。等會兒出去,我倆就站在關卡處。我站在關卡通道裏面,你站在通道外面。若是缺糧的百姓,就一個接一個的放進來。若是來了搶糧的畜生,你就大喝一聲,為師來滅他。我們修了那麽高的城牆,就是跟先人築萬裏長城一樣,為了保護我們的糧食。千軍萬馬,也只能一個一個過來,要吃糧食,也只能自己流汗去種。”

木頭癡一臉崇拜道:“師父,還——還見過萬裏長城?”

林山石挺了挺胸脯,道:“沒有。”

木頭癡道:“好,這就是長城了。敢搶糧的,老子一磚拍死。我立馬下山把這好消息告——告訴鄉親們。”

林山石搖了搖頭道:“不需要。這種事,他們馬上會知道。只需把這倉庫的門打開一點點就行了。”

林山石和木頭癡就在關卡處搭了兩個帳篷,徒弟在前,師父在後,兩人背靠着城牆慢慢睡着了。不一會聽見老鼠的吱吱聲,木頭癡想起身抓來吃,林山石道:“別碰他們,讓老鼠也吃一點,他們能活下去,人就自然能活下去。”過了只一刻,便發現一群餓瘦了的老鼠,沖上山來。再過了一刻,跟着老鼠找吃食的幾個村民也走上的山。林山石一一放過,村民見到糧倉的隔層,頓時走不動了。偷偷摸摸抓了一把放到嘴裏,然後痛哭流涕。這稻谷的金黃猶如菩薩灑下的金光。一個時辰後,漫山遍野都是饑民。

林山石道:“木頭癡,看見了吧。不殺老鼠,人也就過來了。若老鼠還能活着,人總比老鼠強多了。若無人禍,其實天災也不用太怕。”

一群饑民來到城牆關卡邊,對林山石顫抖着道:“林大俠,這有糧?”

林山石道:“有糧,随便拿吧。只是關卡窄,一次拿不了太多。”

有老漢問:“這是誰的糧?”

林山石讓過身道:“以前官府的糧,進來拿吧。”

但所有人都站定了。半晌過後,只有幾個素來賴皮,又餓得厲害才敢走進去取糧。剩下的大多數,居然唉聲嘆氣,轉身便走。其中有一個當場餓暈在路上,被小雨澆醒後仍然往山下爬去。

林山石心中大驚,難怪上面能有這麽多騙子,原來下面都是傻子。都快餓死了,就不敢拿官府的東西,還是“前官府”的,可算怎麽回事?林山石突然想明白了,朝廷為何要武禁、宵禁、路禁、海禁,還造監獄關起那些不安分的人。因為只有剩下的都是傻子了,騙子才騙得安心。

林山石一聲大吼:“這糧食都是我自己的,為了死後成佛,施舍給大家吃的。”

群氓蹙足,聞言全部轉身沖了過來,秩序大亂。有兩個羸弱點的當場被饑民踩死。木頭癡想去救也晚了一步。剛才還懦弱無比的老鄉們,聽說這不是官糧,剎那間變得特別勇敢。林山石堵住關卡,罵道:“你娘的,老人最前面,然後是孩子和瘦子,年輕壯實的滾遠點,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一個一個來,糧食足夠,随便拿。”

話雖如此,還是有幾個不怕死又餓得兇的年青人沖在前面,眼睛露着綠光。林山石冷笑一聲,幾招“殺頸手”頓時撂倒還幾個。隊伍才變得整齊。可沒多久,便又亂了。恩威并施都沒有用。正不知如何是好時,阮如梅走了上來,原來先生的書院已經沒人聽書了,官員又走馬燈式的換,也沒有人給孩子請西席。阮先生也就跟着沒了飯吃,聽聞有糧食發,跟着饑民走到了這兒。

林山石抓住先生的手,站起道:“先生來了?先生來了就好了。你看這怎麽辦?”

阮如梅臉上瘦了一圈,但還是不改氣度,只笑罵道:“這事好辦——娘的,早知道打仗這麽苦,老子就不會天天盼着打仗了。早知道你有這麽多糧,老子就不用吃兩天樹皮了。”

阮如梅突然轉身一鞭子打在一個年老望衆的老人家身上,老人抽搐着跌倒在地上,整個隊伍頓時安靜了,因為這出手太狠了。阮如梅大叫一聲:“都排隊!誰聽話拿兩袋米走,不聽話只準拿一袋米走。第一個敢不聽話的,不準拿米走。”話音一落,隊伍慢慢整齊起來。阮如梅踱着官步,走到一個還算壯實的男子面前,又是啪啪兩個巴掌。

那男子捂臉大駭,讪讪不敢回話。

阮如梅道:“沒聽見林大俠的話嗎?瘦的在前面,壯的在後面,你排前了三個人。看什麽看,你不服嗎?不服就從這兒滾。連帶你九族,都不準領糧!讓你死了,也進不了族譜。”

那男子迅速地跪下了。

阮如梅回頭道:“林山石。幫你搞定了,我先去拿糧了,這隊老夫就不排了,要沒點特權,影響威信。”

林山石看隊伍整整齊齊,年輕一點的自覺排在後面,非常佩服,道:“阮先生就是阮先生——這是什麽戲法?”

阮如梅笑着道:“你附耳過來——打老人和壯漢,是讓他們恐懼;發糧食分多少是讓他們貪婪。只要讓百姓恐懼和貪婪了,人就好管了。這沒什麽,幾千年的牧民之術而已。”

幾個時辰後,全漳州城沸騰了,人越來越多。周駝子急急忙忙走了過來,睜着大眼睛驚道:“這是真的,我可真成了睜眼瞎。日日在糧倉卻不知道還有這麽大的夾層。”

林山石道:“知道秘密是需要級別的,你級別太低了——其實有品級的官員都知道,只是找不到具體地方,也打不開銅門。”

周駝子疑惑道:“你就這樣把這糧食分了?這——”周駝子壓低聲音:“是不是接到了京城的密旨?”

林山石指着自己的心道:“是這裏的密旨。”

周駝子臉部抽搐了兩下,豎起大拇指道:“原來對你是身服,如今是心服。你無法無天,能成大事。好,我來給你做下手。”說罷,便幫着木頭癡、阮先生維護隊伍。

快黃昏時,一匹快馬忽然撞開了饑民的隊伍,直沖到關卡前面。肥碩的軍官在馬上拜到:“林大俠可在?末将馬老六,原來是靖南王的禦者,如今忝列漳州府尹。敢問此糧既在八閩,緣何不上報王府?”

林山石見說得文雅,小聲問阮先生:“禦者?府尹?”

阮先生道:“就是替王爺趕馬車的,現在是知府。呵呵,沒讀過書的将軍最愛談兵法,沒文化的官員最喜歡裝文雅。”

林山石道:“哦!”接着拱手道:“給知府請安。這一年天災人禍,百姓餓死了不少。眼看着這秋收無望,突然想起糧倉還有糧食,就自作主張分了。”

馬老六在馬上轉了幾圈,笑道:“林大俠,就到此為止吧。這糧倉靖南王府接收了。今日的事就當沒發生過,如何?你可以回家了。”

林山石嘆氣道:“我這糧倉若讓你們接收了,轉眼就做了軍糧。這滿城百姓還是活不了啊。”

馬老六輕聲道:“林大俠,你要相信官府!靖南王是愛民如子的,官府也是愛民如子的。”

林山石道:“既然愛民如子,那就允許我給饑民發糧食吧,何必要收回呢?”

馬老六變了臉色,道:“林大俠你別太過分。本府念在你是王爺親眷,這段日子你要什麽我們給什麽,可曾為難過你和你家?”

林山石道:“沒有。”

馬老六道:“所以你要感恩。大丈夫若不會感恩,就豬狗不如了。”

林山石手握着鐵棍不說話,摩挲了會兒道:“大人,在下沒有讀過書。但知道民以食為天,也知道官府的人多半還要先天下之吃而吃。且不管吃什麽,糧草都是鄉親們辛苦種的,要說感恩,也該感鄉親們的恩吧?”

馬老六怒道:“這叫什麽話!你想做滿清餘孽嗎?”

林山石笑了笑轉過頭去。

馬老六道:“林山石,你是不是受了臺灣鄭經那厮的蠱惑!”

“林山石一頭霧水,不知道自己又與鄭經又有何關系,但他明白,衙門中人的瞎編水準不在阮先生之下,當即也不願辯駁。只是覺得鄭經、天地會、靖南王,他們不都是反清的盟友嗎?內部還如此猜忌攻擊,這三藩要敗啊。”

林山石道:“你喜歡什麽罪名,就安什麽罪名吧。勾結外藩也好,前清餘孽也罷。反正帽子都是你們自己做的,在下是無所謂了。”

馬老六氣急敗壞,沒想到自己這麽大的官過來居然不給面子,一聲怪叫道:“林大俠你可得想清楚,漳州城如今是誰的天下。說白了你就是靖南王遠親,如今你那女婿還不幫自己哥哥的忙。我卻也是靖南王的禦手,禦手都是真正的身邊人。彼此給個面子而已,我又何曾真真懼你?”

林山石不屑道:“跟這些亂七八糟的都沒有關系。總之,糧食只給災民。其他人不得入內——你是弼馬溫,是齊天大聖,都跟我無關。”

馬老六氣得笑了起來,道:“弼馬溫?你居然看不起我,你可知福建有八個縣令都是駕車的出身嗎?老子在耿王莊禦馬開始,就從來不知道福建還有哪個地方不能進去!看見這匹馬的額頭嗎?上面這個紫紅色的圈,這是靖南王府的馬才有的标記。即使滿清主政,福建境內,見此标記的馬,可以踩苗,可以踢人,縣令要在邊界候着,連知府也要讓行。”

林山石望了望窄窄地關卡,望着外邊睜着惶恐眼睛的饑民,道:“別人讓不讓行我不管。在這兒,非饑民而擅入者死!”

馬老六四處一望,四周都是自己的子民。一是覺得沒有退路了,二也從沒想過耿王莊的禦手還要退路。頓時惡從膽邊身,大聲道:“既然如此,就別怪本官不客氣了。”催着馬就往關卡沖來,此人騎術甚好,在一小山溝處還玩了個馬踏飛燕,把身前一個躲得慢點的小姑娘吓得直哭,百姓也都是恨恨的,敢怒而不敢言。林山石沒見過這花樣,心想:此人既然行伍出身,必定身經百戰,不能小視。遂使出全身功力,飛起一棍刺了過去。

哪知這馬老六所有功夫就在騎馬上,一點拳腳都不通。所謂行伍出身,官拜都統,那也大半是袍澤們都知道他跟靖南王的關系,故意讓的。據說連靖南王養的幾個戲子,黃梅戲唱得好,又擅長男扮女裝,也都做到了參領。

嚣張慣了的馬自然沖得飛快,林山石的功力也勁透鐵棍。這馬老六再也沒有活着的道理。額頭處生生地被棍子戳出一個洞,血漫洞沿,變成一汪紫紅色的圈。馬也好,馬老六也罷,臉上都挂着不解與恐懼。

林山石拿着棍子癡癡地想:利用對方向前沖的勁,只需輕輕一點,也威力無窮了。內家拳和外家拳區分恐怕也就在這兒了。

有膽子大的百姓鼓起掌來,一老頭脫了衣服,哭着道:“有一次在街上賣雞蛋,就是被這鬼知府的馬踢倒在地上,幾百個雞蛋本來是想賣完後給婆姨換藥吃的,結果全碎了。嗚——嗚——老漢我還被他手下打斷了三根肋骨,說我擋了馬的道。”

一人大聲道:“鄉親們,快把人埋了,把馬吃了。絕不準告訴別人,知府是林大俠殺的。”

又有一人道:“就該去四處傳誦,林大俠行俠仗義,殺了殘暴的狗官。”

幾個漢子沖過來,每人對着屍首吐了一口口水。

林山石攔住道:“埋了吧。人死為大,不管生前做了什麽,死者無辜——再說,或許他有他的不易。”

阮如梅喝了一聲彩,道:“說得好——其實很多官也不容易,越是狗官活得越苦。你別看他們欺負人,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當然會轉過身來欺負媳婦。這是一種痛苦時的需要,必須這樣舔傷口,才能治愈多年當媳婦時受的傷。像他這種虐人為樂的官,真還不知在王府時被人虐過多少次了。”

忙到半夜,終于沒人來讨糧。天上是一汪滿滿的圓月。

林山石道:“明兒不知道會怎樣,但今日過得真舒坦。”

吃飽了的阮如梅眼冒精光道:“明兒,耿王該派大将來剿匪了。”

林山石道:“匪?我是匪?他們才是匪!”

阮如梅道:“贏不了江山卻劫了糧倉,不是匪又是什麽?”

林山石道:“呵呵,管他。此處險要,千軍萬馬,在關卡處也只能一個一個的來。說我是匪,那我就匪一次給他們看看。”

阮如梅眼珠一轉道:“君願逐鹿中原乎?”

林山石道:“阮先生,我喜歡捕魚,從不打獵。”

阮如梅臉冒紅光,興奮道:“我是說争天下——利用這個糧倉,如今日般籠絡人心,拉起一支隊伍來。先做流寇,再聚災民,再打江山。我來做你軍師,無論成敗都轟轟烈烈一把。只要手上有軍隊,裂土封疆也好,招安納降也罷。總能弄個青史留名,封妻蔭子。”

林山石被吓住了,又心想只怕歷來的大王,就是這樣起家的吧。林山石搖了搖頭道:“這天下作孽的人還嫌不夠多嗎?裂土封疆,活着能吃多少,死後又能埋多大地方?”

阮如梅盯着林山石看了半天,嘆了口氣:“那我明日就下山了。林兄,你多保重。糧倉是所有當權者的命根,你千萬別幻想有人會饒過你,也別幻想你救的人會多長時間記得你。你不讀書,所以太有良知。要是我,斷斷做不到你這般俠義磊落。”

林山石道:“什麽俠義磊落。我只是想活得安寧。”說罷,給睡着了正打鼾的木頭癡,披上了被子。

兩日後,十餘黑衣人騎馬來到了山前。每匹馬的額頭上都是紫紅色的圈。

木頭癡聳聳肩膀,拿起棍子,興奮地大叫。黑衣人一齊拉起了弓箭。林山石打過仗,知道厲害,忙蹲在牆後,大叫了一聲:“木頭小心。”

木頭癡笑道:“師父,看我的輕功。”說罷一躍而起,人正好在半空中變成了活靶。冰冷的箭發出冰冷的嘀嘀聲,有兩只箭穿透了木頭癡的身體。血頓時在空中開花,若殷紅的煙花。木頭癡來不及說話,身體就像只斷線的風筝,橫摔了下來。

林山石凄厲地慘叫:“木頭——”話音未落,黑衣人又對着排隊取米的饑民發出一排箭。就在這一剎那,林山石飛出了關卡。見人殺人,見馬殺馬。這十來個黑衣人心狠手辣,卻都不是武林高手,騎馬射箭是長處,近身搏鬥又如何是林山石對手,更沒料到世間竟有此等殺神,片刻便倒下四人,其他的轉身就逃了。林山石正要追蹤,畢竟上過戰場,頓時想起了什麽,回頭一看。果然看見有一個漢子,趁林山石不在,往關卡走去。林山石深知,只要關卡失守,耿王的人一支強弩就可以封住此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方,再派大軍前來接應,糧倉也就算丢了。

林山石忍着暴怒往回飛去,好一招調虎離山,耿精忠果然下狠手了。正在焦急間,看見耿府派來的高手被截在關卡外,周駝子!是周駝子堵在了那兒。

那耿王莊的漢子也是武林中人,矮小壯實,看出手架勢是練地趟拳出身的,只見他在那地上鑽來鑽去,出腳十分刁鑽。本為周駝子抹了一把汗,卻發現他的八卦拳打得極有條理。比起在古一糧倉跟自己比武時判若兩人,原來這個三兩招便敗給自己的“宗師”居然這麽厲害。林山石升起一股寒意,憑這游龍般的步法,似乎沒有讨好一個糧倉教頭的必要。要知道“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師父”,會拳腳的人比比皆是,能和步法合成一體的,放在哪個門派都是一流高手了。此人甘心做個小教頭,還沒有糧倉編制,是薪水最低的一檔,在裏面除了拍馬屁什麽用也沒有。這到底為了什麽?

耿家的高手也很強大,加上身矮厚實,快進快出中自成一派。林山石跳過去幫忙。耿府高手見林山石回來了,忙扔出兩個飛镖,趁着林、周二人躲避之機,他迅速遁走,身法也是極快。

周駝子走上前,拱手道:“林兄,在下對您一直有些隐瞞。實在因為人心難測,你又背景複雜。見你殺了這麽多耿逆的人馬,又請示了上級,今日才敢直說。在下周愛漢,隸屬十三衙門,是錢公公安插在古一糧倉的眼線,也是皇帝的鷹犬。你做得對,這個糧倉怎麽也不能留給靖南王府。”

林山石眼神黯淡,不去理會周駝子,抱起徒弟的屍首道:“要是這世上之人都如你樣簡單純善,該會多好。周駝子,你待在糧倉幹什麽?”

周駝子自豪道:“國之大事,在戎在祀。其實打仗也好,祭祀也罷,基石就是糧草。糧倉是真正的要地。有我們不奇怪,沒我們才奇怪。實話說吧,十三衙門的人遍布每個地方,所有軍機大臣、要塞樞紐都有我們的人。無論習文練武,有點本事的人我們都監視,比如你那個朋友阮如梅,他的好日子就不多了——當然本朝管得嚴,我們還不算特強勢。若在前朝,我們的頭就是九千歲。”

林山石望着木頭癡,心若死灰,只有一搭沒一搭的聽着。總覺得這個人的得意揚揚裏透着陰險與猥瑣,一絲一毫都不想再去理他。

周駝子拍拍身上的灰塵,突然一臉嚴肅道:“聖旨到!林山石接旨!”

林山石抱着木頭癡,坐在地上沒起來。

周駝子咳嗽兩聲,拉長聲音道:“聖旨到!林山石接旨!”

林山石還是沒動。

周駝子道:“林大俠。人死不能複生,我會透過我的線,封木頭癡兄弟一個‘忠烈勇士’的名號。大事要緊,你該跪着接旨了。”

林山石橫了一眼道:“抱着孩子不方便下跪,有話就說。”

周駝子一愣,盯着林山石很久,還是念到:“奉天承運,皇帝诏曰:教頭林山石精忠勇武,護糧有功。又曾救鑲藍旗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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