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見過弘歷的“後宮”之後,傅瑩便回到內室,重新換上常服平底繡鞋,因女子見客更衣在宮中乃是常事,弘歷也不以為意。

只是再換衣時,弘歷仍搖着扇子,笑道:“剛剛見她們時,你可鬧了一個笑話。”

傅瑩一邊扣着盤扣,一邊詫異地問道:“笑話?什麽笑話?”

她想自己見他“後宮”時,基本上就說了那麽幾句話,然後就是見一個,點一下頭。怕她們聽不懂滿語,自己全程還是用漢語說的,畢竟這幾位格格中有幾位漢女。可這能鬧出什麽笑話來?

弘歷停下手中的扇子道:“你可知那幾位格格,有些是比我年齡還大的?你叫她們‘妹妹’,豈不是好笑!別人不說,那烏林珠比我都大三歲呢。”

經弘歷這麽一提醒,傅瑩方才想起自己剛剛叫烏林珠“妹妹”時,烏林珠臉上那欲言欲止的模樣。當時她以為自己是因把人家當作自己的族親,所以她才是這副表情。

即便烏林珠比原主大四歲,想自己近三十歲的心裏年齡,叫她“妹妹”也沒什麽不妥。

傅瑩覺得自己不能白白讓弘歷取笑了,于是仍在那裏直着脖子道:“我可是嫡福晉,地位高出她們,叫她們‘妹妹’有何不可?”

弘歷合上扇子,用手拍了一下她的腦門兒,道:“你就狡辯吧!明明說錯了,還給自己找理由。”說完,他突然拉起她的手,朝門口走去。

“走吧,和我去一個地方。”弘歷一手拿着扇子,一手拉着傅瑩。

“要去哪裏?”見他拽着自己胳膊,傅瑩忍不住問道。

“去我書房。”

“這小子怎麽這麽喜歡去書房啊?”傅瑩心裏納悶道。

弘歷拉着傅瑩到了自己的書房之後,松開了她的手,對她說道:“這便是我的書房‘樂善堂’。”

傅瑩環顧了一下他的書房,見這皇子的書房不比自己的大多少,也是有書案、書櫃,外加條形案,幾把椅子之類的家具。

她擡頭看了看門口,但并沒有看到匾額,忍不住問弘歷道:“我聽四阿哥說這裏叫‘樂善堂’,為何沒有看到匾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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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歷有些不好意思,道:“這個……汗阿瑪無心顧及提匾額這件小事,所以就沒提。”

弘歷說的是事實,傅瑩卻誤以為他這是臨時給自己書房起的名字,好和自己的“崇仁齋”相應。她感慨他撩妹手段高明,卻不知這回是真的誤會弘歷了,弘歷娶親之前,他的書房就叫“樂善堂”。

弘歷複又拉起傅瑩的手,領着她到自己的書案前。她看見他的書案上滿滿當當地放着硯臺、筆洗、筆架、印章等物。平鋪的宣紙上還有字,原來是弘歷回來之後,命小太監将自己還未完成的那篇帝王論鋪開,準備抽時間今日完成。

傅瑩看着他寫的那篇《漢武帝論》,忍不住讀了出來:“世之論武帝者,以為窮奢極欲,好兵黩武,與秦皇無異貶之矣。然餘則以為猶有可嘉焉,何也?人莫難于知過,莫難于悔過,莫甚難于改過……”

傅瑩讀完之後,弘歷有些忐忑地問道:“此論如何?”

“這可是四阿哥所作?”傅瑩有些詫異地問道。

“自然是。”弘歷不知傅瑩為何如此問她。

按照傅瑩之前對乾隆皇帝的印象,他的詩作水平好像就是什麽“一片兩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之類的打油詩,這半篇《漢武帝論》她借着原主的鑒賞能力,可以感覺出立意标新、行文流暢,算得上優秀。

于是傅瑩評論道:“此論立意不同尋常。帝王既為天子,九五至尊,武帝卻可下《輪臺罪己诏書》以省自過,而後改之,為後世所稱頌。想聖明之君,皆願自省改過,古有大禹為百姓而泣,近有世祖(順治皇帝)列罪自省。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過改過何其難為?有蒙昧者,明知己過,猶不自省,反尋它由,以推己責,常人尚且如此,更遑論帝王乎?”

傅瑩此番言論正合弘歷之意,他高興之餘拍手道:“你果然深知我意,此言極是有理。別說天子,就是尋常人犯了錯,也免不了尋個借口,竭力為自己開脫,斷然不承認是自己之過,由此可見,天子犯錯改過是多難之事,這便是我深贊漢武帝之由。”

傅瑩不曾想原主古文竟如此信手拈來,除了再次感謝原主之外,她猶是不相信未來乾隆皇帝的詩文水平,怕他是別人代寫,于是笑着說道:“四阿哥可還有其它自己作的詩作?今日見了四阿哥這半篇《漢武帝論》文采斐然,不知其它詩作如何?想必定然也是非同尋常,也好讓我瞻仰一番。”

弘歷見傅瑩還要看他的其他作品,自認為她已為自己的才學所“折服”,高興之餘,從書櫃裏拿出一些自己之前的作品,遞給傅瑩。

傅瑩翻了一下,看到他寫的那篇《長孫皇後論》:“夫閨門王化之始也,詩三百必以《關雎》為首……閨門正,而後家齊國正也。王者立後,上法乾坤,必求令德……名垂百世,媲美周姜宜哉。”

通篇讀下來,覺得他一十幾歲少年能寫出這樣的文章,着實厲害,又見文中提到《關雎》。想起弘歷去她書房那日,說他最喜《詩經》中的《關雎》,如此看來,倒也不是亂說。

而後又翻到一篇他寫的古體詩《關山月》:“玉門關外秋風清,玉門關上秋月明。戍兒歸蔔刀環鳴,離家見月防虧盈。天河洗淨兵不用,早晚可得酒泉封。燕颔将軍飛食肉,每同甘苦均寒凍。遙憶千家砧杵聲,舊衣未解新衣送。舉頭皓魄又重圓,邊笳四面方吹動。”

讀罷,心中感嘆一番。覺得他的詩作水平自然比不上詩文大家,但也絕不是那寫“一片兩片三四片”的庸人,只怕後世之人為抹黑乾隆,而故意編排的吧。

弘歷原先領傅瑩到書房是有目的的,他早就想看一看傅瑩的書法。在傅瑩“回門”那日就有了這念頭,奈何傅瑩那裏不方便,今天便将她領到自己書房,以達成自己所願。

等傅瑩看過他的作品之後,他也沒心思問她對自己這些作品如何評價,反正他認定她是“欣賞”自己才華的。他急急讓她坐到自己平日坐的椅子上,然後命太監研磨準備。

傅瑩不知弘歷此舉有何目的,見他讓自己坐在他的椅子上,因覺得不合規矩,便不肯坐下。弘歷把她拉過來,雙手搭在她肩上,摁在椅子上,道:“不用拘這些俗禮,我讓你坐便坐下。”

看弘歷是認真的,傅瑩也就不以為意了,坐在那裏,回頭問站在身邊的弘歷道:“你讓太監研磨,又讓我坐在此處,可是要我寫字?”

弘歷笑道:“我福晉果然聰慧,你可知你九歲那年汗阿瑪突然到訪你府上之事?”

九歲一般都有記憶,更何況是當時的雍親王到訪,這自然令原主難忘,傅瑩遂點了點頭。

“當時汗阿瑪把你的字拿回來,對着我等兄弟好一通批評,說我等字體醜陋不堪,不及一女童。”

原主的書法她見識過,确實不錯,但她還是自謙道:“那不過是聖上想激勵四阿哥好好練字罷,倒未必真的好。”

弘歷忙擺手道:“哪裏,是真的好,比我強許多。我當時自愧不如,自然是勤加練習。”

說完他自己感嘆了一聲,道:“那時我只是深嘆寫出那樣有風骨之字的,竟是一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女子,可不曾想寫這字的女子會自己未來之妻,若知今日,我便把汗阿瑪當時帶回來的字好好留下了。”

“此刻留下也不算晚,但不知四阿哥想讓我寫何字?”明白弘歷讓自己寫字的緣由之後,傅瑩忍不住笑着問道。

弘歷湊到她身邊,對她說道:“你可記得當時汗阿瑪讓你背一首詩,你背了聖祖的《古北口》,今日便再寫這首詩吧。”

原主因此詩得到雍親王的贊賞,詩文自然是記憶深刻。傅瑩遂不慌不忙地拿起太監遞來的黑漆描金管紫毫筆,蘸了蘸已磨好的墨汁,正要落筆,卻聽弘歷自己已經将此詩背出:“斷山逾古北,石壁開峻遠。形勝固難憑,在德不在險。”

因書寫的速度趕不上說話的速度,加上弘歷執意要看自己的書法,那自然是得用心寫,等他背出之後,自己才寫完頭一句詩。

等傅瑩全部寫完之後,弘歷忍不住開口贊嘆一番道:“傅瑩你這字真頗有柳公權[1]之風,縱使男子也不如。”

傅瑩自謙道:“我怎敢與柳公相較?不過是寫着玩罷了。倒是四阿哥你背誦聖祖之詩如此流暢,令我深感意外。”

弘歷不以為意道:“我幼時曾被祖父帶在身邊撫養過一段時間,深受祖父之恩,那時覺得祖父乃是世間至偉之人,便言行處處要以祖父為榜樣,祖父所作之詩,自然要銘記于心。”

聽弘歷這麽說,傅瑩心想:“都說乾隆最敬愛的人是康熙,如今看來果然不假。”

弘歷說完之後,又想起一事,看着傅瑩道:“剛剛你和我說,你并無表字。今日我便贈你一表字,免得日後只呼你名。”

穿越過來之後,傅瑩方才知道,古代同輩人之間多稱字,直接稱名是不禮貌表現,想他這樣做,也是為尊重自己。于是點頭高興道:“那勞煩四阿哥為我取一表字了。”

弘歷接過傅瑩手中之筆,想了想寫下“婉儀”兩個字。

傅瑩看着弘歷寫下的那兩個字,心想:“想必這兩字是他對自己的映象吧。儀态溫婉,這也不過是我裝出來的,他肯定不知道我心裏想過的事兒。不過,不知道也好,反正在古代裝淑女會讨人喜歡就是了。”

想完,傅瑩又笑着說道:“這下好了,以後四阿哥叫我‘婉儀’即可。”

弘歷頗有些得意地看着傅瑩,道:“那好婉儀,我還要将這篇《漢武帝論》完成,你可願意在此陪我。”

傅瑩從椅子上站起來,福了福回道:“婉儀願意。”

說完,傅瑩走到玉枝那裏,讓她把自己的蒙語書籍拿來,然後在樂善堂陪弘歷“寫作業”。

注釋:1.柳公權:唐朝着名書法家。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出現的詩文确實是乾隆寫的,乾隆将自己登基之前寫的詩文統統都收集起來,編到《樂善堂全集》中。不過,小米從網上查的原文木有标點,所以就只能自己斷句了,如果斷錯了,讀者巨巨們不要見怪啊,因為古詩文方面,小米還是比較小白的。那篇《關山月》小米确實很喜歡,所以就全文搬上(本人厚臉皮表示,沒有水文,絕對沒有水……)。至于乾隆爺的文學水平嘛,仁者見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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