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長夜難眠,誰也沒離開客廳。游靜芙靠在兒子肩頭,看起來更像游征強行把她攬過來,她雙眼赤紅失神,跟熬了幾個夜晚似的。圖圖枕着一只抱枕蜷伏在沙發裏,面朝靠背,也不知睡沒睡。白俊飛勸她上樓勸不動,只能在旁幹坐着。
戴克沏了茶,只有白俊飛偶爾抿幾口。甘砂則時不時出院子走一圈。
“我老早就想過會有這麽一天,他的同僚來找上門……”
不記得第幾次踏進屋門,甘砂聽見一道疲累也綿膩的聲音緩緩說道。游靜芙與其說傾訴,更自言自語,可美人就是有着神一般的魔力,連自言自語也讓人着迷,如行将凋謝的玫瑰,惹人悲惋。
所有人不由止住浮思,凝神斂息,聽她把往事娓娓道來。
“認識他的時候我才十六七歲,沒成年——不過我那時生活的環境幾乎沒‘成年’的說法,初中畢業就嫁人的不在少數。那時候高中難考,我沒考上,家裏也沒錢讓我讀技校,就進了紡織廠。流水線哪是人呆的地方,管得嚴,掙得少,我呆了沒多久就跑出來了。
“有天老鄉帶我進賭場,幾個混混找我麻煩,剛好池哥路過救了我一把。那時我還不知他是警察,他只是舉手之勞,連名字也吝啬告訴我。雖然心有餘悸,到底耐不住窮,聽說當荷官掙小費多,我又回了賭場。
“不巧又碰上了他,可能職業的正義感作祟,他主動跑來勸我換份工作,這種工作不适合女孩子。我那會從沒掙到過那麽多錢,對斷我財路的人很是反感,就嗆他說,‘要不你幫我找份輕松掙錢又多的工作?’”
說到年輕風雲之處,游靜芙離開游征的懷抱,交疊起長腿,淡然理了理長裙。那句話還原得俏皮十足,聽衆不禁莞爾,暫時忘記斯人離世的哀痛。
“他悶聲沒再說什麽走了,後來沒再提換工作的事,我淩晨下班他有時會順便送我回租房,一來二去混熟了。那時就挺喜歡他的,他跟場子裏其他年輕男人不一樣,不油膩不輕浮,雖然他自嘲進賭場的都不是什麽好男人,但我還是覺得他與衆不同——所謂情人眼裏出西施吧。”
可能回憶到陡變的階段,游靜芙難得的一絲光彩又徹底湮滅,微喟一聲。
“後來呢?”游征問出了衆人心聲,數道目光巴巴落到她身上。
美人的目光空洞起來,“後來啊,我就遇見了你爸。”
游征神色乍然一變,餘人也多少有點尴尬。
“你爸很強勢,很快場子裏都知道我成了他的獵物,對我敬而遠之。可我得不到半點安全感,每天都怕他突然把我吃了。——對不起,說了你爸壞話,但我還是愛你的。”游靜芙哭笑不得寬慰兒子,“某天池哥忽然來找我,問我想不想掙外快,讓我接近你爸,把行蹤告訴他。那時我才明白過來,這個人想利用我,要把我往火坑裏推。我一下子寒了心,說要不你跟我處對象我就同意。那個年代像我這樣沒皮沒臉的女孩子才能說出這種話,他當然又給我氣走了。”
游靜芙再度恍惚起來,歇了一會才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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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毫無懸念,我和你爸在一起了,說不上處對象。我發現他有老婆孩子,連吵架也不敢,偷偷找回池哥,同意給他遞消息,我不要他的外快,只想要離開你爸,他答應了。他是我最後一根稻草,我也是稀裏糊塗當了一回線人。
“再之後你爸忙着跑路,我自由是自由,卻遇上了一個人解決不了的麻煩,不得已又找了池哥。這回找上就處了兩年,他掏錢讓我去學門謀生的手藝,我學了剪發。那兩年可能是我最輕松快樂的時光,過着普通人的生活,有飯吃,有衣穿,有學上,有人疼。
“可是也僅僅持續了兩年,兩年後我已經二十歲,他比我大四歲,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去過他家裏一次,他家人不是很同意,他的工作可是鐵飯碗,他父母不容許有人拖他後腿,還想給他說一個當老師的。進城女孩敏感又自卑,總跟他吵架,無形給了他壓力。最後一次吵架,他已經懶得去追,後來再追也追不回了……”
說話者的悵惘導致停頓漫長,即使無意識,也吊足了聽衆胃口。
敢接話的仍然只有游征,“我爸……又抓住你了嗎?”
游靜芙無奈一笑,“後來再碰到池哥,我讓他算了吧。那時他只是初出茅廬的無名小警察,根本奈何不了你爸這種鎮山虎。再後來有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游征握上他媽媽的手,反被游靜芙寬和地拍了拍。
“你爸雖然性格強勢,不觸他逆鱗,他對我還是很好的。起碼這麽多年沒讓他老婆來找我麻煩,最後還放了我們母子自由。”游靜芙說,“你七八歲時候,你爸又跑路——”
“八歲。”游征強調。
“好吧,八歲,看來你還記得。你跟一個小女孩去找你爸,剛好碰到出事——”
游征扭過頭對上甘砂的眼神,悄悄拉過她的手,甘砂報之一笑。
戴克憶起父親的死,黯然擱下了茶壺。
“去警局接你剛好碰上池哥,八/九年沒聯系,也能心平氣和說上幾句。他勸我離開你爸,給你一個好一點的成長環境,不然你遲早成為下一個齊方玉。我以為他已經成家立業,站着說話不腰疼,就賭氣說離開齊方玉誰來幫我養孩子,你嗎?他徹底無語,又是不歡而散。”
故事漸漸接近結局,壓抑也越發厚重。
“靜心下來我也認同他的看法,跟你爸一提,他竟然同意了!”游靜芙笑容輕蔑又自嘲,“我開始不明白他為什麽那麽爽快,等他說出條件時,我就笑了,他是賭我沒勇氣離開。”
游征蹙眉,咬了咬唇道:“跟我有關?”
游靜芙漫不經心颔首,“他只有兩個條件,一是你不能當警察,二是我終身不嫁。”
一些陳年疑惑得以撥雲見日,游征默默垂下眼。手給人輕輕捏了捏,擡首對上甘砂的眼,似乎又釋懷了。
“自由的誘惑太大,我以為失去這兩樣也沒什麽大不了,另一方面也低估了你爸的控制能力。——我還是要跟你說對不起,我成長環境有限,每天想的只是吃飽穿好,從來不明白夢想是什麽,也不認為八歲小孩的夢想能堅定到他十八歲。”
“媽,都過去了……”
“之後我關了理發店,帶着你爸給的巨款躲到十裏村,地是池哥牽線幫買的,連養鴨也是他的建議。”
曾經對那人懷着無名怨氣,如今不為人知的篇章揭開,游征只覺自己十足寡廉鮮恥的小人。
“跟他聯系非常謹慎,得知他這些年一直單着,心裏也不是不歡喜。只是提防着你爸那兩條約束,池哥提出複合時,我沒有立刻答應。”游靜芙不可察輕嘆一聲,“我去随便找了一個男人,試着相處一段日子,果然有一天他莫名吊死在自己家裏……”
游征眼皮抖了抖,其他人也齊齊倒抽氣。
游靜芙倒是無波無瀾,說:“你爸并不像你一樣心軟。再後來的事你基本都知道了。我跟你爸幾乎沒吵過架,卻互相折磨了大半輩子;跟池哥倒時不時要吵上幾句,越吵感情越好,我們沒嫌累,上天倒替我們操心了,直到他死我們在一起加起來總共就那麽點時間……”不甚滿意的結尾激生心底煩躁,游靜芙從包中翻出一根煙銜嘴裏,目光掠過在場兩位同胞,又悻悻夾了下來,“你放心,你媽媽唯一優點就是想得開,不然也沒法茍且到這把年紀。可能這是我最後一次跟別人提起他,你們就當個故事聽聽吧。我跟你們說這些,一是因為你們是我們的子女,是我們親近的人,二更重要的,你們是我的聽衆,已經是獨立的個體,不要因為父輩的矛盾傷感情。先有故事,才有你們,當年發生的事沒辦法考慮到下一輩是否能接受。有憤怒,有失望,都是人之常情。”
故事戛然而止,卻繞梁許久,讓聽者陷入沉思。
“池叔和我你更愛誰?”戲谑的口吻緩和了尾聲的沉滞,游征淺笑地望着他媽媽。
游靜芙也笑了笑,細長的煙在指尖轉了半圈,“還好你沒問你爸和池叔。”她眸光一轉,“我和小甘你更愛誰?”
甘砂還沉浸在故事中,心有戚戚,相比段華池的簡述,游靜芙的版本細節更豐富細膩,冷不丁被帶至話題中心,她瞪了罪魁禍首一眼。此人悠閑攬過左右兩人,一派坐擁天下的架勢,“兩個都愛,你們都是我的寶貝。”
甘砂:“……”
游靜芙嗤笑:“油嘴滑舌。”
長夜将盡,曉星稀落,她起身出屋抽了支煙,游征順勢吻了下甘砂,跟了上去。
“過幾天戴克帶你出境,避避風頭。”事已至此,游征直言不諱道。
游靜芙愣了一瞬,順從颔首,幾天前還為游征的選擇憂愁,如今竟然變成了支持,時移世易的捉弄讓人啼笑皆非。
“走之前我能不能有個小小的要求?”
給警方開段華池家門檢查時,游靜芙順便捎回一件他的警服,警號已經交還,衣服仍挺括如新,套在半身模特上,空癟的衣服仿佛注入了血肉,變得立體,像那個人活了過來。
甘砂和圖圖搭把手,游靜芙穿好了那件婚紗。
“我第一次穿這玩意,沒想到還挺費勁的……”美人雙頰粉瑩,罕見沾上少女的嬌羞,鏡中的纖腰新娘讓她挪不開眼,不确定地扭腰打量,“好看嗎……”
甘砂燦然而笑,替她蓋上頭紗,“池叔看到一定轉不開眼。”
游靜芙糾正:“你爸爸。”
她垂眸,“我還不知道他想不想認我……”
游靜芙拉過她的手,“你忘記我最後說的話了?”
甘砂和她年紀差了兩輪,彼此眼裏第一次閃現微妙的惺惺相惜,她笑道:“那我不知該怎麽稱呼你了。”
榕樹下,游靜芙坐在秋千上,白紗綻開一地,她身旁立着那個套着警服的半身模特。婚紗的白,警服的藍,像白雲擁着藍天,像海水載着浪花,永遠互相依存,定格成一幅特殊的婚紗照。
“你哭了?”男人溫熱的氣息攏着耳廓,甘砂別開眼,朝他笑了笑。
“我也想留一張我們的合照。”
游征輕擁着她,“好啊。”
指尖輕點薄唇,甘砂描繪着他的輪廓,認真道:“穿婚紗的。”
思考和猶疑凝固在他臉上,甘砂循循善誘,“不想嗎?”
在她後背的手有力收了收,“我怕委屈了你。”
不大不小的聲音剛好傳至戴克耳中,他開腔道:“正好趁着人齊,把喜酒也喝一杯。”
游征來不及阻止,甘砂怕他跑了似的飛快應道:“好啊,也當是餞別。”
游征無奈又粲然道:“好,都聽你的。”
半天時間準備,簡樸的婚禮倉促又充實。
焦青山也被邀請過來,順道帶了一束新娘花束。其餘材料都是現成拼湊,就連甘砂身上的婚紗也不例外。
游靜芙把婚紗捧到她眼前,“這是池哥給我的,也就是我的傳家寶了。我想把它傳給兒媳婦,如果她不嫌棄的話……”
“怎麽會……”甘砂甚至有點惶恐地接過,撫摸着生身父親留下來的心意,上頭承載着父輩誠摯的祝福,像溫暖的臂膀有勁地保護她。
開門那一刻,游征望了她一眼,忽然背過身去。動作太像落荒而逃,甘砂提着裙擺過去拍他肩膀,半點也不矜持道:“你幹嘛?”
游征往自己胸口捶了兩拳,“我怕自己在做夢。”
他曾以為她只适合黑色蕾絲的魅惑與性感,沒想到也能将白紗诠釋出熾熱而聖潔,縱然剛看過另一個新娘,此時此刻,眼前這一位才真正屬于自己,是他要相攜一生的人。
游征拉過她,隔着頭紗在她秀額落下一吻,如一紙承諾上的簽章,道:“等雨過天晴,我會給你補一個正式而隆重的婚禮。”
甘砂握住他遞來的手,展顏一笑。走往榕樹的路上,她低聲說:“其實我覺得這樣就挺好,重要的朋友都到場,又沒繁瑣的儀式,更沒一堆不認識的三姑六婆。”
游征笑說:“人要有點追求。”
甘砂改口:“好啊,我要開飛機來接新娘那種,禮花鞭炮換成AK47朝天開火,伴手禮是子彈和手/雷。”
游征竟然真的思忖片刻,點頭:“把威風堂堂的刀姐搶回家,确實得費一番功夫。”
看着兩人和和蜜蜜,焦青山也紅了眼,一個是三年的冤家獄友,一個是似敵似友的友人之妻,也是他命運逆轉的禍亂之源,奇妙的搭配叫他五味雜陳。
一塊紙巾遞過來,白俊飛體貼入微,“一個大男人竟然哭了,羞不羞。”
焦青山叽叽咕咕罵他幾句,良辰吉日也不好太放肆,壓抑着嗓門嗡嗡道:“這小子竟然比我早結婚,我一口氣咽不下不行啊!”
低頭拭淚間,周圍一陣小騷動,等他擡頭時,自己捎來的新娘花束已經落如白俊飛囊中。
白俊飛得意朝他晃了晃,“那你估計還要再哭一次。”
焦青山:“……”
私人宴會不好帶女友,但他答應過給她拿到新娘花束,這下被白俊飛聲東擊西得了道,當下又氣又樂。
白俊飛捧着花在圖圖面前站定,腼腆又不遲疑地單膝下跪,掏出捂暖的戒指。
圖圖無措垂頭,又望望周圍人。地下戀情突然曝光,可周圍人一副見怪不怪的怡然,當事人倒成了最懵懂的那一個。
甘砂輕促道:“傻愣什麽呢?”
圖圖才回過神,顫顫悠悠伸出手。
唯一的宴席上,游征宣布了出境安排,無人提出異議,除圖圖外均喝了點小酒,就屬焦青山喝得最猛。游征虛攔了一回,焦青山莫名越發狂放,拍着鐵硬的胸膛,“我這體型,吃得多,喝得也自然多。”
游征跟他幹了一杯,眼風掃過甘砂,一絲計謀得逞的快意爬上臉龐。
酒足飯飽,游征頂着紅暈走到游靜芙面前,醉态之下一聲媽媽叫得如孩童般甜口。
“最後給我剪一次頭發吧。”
游靜芙看着修剪空間有限的平頭,眼神似乎了然,“剪什麽發型?”
游征說:“剃了。”
所有目光霎時間聚了過來,衆人不濃的酒意又去了幾分。
游靜芙輕拍他的臉,“你确定嗎?”
游征眉清目明,篤定道:“剃光頭。”
找出壓箱底的工具,游靜芙抖開圍布把游征罩起來,牆上挂一方鏡子,院子的一角轉眼間變成童年裏街角的露天理發店。
時隔多年,游靜芙動作依舊利索,三兩天把紮手的平頭推得幹幹淨淨。掌心體會着陌生的觸感,游征在鏡中端量不甚熟悉的自己,另一個腦袋也擠進來,同樣摸了摸他的光頭。
游征問:“如何?”
甘砂收回手,“英俊的和尚。”
游征綻開滿意的笑。
甘砂坐到他剛才的凳子上,“阿姨,你也給我剪一個吧。”
游靜芙把圍布的碎發抖幹淨,還沒問出口,那邊主動說:“跟游征一樣的。”
全場唯一不驚詫的大概就剩游征,不僅如此,兩人反倒還有種風雨共濟的同盟感。
甘砂口吻平靜,“剃了。”
青絲落地,甘砂面上不見半分惋惜,那股破釜沉舟的凜然反而漸漸明晰。
寧靜的鄉間小院仿佛多了兩位貴客,一個清隽,一個秀逸,少了烏絲點綴,五官原本的美被放大,叫人過目難忘。
“你們真像服裝店的模特!”焦青山啧啧稱贊,一時又找不準共同點在哪。
白俊飛接茬,“因為都光頭?”
“去你的——”游征作勢拳打腳踢,反被兩人合力逮住,往他光頭上好一頓亂摸。嘻嘻哈哈的間隙,游征瞥見對鏡自憐的甘砂,鏡子裏映出一雙陡然惶懼的眼睛,他不自覺掙脫開來。
其餘人也覺察到異樣,只見甘砂幾乎貼到鏡子上,不可置信地摸着鬓角上的一道陳年舊疤。
游征湊到她身邊,沉着地撫着她的後脖子,關切還沒出口,甘砂扭過頭,低啞的聲音藏不住戰栗。
“我記起來了……我都記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