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易奴草(肆)

易奴眸光波動,問道:“你打算用什麽來換?”

“我知道你在等什麽。”阆仙說道,“今日陛下來向我請求困住你。我告訴他,你在他死前,都不會離開。”

“你在等這個國家的覆滅,并且心知,那一天已經不遠了,屆時你将完全擺脫龍氣影響,雖不再受其庇佑,卻也可天下間任意來去。”阆仙說完這些,話語停住,等待易奴反應。

易奴雙眼微眯,問阆仙道:“你是想威脅我?”

“不,我只是想跟你做場交易。”阆仙道,“我不會幫助陛下,但你需要給我一片你的葉子。”

“我以為你會說幫助我及早脫身。”易奴冷淡道,“燕國縱然曾經為天下之主,如今傳世近四百年,帝王氣數已盡,覆滅為天下大勢所趨。你幫不幫又能如何?我遲早都會自由。”

“确實,燕國的覆滅無可避免。”阆仙道,“但是陛下卻不一定會死,只要他不死,燕國皇室血脈未絕,你縱然可以離開皇宮,也要因為血脈牽引而被一直鎖在那人身邊了。”

易奴嗤笑了一聲,道:“凡人壽命再長不過數十載春秋,我等得起。”

阆仙平靜道:“海外有仙果,服之可令人坐地成聖,與天地同壽或許有些困難,延壽幾千載春秋卻也不是什麽難事。”

易奴看向他的神情幾乎快算得上咬牙切齒了,但他骨子裏終究保留着皇族的矜貴,并不願意在外人面前顯露太多情緒。在深吸一口氣後,易奴還是平靜了下來,對阆仙說道:“你為何非要跟我作對?若是你答應助我早日獲得自由,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一片我的葉子。”

阆仙沉默片刻,才道:“若是我為了取得一片易奴草便要沾染一國因果,我為何不直接殺了你?都是因果,明顯後者代價要更小。”他說這話時語速緩慢,仿佛是真的在仔細考慮。

易奴神情幾變,最後還是停留在了他慣有的桀骜笑意上,對阆仙篤定道:“不,你不會的。這兩個選擇中,你既然不肯做前者,自然也不會做後者,否則何必要在這裏與我多費口舌?”

阆仙被抓住了七寸,沉默片刻,才道:“若是你改變主意了,随時可來找我。”

陛下在乾清宮內養了男寵的消息不知如何走漏了出去,朝臣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勸谏上書。謝太師身兼尚書令一職,為百官之首,當朝勸谏陛下皇嗣為重,不可不入後宮,陛下一直沉默以對。

直到謝太師說到了男寵,言辭之間多有輕侮,陛下才終于開了口,道:“朕之家事,與卿何幹?”

尚書令氣得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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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殿也在皇宮之內,易奴很快知道了這件事。

“你被罵了?”他站在書桌前,端詳着一幅正在晾幹的圖畫,随意問道。那幅圖畫也是這二人的**,舒霄一直在畫,早已不止當年一張。他雖然做皇帝不行,書畫卻可稱一絕,運筆頗有獨到之處,線條柔軟,色彩栩栩如生。

“沒關系的,卿卿。”舒霄嬉笑着湊過去,吻了一下那張淡色的薄唇,退開承諾道,“有我在,沒有人能夠傷害你。”這時的舒霄簡直給出了他一生中最清澈最真誠的眼神,裏面的愛意炙熱溫柔,不含絲毫雜質。

可是易奴只是沉默。他并沒有看向舒霄,而是移開了目光,每當這種時候,他身上的疏離感總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舒霄:他愛上的是一個沒有心的精怪。

事情在繼續發酵。

陛下起用了王家,來與謝家抗衡。時下世家勢大,聯合起來廢舊立新也并非沒有先例,舒霄最大的倚仗就在于此,沒有皇嗣,他才是唯一的正統。世家即使想将他從皇帝的位置上拖下來,也沒有一位新的皇帝可以擁立。而世家之間相互牽制,也最不可能造反。

但是世家不反,卻不代表他人不反。

有人打了清君側的名字起義,且很快成為燎原之勢。舒霄畢竟是一位皇帝,開始被這些事拖住離不開身,再次見到易奴時,消瘦了許多。

他看向易奴的目光極其複雜,最後卻只是笑着湊過去吻上易奴的唇,什麽話也沒有說。國師告訴過他易奴的來歷,再聯想當初易奴得知自己可以被人看見時的狂喜,其實傳言的源頭如何,并不難猜不是嗎?

可是沒關系。舒霄想到,他身為帝王,本來也是該承擔這些的。

“不要離開我,易奴。”舒霄握住了他的手,他掌心熱燙,便顯得易奴的手太過溫涼,似一塊被人日日佩戴在身上養的光澤柔潤的玉,無論是否曾被捂熱,只要一松開,那熱度就極快地從其身上淡去了,只留下玉石原本的冰涼觸感。舒霄閉了閉眼,他眼角發紅,再睜開眼時神色簡直看上去近乎瘋狂,握住易奴手的力道極大,像是要将這個人的骨肉全都捏碎在掌心,再一點點嵌進自己的血肉裏去。

“不要離開我。”他顫抖着聲音,再次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彎下腰,将易奴的手背貼上了自己額頭,在他看不見的角度落下軟弱而滾燙的淚。他此時身無寸縷,彎腰時背脊便明顯地凸顯出來,像是一節連着一節的反骨被鑲嵌入那一身光滑皮肉,顫抖時無端讓人想起風過時的作響珠簾。

可是易奴只是看着他。他看上去如此冷靜而漠然,就像舒霄的所有痛苦對他來說都不值一提。

舒霄慘笑,松開了易奴的手。他伸手覆上自己面頰,從上至下一點點用力抹下,像是重新戴上無堅不摧的面具,又露出他慣有的風流笑意,所有痛苦都被深深掩埋,只有那雙眼睛裏的血絲,還洩露出一點殘留的瘋狂痕跡。

“沒有關系。”舒霄說道,他的聲音和明明往常一樣輕松帶笑,唇齒間卻都是血腥味道,是他不知何時咬破了自己舌尖,每吐出一個字都含着痛苦,他看着易怒的眼睛,又緩慢重複了一遍,“沒有關系,無論你同不同意留下,我都不會放手。”他心中仿佛有一只巨大而黑暗的獸,這只獸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環住他的脖頸,緊緊貼在他的身上,和他共享一顆鮮紅心髒,在每一次跳動時說出蠱惑話語。

“他不愛你。”

“但是沒關系,你一個人去愛也足夠了,你這麽愛他,為什麽不能留下他?”

易奴抽出了被他握住的手,對他道:“大勢如此。”他原本還想再說幾句諷刺話語,卻不知為何說不出口,最後也只是消失在了殿內。

舒霄最需要他的時刻,他離開了此處。

可是越得不到的,只會讓人越瘋狂。

朝臣們很快發現這位皇帝其實并不傻,他登基兩年,卻從最近開始才算是真正親政。世家手內握着真正的權勢,他們掌控着教育,無知則不能治民,所以無論換多少個皇帝,當官的永遠是這些人。

他并沒有逼迫世家出兵,而是派暗衛帶着聖旨前去跟叛軍秘密交涉。若只有一股叛軍,此計自然不成,但既然有多股叛軍,那麽他們內部就會開始争奪正統。

世家開始感受到威脅,但他們找不到證據,質問皇帝,得到的也只是想必是叛軍僞裝。

他在逼迫世家出力平叛。

舒霄回到寝殿時,易奴已經回來了。

或許最開始,他只是喜歡他的臉,可是後來他日複一日在這人身上花費心思,便越來越喜歡他。

“你何時會死?”易奴問道,他語氣如此平淡,仿佛不是在讨論與他共寝之人,而是路邊随意的一只鳥或者老樹。

舒霄閉了閉眼,他眼眶幹澀,眸中有血絲,仿佛要借着這個動作壓抑某種情緒,對易奴道:“你可以任意說絕情話語,因為我永遠不會對你說這種話。即使你不在乎,可是我卻會在乎。”他胸口刺痛,卻因這疼痛而笑得愈發用力。

越是疼痛,越是貪歡。

原來即使是帝王的愛,也是如此俗套,只要真正動了心,喜怒哀樂都不由己。

他猜到了。易奴想着,确實是他放出的消息。當初得知他人能看見自己時他便開始布局,而如今已經到了收網的時候。

若是當今天下,并不是只有舒霄一位皇族血脈,他的地位很快就會不穩了。

易奴草的生長之地,有一具女子枯骨,她的血肉早已腐爛,身上的殘破宮衣卻仍然保留着,即使上面已經布滿落葉和泥土,在易奴草發芽之前,甚至經常有飛蟲在她的身體裏爬來爬去。若是按人類的觀點來算,這具屍骨應該算是他的母親,只是她尚沒有機會生下他,就已經失去了性命,死嬰不能投胎,又因為身具龍氣,才生長成了易奴草。

若是當初他順利誕生,他應該是舒霄的長輩。只是他沒有名字,也不曾上過皇家族譜,連人也不算,再談血脈相連,無疑是說笑了。他們的相遇,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錯誤。

不過,那又有誰在乎呢?世家們需要的只是一個傀儡,無論這個傀儡是否有皇家正統血脈,就算他名不正言不順,他們也有的是辦法。當然他們也可以跟舒霄繼續維持着脆弱的平衡,只是舒霄最近行事越發暴躁易怒,這聯系已經岌岌可危了。是擁立新帝,還是維持原狀,易奴只是把這個選擇擺到了世家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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