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段華池記得出門前反鎖了,插進鑰匙一擰即開,職業的警覺性讓他把手按到後腰的槍上。
入門即可見沙發,廳裏沒開燈,窗簾拉起,沙發上懸浮的一點猩紅一明一滅。
啪地打上燈,段華池松了口氣。游靜芙翹着腿坐在那,朝他淡淡一瞥,“回來了?”
“怎麽不開燈?”他又過去打開窗簾,連帶推拉門也大敞着通風。
游靜芙一根煙抽完,掐滅在煙灰缸裏,裏頭已經積了好幾根。她放下腿,全程笑也不笑,氛圍凝滞。段華池怔忪了下,坐到她身邊,“怎麽了?”
沙發微微凹陷,游靜芙看着動了下,斜睨他一眼。
“任務結束了?”
累贅的問題昭示對話不尋常的走向,段華池掩下疑惑,簡單啊了聲,“這不是回來了?”
“跟你說個有意思的事。”她終于笑了下,卻全然不像分享趣事時的悠閑,反而有點諷刺,“你出任務,我回十裏村,說來也奇怪,游征和甘砂也一塊消失了。”
話題的确拐向他最擔心的方向,段華池仍作淡定狀:“年輕人,談戀愛嘛。”
“你們的電話都打不通——你,游征,甘砂——你說有不有趣?對了,還有游征一個朋友的,當初游征假釋碰壁,就是他暗示我找一個可靠的擔保人。”
該來的還是逃不過,段華池從與游征作下協定那一刻,曝光的風險時刻相伴。但職業習慣讓他不傾向主動坦白,不到最後一刻依舊裝聾作啞。
手肘支膝蓋上,段華池搓搓幹燥粗糙的雙手,無言看着她。
“虎父無犬子,甘砂也是警察吧。”游靜芙挑明懷疑,“游征是在替你們‘做事’麽?”
段華池沒有再隐瞞的餘地,否認即是撒謊,他不想欺騙她,再讓她失望。另一方面也要保護好甘砂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安全。游征知曉是個意外,他不能讓意外再次爆發。
尚在猶豫間,那邊認準了答案,倏然起身,無不嘲諷道:“好啊池哥,當年我給你做線人,現在我兒子給你女兒做線人,我們娘倆是欠了你的還是怎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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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讓你當線人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選擇,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孩子們有自己的人生,也許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呢?”
此話出口,難免心虛,即便他不開口,游征也大有可能幫甘砂忙,可背後推波助瀾那個人畢竟是他。
“自己的選擇?”游靜芙平時看着散漫,較真起來一身犀利毫不含糊,她居高臨下眯了眯眼,“二十幾年前,是你讓我帶他離開齊方玉,給他一個良好的成長環境,讓他別變成像他老子那樣的人。現在,你又搭橋讓他沾染跟他老子一樣的‘事業’。池哥,你居心何在啊?他跟你們不一樣,只是一個普通小市民,身上有一半毒枭的血液,他清楚他老子幹的是什麽勾當!你不能奢望一條沒經過任何訓練、帶着潛伏病毒的狼狗去做緝毒犬。”
哪怕最憤怒時,她也沒連名帶姓呵斥他。年輕時池哥池哥地叫,帶着天然的風情與嬌嗔,如今上了年紀,倒沉澱出了歲月的柔情。
此時此刻,那聲“池哥”分外尖銳刺耳,她還是留了情面,沒直接罵他虛僞。無地自容的沉重擊傷他的自尊,拖緩他的腳步,待段華池追門時,已遙遙看見游靜芙上了一輛出租車。
另一部手機保管在辦公室,段華池早早去到開機,并不意外上面有章格的撥打提醒,時間剛好暧昧在他出任務之時。
數年以前,他也曾在宵夜時分接到章格的邀約電話,多是結束一天訓練喝一盅解解悶。他們同年進入警校,意氣風發的少年很快臭味相投。段華池也由此見到他苦追不到的小青梅甘平瑩,不過甘平瑩與他們不同校,平日只存在于章格的描述裏,段華池僅是停留在認得的狀态。至于後來乍然重逢,已是他工作之後的事。
陰差陽錯的春風一度後,他終究辜負了甘平瑩的心意,也毀了他和章格之間的友情,雖然兩人沒有當面指責他,段華池一直心有歉疚。之後忽然聽到兩人婚訊,他盡自己所能送上最誠摯祝福,也漸漸主動疏遠昔日好友。
報應來得太快。
那段時間也是段華池的人生低谷,事業毫無建樹,捉拿不到他的頭號目标,心愛的女孩反而為對方誕下一個孩子。
段華池和章格雖頂着相同的名號,事業軌跡卻截然相反。當章格光明正大接受榮譽時,段華池的獎章被低調束之高閣,他潛伏多年,可以挂上任何職業名頭,卻唯獨不能是警察。
之後諸多原因他退出前線,職位比章格低一截,好在日常工作不常碰到,尴尬不至于太多。
這種碰面點頭、節日問候的關系,不死不活地持續到甘平瑩失蹤,那仿佛成了章格心裏缺口,多年情緒星星點點往外洩,段華池成了不知是否幸運的接收者。
他倆的宵夜情緣也在那會斷斷續續恢複,工作上的事段華池不能說太多,能當閑談的都是局裏的老段子,聊及私事更難堪。
甘平瑩和章甜甜是兩人間的紐帶,章格也從未主動提起母女倆,反而有次喝多了,說起被拐多年的小兒子。那是段華池萬萬不敢觸及的部分,幸而章格也沒聊太多,他自嘲養了就那麽點時間,可供回憶的事非常稀少。但那份孤獨的痛苦,仍是從臉上細密的皺紋裏淌出來。
更多時候,是像現在這樣,在人已走光的射擊場一槍一槍地練習。
職業關系,兩人對于未接電話不做過多發問和深入解釋,默契約了今晚的活動。
最後算成績時,段華池并不意外發現對方甩他一大截。默默交還槍-支和裝備,兩人并肩離開。
“今晚上哪?”章格問。
段華池年輕時野路子多,深巷裏的酒香他熟門熟路,章格倒不甚在意地點,只要酒好。嚴格說來,兩人現在都屬單身範疇,同樣的借酒消愁,醇釀入喉卻喚不回年輕時無牽無挂的恣意。
“帶你上個好地方。”
段華池一徑踩油門,過時的轎車越走越偏,離開平坦的水泥大道,駛上夯實的泥路,車頭燈劈開兩旁樹木的陰影,最終停在一座人跡罕至的石橋上。
章格疑惑地步出轎車,放眼四顧,黑魆魆的一片無甚特別,半是揶揄道:“我以為你帶我重返哪個犯罪現場。”
段華池朗聲而笑,“你仔細聽聽。”
風過樹冠的沙沙響,貓頭鷹夜鳴,還有腳底下隐隐水聲,最重要空氣似乎低了幾度,帶着鄉下獨有的清爽。
一只冰鎮過的易拉罐抛到他手中,章格低頭一看,挺大衆的牌子,是他們上學時候常喝的。
“湊合一下。”段華池拉開自己那罐,仰頭咕嘟起來。
“有點意思。”章格不甚介意的樣子也照做,兩人碰了碰杯,“這裏聽不到汽車的聲音,的确讓人心靜。”
段華池倚着橋欄回憶:“我的童年在鄉下度過,說來也奇怪,每次只要心煩,呆在類似的環境中,這裏總能得到緩解。”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童年可以治愈創傷。”
章格說:“照你這意思,我小時候在城裏長大,一大把年紀想舒心豈不是要爬最高樓頂層?”
“可別,”段華池故作嚴肅,“你要是爬上最頂層,大家都該緊張了。”
相視而笑默默喝了兩口,章格說:“這讓我想起讀書時負重拉練,天沒亮就往深山老林裏鑽,走多少公裏來着?”
“三十吧。”
“現在讓我走十公裏都夠嗆。”
“我看未必,你射擊記錄可無人能破。”
章格不動聲色地笑:“沒什麽用,現在是年輕人的舞臺,我們這一代快要退出了。”
段華池話鋒一轉,說:“她很出色,如果能回來,我就可以安心退休了。”
章格一手抄進褲兜,明明休閑的姿勢放他身上只覺凜然,“每次你跟我提起她,我總想起中學時候,老師的家訪電話。”
“老師的電話應該不會多吧?”
章格嗯一聲,“她一直是個不怎麽讓人操心的小孩。”
段華池一下把啤酒喝完,輕捏易拉罐半是感慨半是刺探道:“我以為你結婚以後,我倆再沒一起喝酒的機會,果然這天隔了快三十年。”
“命吧。”章格把易拉罐擱在車尾,掏出煙盒剛想倒出一根,忽然想起什麽又默默塞回去,重新握着酒,只是不再啜飲。
段華池已克制不顯露掠奪的野蠻,但話題本身便帶着侵略的敏感,也許他每探取多一分關于她的信息,章格會誤以為他想奪走他的寶貝。寥寥幾字,拒斥再明顯不過。
“我從來不相信命運,現況都是過往一步步選擇造就的結果。”
章格忽問:“有後悔過?”
段華池一愣,坦然而笑:“太多了,你?”
“活到這個歲數,說沒有是不是講大話。”
段華池若有所思點頭。
貓頭鷹似乎移動了位置,咕咕聲近在耳邊,又恰好落在兩人沉默的間隙,顯得分外瘆人。
小時候段華池聽過一種說法,貓頭鷹叫預示死亡,村裏老人深信不疑,每逢噩耗傳來,總有人嘀咕:難怪前幾晚聽到報喪鳥叫。
不着邊際扯了些閑話,章格提出回去,想來今夜聚首不甚滿意。段華池沒有勉強,帶上空罐子返回車裏。
啓動引擎散熱,段華池系着安全帶,忽聞駕駛座上的人問:“她有意向回來了麽,也快三十的人了,女孩子總在外面跑也不好。”
段華池沒急着發車,逮住他主動發問的機會,字斟句酌道:“順利的話,應該快了,我會尊重她的選擇,不過目前似乎沒有。”
那邊也咔嗒扣上安全帶,冷哂一聲,“就怕甘砂當久了,忘了自己原本是誰。”
搭上油門和離合的雙腳又重新落地,段華池握着操縱杆的手摩挲一圈,沒有挂擋。
副駕座上同僚的眼神雖定在前方,面部肌肉卻一點點繃緊,表情凝固。
“我記得從未跟你提過她另一個名字——”
下一瞬,兩把手|槍同時出夾,段華池抵住他側腰,自己太陽穴也給硬梆梆地頂上。
與章格的沉着相反,他的笑容算得上猙獰,仿佛他才是露馬腳的那個人,臉上失望有之,無法掩飾的激動也有之。
段華池将中斷的話說完:“但你可以有很多種渠道知曉,偏偏你——”
冷風仍沒完全驅散悶熱的空氣,額角汗水沁入了槍口,腦袋輕輕頂了下,暗示也是挑釁對方。他賭章格先入為主的記憶,源頭應該在其他可疑的地方,遠在甘砂覺察到他的存在之前,他已經知道甘砂的名號。段華池先頂上他側腰,留了餘地放了空包彈。
第一反應不會騙人,章格應激之下果真入了套。
章格似乎早料到這天,不知算是鎮定還是麻木,脊背僵直。
段華池問:“平瑩失蹤,你是不是知道點什麽?”
“那是我的老婆,與你無關。”
隐藏多年的秘密幾欲沖破僞裝的平靜,遮羞布已經給歲月磨得單薄,只消再多一個字眼,脆弱不堪的表象即被撞破。
段華池再要開口,章格一改沉穩風格,截斷話頭:“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麽幫你做事?”一直緊繃的肌肉舒放,笑意前所未有的諷刺,“因為她是我的女兒。”
段華池沒有被他激将,幽幽道:“她跟你不一樣,她是個非常出色的偵察員,像她爸爸一樣——”
剎那間槍聲徹底撕破夜晚僞裝的靜谧,驚走了潛伏的貓頭鷹,震懵了躲在灌木叢裏的男人。聲響過于巨大和突然,以致初時分辨不出是單獨一聲,還是兩聲重疊,更別提混雜其中痛苦的□□。
不顧段華池的叮囑,游征從灌木叢裏冒險扒開較大的裂縫。所藏方位本就适合偵察,游征清晰看見副駕座一男人捂着腰鑽出,舉槍瞄準油箱——
“住手——!”
青筋暴突的嘶吼拉不住瘋狂的男人,砰砰兩聲,一團燦然巨火轟然爆發,黑煙沖天,不過眨眼,火焰卷着車裏的人,和這輛過時的皇冠消失在這個時代。
游征扒開荊棘條蹿了出去,開槍的男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晃動的草葉,不知是風的傑作,還是人的大意。
他也無心去追,第一反應是把人救出來。沙土、衣衫,用手邊東西徒然撲救,火勢不見衰弱,火苗反而燎到他身上,舔舐胸口一片猙獰的紋身。
他想起了AJ,那個心思單純、誤入歧路的少年,也是在同樣一個黑夜,從他手中消失。
眼前這個男人,他暗暗記恨了十幾年,恨他阻斷他的抱負,也恨他跟他母親不清不楚的關系,最可恨是一聲不吭就走了。他還想讓他等着瞧,讓他後悔多年前的決斷,隐隐期盼他說上一句,“縱使你有個毒枭的父親,你還是個當警察的好料子”,讓他從此将十八歲摔的跟頭永遠掀過去。
渾身被水浸泡,連眼角也不例外。無力感從腳底上蹿,吸食幹淨他一身堅韌,游征如被抽走骨架,癱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