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鲛人淚(叁)
阿荇瞪大了眼睛,她叫聲愈發急促,卻又因為顧忌着東珠,并不敢提高聲音,聽起來就有幾分沙啞,很是可憐。她擡起另一只手伸手就想割破自己手腕,卻被東珠擋住。
東珠握着她的手,安撫地撫過她頭頂,對她道:“我知道,阿荇,我都知道,食鲛人肉可以長生。”她對着阿荇一笑,此時沒了華服遮掩,單薄寝衣貼在她的身上,才讓人看出,她竟然已經消瘦到如此地步了,簡直像是一根被曬幹了的竹竿,幹癟而毫無生氣,“可是,你若是救了我,要如何去救其他人呢?”
“在這世上只有一只我的阿荇,沒有人有資格讓你耗費自己的性命去救她,包括我。”她撫過阿荇面頰,繼續道,“其實我可以拜托仙師,讓他在我死後再将你送回南海。我知道你不願意離開我,阿荇。可是就當作這是我最後的自私吧,人類的死亡很是醜陋,我不想讓你看見我那種樣子。你原本應該整片海洋都任你來去,如今卻被困在這小小一方水池當中,若是我不來陪你,你便連個消遣也沒有。若不是為了我,你何必要待在這裏?可是啊,阿荇,我的阿荇,你不應當過這種生活。”
東珠的眼裏含了淚,如上漲的潮水一般溢滿了她的眼眶,随後順着她的臉頰滑落,她嗓子裏仿佛被撒了鹽,又痛又沙,聲音哽咽。她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時,因情緒激動而微微顫抖的面龐又重新變得溫柔平靜,她對阿荇道:“我還記得當年你被人逮住,當作奇珍異獸獻上來,那些人折斷了你的指甲,捆住了你的雙手,将你裝在壇子裏,上面只留下兩個透氣的小孔,只要有人敲一敲壇身,你就必須開始歌唱。”
“我當時在大殿上一聽,就知道這是我的阿荇,是我的阿荇啊!我落下淚,被人詢問,卻只能說自己是聞聲而泣,被情所感,不能自抑。不,我不是,我心中有惡鬼在叫嚣,要殺了所有以你痛苦為樂之人,我流下的淚是因為我的無能,因為我當時明明這麽恨,卻做不到任何事,我救不了你,也無法為你報仇。可是最該死的是我啊,你是為了我才上岸的,阿荇!”她聲音裏的痛苦幾乎要撕裂她的喉嚨,如疾風驟雨一般傾瀉出來,但是這痛苦又因為是從疼惜中脫身而出,有一種泣血的溫柔。
她看向阿荇,低語道:“我的阿荇,我不要你再過這種生活。”
她說完這些,松開了握住阿荇的手,慢慢起身,退離了池邊。留下阿荇一只鲛人趴在池邊,她的指甲輕松陷進了白玉磚石之中,借力半個身子都已經上了岸,極力伸出手去,想夠住東珠褲腳,卻還是晚了一步,只能哀哀喚出聲。這聲音如嬰兒啼哭,一聲接着一聲,像是快喘不上氣一般,聽來揪心至極。
可即使是這種時候,這只鲛人也沒有落淚。
東珠已經背過身去,極快離開了此處。她一邊走一邊哭,卻還是忍不住想,原來這麽多年過去,她的心腸已經硬了這麽多。若是十四歲的她,如何舍得在這時候離開阿荇呢?縱是死,她也是要死在阿荇身邊的。
東珠的母親是她父親的原配。她已不記得母親相關的事,只知道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已經去了,父親在那之後不久就娶了繼室。繼室并沒有如何岢待她,卻也不可能精心教養,不過是随她肆意生長,還得了一個寬和名聲,自己的女兒卻雇了數個教習,一有怠惰便狠心訓斥。
話雖如此說,她并不怪那個女人。若是沒有她的寬和,她如何能随意進出家門,又如何能認識阿荇?
阿荇,她的阿荇,她在這世上唯一的眷戀與珍寶。
次日,她再次去請阆仙。
昨天雲無覓知道自己中了毒後便一直有些不安,原本已算是很黏阆仙了,現今變本加厲,幾乎是片刻都不願意讓阆仙離開他視線。還好這二人都是修真之人,沒有出恭之類的煩惱,否則阆仙就要真的頭疼了。而且雲無覓不肯再貼隐蔽符,執意要站在阆仙身側。阆仙拿他沒辦法,只好答應了,帶着他一起去見皇後。
自從昨日皇後帶他前去看過鲛人後,阆仙神識終于可以搜尋到鲛人蹤跡,想來是鲛人在水中有什麽神通,在之前躲過了阆仙搜尋。
今日阆仙一見皇後,便發現她比昨日更加憔悴,上了粉才勉強遮住痕跡,但他并沒有說什麽,而是随着皇後謙讓落了座,等待皇後先開口。雲無覓站在他身後,被當作了他徒弟,還被稱贊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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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對阆仙道:“我已跟阿荇談過了,她願意離開。”這一次,皇後沒有屏退下人。
阆仙道:“雖說如此,還是要她真正願意才行。鲛人終身只有一位伴侶,若是她不願意,就算我送走了她,她也還是會死。”
皇後臉色的蒼白幾乎遮不住了,她不再笑的時候,便顯得面上一片秋風秋雨愁煞人,讓人不想多看。她遲疑片刻,向阆仙請求道:“還請仙師幫我勸勸阿荇。我昨天剛剛跟她吵了一架,現在不宜見她。”
阆仙點了下頭,起身走向後室,雲無覓跟在他身後,倒是很乖,沒有像昨日一樣抱怨不想跟陌生人浪費時間。雖然他就算是現在的心智也并不會直白說出這種話,但是內裏的意思并不會變。
這也算是解釋起作用了吧。阆仙苦中作樂地想到,感到衣袖輕輕一動,會意地向後伸手握住了雲無覓遞過來的手。只是跟給雲無覓添加的不安全感相比,他情願不要這一點好處。
他們走了片刻,便看到了仍然扒住浴池一角的阿荇,她聽見腳步聲時激動地擡起了上半身,待發現是阆仙後又失落地趴了回去。鲛人并不能長久離開水,她顯是從昨天過後就再沒有回到水中,暴露在水面外的肌膚上浮現出一層白皮。她在賭,賭東珠看到這樣的自己一定會心軟,卻沒想到她竟然不肯來看她。
東珠在她心中,一向是最是心軟的。否則,當初如何會救了她呢?她還記得那個小姑娘第一次看見自己時是如何害怕又憐憫,又是如何悄悄避開漁夫放走了她,還留下了自己身上所有銀子給漁夫做補償,雖然那些銀子的價值不值自己萬一。
她也記得在那之後她是如何用歌聲引誘了這個小姑娘,強迫她與自己做朋友。她的東珠從來不舍得她受一點委屈,那麽為了回報這份好,她也願意為了東珠做一切她能做的事。
“她還是讓我送你走。”阆仙說道。
阿荇趴在那裏一動不動。
阆仙見她如此,也就不再出聲了。好半晌後,還是那只小鲛人耐不住性子,擡起頭對阆仙道:“我不信任你。”
阆仙平靜道:“這很正常,你的東珠也并不信任我。只是所有國師中,只有我一個是橫空出世,不屬于任何派系,最有可能幫她救你,而她已經沒有時間去等一位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了,只能病急亂投醫地找上了我。”
他言談中提到了東珠生死,語氣卻沒有絲毫波動,果然惹來了那只小鲛人不快的瞪視。
阿荇說道:“我知道,你跟其他國師都不一樣,你,還有你身邊的那個人,都不屬于此界。你為什麽要找上東珠?”
“不,我找上的不是東珠,而是你。我需要一滴鲛人淚。”
鲛人泣淚成珠,阆仙要的卻不是珠,而是淚。這滴鲛人淚必須不會凝固,才可以被收集。
鲛人尋常流淚只是為了排出體內多餘鹽分,只有情緒波動到了極致,眼中泣血,流出的才是不會凝固的、真正的鲛人淚。
“我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阿荇說,“我不會讓自己落到那種境地。”
“即使你的東珠就快要死了,也是如此?”阆仙冷淡問道,心中卻覺得有些罪過,感覺像是在欺負小孩子。
“東珠不會死的。”阿荇說道,那張精致如雕刻而成的美人面上此刻一片冷硬,“我會讓她吃下我的肉,和我分享我漫長的生命。”
食鲛人肉可長生,并不是一句虛言,只是,并不是所有人吃了都有用罷了。只有與鲛人締結契約之人,才可以共享鲛人的生命。那是鲛人對自己唯一的伴侶許下的承諾:我願意與你同生共死。
阆仙看向這只小鲛人的目光甚至有些憐憫了,他說:“你知道的,她并不願意。”
而契約無法由單方締結。
人類的生命是如此短暫,她們的感情卻比生命更短暫易變。
阿荇趴在原地不說話了,她沉默片刻,終于反應過來了阆仙的目的,慢慢滑回了水下,只露出一雙眼睛,對阆仙傳音道:“我請求你,救救東珠。”她咬了咬牙,道,“只要你能成功,我願意給你一滴鲛人淚。”
阆仙的唇角翹了翹,答道:“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