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文心頁(玖)

德妃不忍見謝蘭折臨死情狀,看見她喝下鸩酒後就領着下人退出了這間宮殿。她聽見身後傳來清晰地瓷杯落到地上,摔成碎片的聲音,不由得閉了閉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仿佛走慢一步,就會被冤魂追上她一般。

謝蘭折腹中絞痛,她站不住,雙腿跪到了地上,用手捂住腹部蜷縮起來,繡着金色鳳紋的絲綢在她指間被揉皺成一團。鮮血一股接着一股地從喉嚨中翻湧上來,使她唇齒間全是濃郁血腥味道。

在她以為自己就要在這撕扯的痛苦中死去時,發黑的眼前卻拂過一片冰藍衣袖,有寒意順着她的天靈穴流淌入四肢百骸,所到之處疼痛的感覺變得麻木,不再痛苦到令人難以忍受。但接着,就連她的思維也被凍住了,最後停留在她視野裏的,是一雙淡漠的銀灰色的眼睛。

北帝再一次帶着阆仙進入了那間深藏在冰雪之中的暗室。此次是阆仙說已經準備好了相關事宜,決定要解開謝蘭折身上冰封。在向下走的過程中,北帝突然開口道:“我當初之所以救下這個姑娘,是因為她是月燭君的妹妹。”

阆仙沒有說話。走廊四周的冰壁內每隔一丈便被鑲嵌入了一顆月明珠,瑩瑩光輝穿透朦胧冰壁,照亮了漫長階梯。

北帝對待阆仙的沉默并不意外,繼續道:“月燭君不知此事,妹妹的死一直是他的心結。我跟他之間也有些誤會,不便告訴他。”他背對着阆仙,聲音裏漸漸帶了笑意,“幸好,這個誤會終于要結束了。這些年來,月燭君一直跟在孤身邊,也沒機會交什麽朋友。孤觀他似乎與閣下頗為投契,若是孤向他坦白後,月燭君與閣下談心,還望能多替孤美言幾句。”

見阆仙一時遲疑,北帝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道:“就當是看在我輸給你道侶的那個玉瓶的份上。”

“若是月燭君果真來找我的話。”阆仙道。

北帝笑了一下,道:“他會的。”他比所有人都要更了解謝尋瑾,心知那人與人交往,即使并不需要意見,也會喜歡通過表現信任來迅速拉近距離感。有些心思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注意到,只是下意識地如此做了,北帝卻一清二楚。

阆仙之前幾日一直在雕人偶,他初次幹這種事,雕廢了好幾塊木頭。對于修真界來說妖修們渾身是寶,卻也渾身是刺,同等修為的妖修因為體質強悍,戰力普遍要高出同境界下的人修一截,所以妖修寶物十分難得。但是在碧沉淵內,是有定期的集市的,一般十年一小集,百年一大集,多少在人修中已經算是極為珍貴的寶物,在碧沉淵的集市中連在街道上擁有一個單獨攤位的資格也沒有。

被阆仙用來雕刻人偶的,就是一段軟心木,此種靈木既沒有藥效,也不适合煉器,但是它之所以千金難求,是因為可以溫養神魂,再造肉身,效果十分神奇。

謝蘭折的身體已經不能用了,她飲下了鸠酒,凡人的身軀承受不住如此霸烈的毒性。若不是當初北帝施術的及時,現在謝蘭折已經是一具屍體了。當初謝蘭折的身體被冰封住後,渾身血液停滞,毒性無法繼續毀壞她的五髒,這具身體才能留住最後一口溫熱氣息。

只有活着的身體,才能讓魂魄居住。

北帝和阆仙再次站到了冰棺前,白虎主殺伐,雲無覓身上煞氣太重,被阆仙留在了外面。阆仙将雕好的人偶放在冰棺上,向裏面注入了足夠多的靈氣,才用神識小心翼翼地包裹住謝蘭折沉睡魂魄,放入了軟心木當中。一旦有了魂魄,軟心木便可自動汲取靈氣根據魂魄相貌改變自身形狀。

待看見軟心木逐漸拉伸變為少女身形,阆仙才舒了一口氣,若是謝蘭折魂魄因為沉睡多年而喪失了自我認知,雖然也能醒來,但少不得還要再費一番功夫了。

在木皮轉變成人類的肌膚之前,一件衣服披到了謝蘭折的身上,是北帝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像是剝落的鱗片一般,最外層已經因為喪失靈氣而變得幹癟的樹皮片片掉落,露出裏面新生的嬌嫩皮膚,和烏黑發絲。

謝蘭折變回了她的少女時的身形,在所有木皮全部脫落之後,那看上去像是只是從長夢中初初醒來的少女長睫顫抖,慢慢睜開了雙眼。與此同時,她身下仍然被冰凍着的舊日軀體,化作了一堆粉末。

“你感覺如何?”阆仙開口問道。

謝蘭折看上去還有幾分迷茫。她沒有回話,而是觀察四周陌生環境,待确認似乎并無危險後,才謹慎開口,道:“我感覺很好,多謝。”她意識到自己現在身無寸縷,伸手抓住了大氅邊沿,将自己裹緊。

“可還記得之前發生了何事?”阆仙繼續問道。

“……我記得德妃帶人來賜我一死,之後我飲下了鸩酒。”謝蘭折道,她說到這裏話語一頓,面色有些不好,似乎是回想起了當時臨近死亡的時刻,她目光一轉,看向了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北帝道,“我記得是你救了我。”

“是,孤救了你。”北帝答道,走上前來,将一套女子衣物放在了謝蘭折手邊,“我們會在室外等你,待你換好衣服後,我會帶你去見你的兄長。”

阆仙掃了一眼,認出那套衣物上繡有防寒的陣法,算是一件法衣,不由眉尾微微一揚。謝蘭折的新身體縱然為軟心木所造就,天然帶有靈氣,初初醒過來時卻仍然是凡人,會畏懼寒冷。這些事原本都該是阆仙來做,他倒也準備了衣物,不過因為并沒有攜帶女子衣物,是故準備的是一件男子衣物,此刻有北帝代勞,他便沒有多事。

“走吧。”北帝對阆仙道。

阆仙對謝蘭折道:“姑娘若有任何不适,應當及時告訴我。”他見謝蘭折點了頭,才和北帝一同走出了這間冰室,背對門口而戰。

“尊者看上去好像很高興。”阆仙道。

“心願既了,自然高興。”北帝笑道。

片刻後,謝蘭折換好了衣物,從房中走出。

“我們走吧。”北帝道。

謝蘭折卻不聲不響,跪地向北帝和阆仙行了稽首大禮,道:“謝蘭折多謝二位救命之恩,若有機會,定當報答。”

阆仙避開了這一禮,北帝站在原地受了。

“你應該謝謝你的哥哥,我是為了他才救的你。”北帝道。

阆仙揮袖一拂,用靈氣将謝蘭折擡起,道:“我收了你兄長的診金,自當盡力救治,不值一謝。”他用神識探過謝蘭折內腑狀況,确認靈魂與身體适應良好後,對北帝道,“既然人已救回,我便先走了,雲無覓還在外等我。”

待北帝點頭後,阆仙向前邁步,身影消失在此處。

“我們走吧。”北帝回頭看向垂首站在他身後的少女,道。

“好。”謝蘭折輕聲應了,微微一笑。

整座宮殿都屬于北帝,他心思微微一動,就能找到月燭君在哪裏,只是今日身後跟了個凡人,他只能慢慢走過去,在心中反複斟酌該怎樣坦白。

月燭君又待在他的書房裏,他已不知在此坐了多久,連燈油熬幹了,天光又亮都沒發現。此刻手腕實在是酸痛難忍,才擱下筆,輕輕按揉因為伏案過久而發紅手腕。攤開在桌面上的書頁,上面內容正是有關輪回之事。

有人徑自推開了他的門,他擡頭,看見了他的陛下,下意識嘆了一聲,無奈道:“陛下怎麽又來了?”

北帝這次卻沒有跟他調笑,而是一本正經道:“自然是來給你送禮的。”他向旁邊一讓,笑道,“如何,你可還認得出這是誰嗎?”

謝尋瑾猝然站起,背後椅子在玉磚上拖出刺耳聲響,他的筆被他動作所帶,滾落到了地上,玉質的筆握摔碎成了幾瓣,他卻已無心去看了。他死死盯住那位熟悉又陌生的少女,眼眶發紅,嘴唇顫抖,那兩個字在他舌尖滾了幾滾,卻始終說不出話來。

“阿兄!”謝蘭折的眼裏落了淚,啞聲喚道。

“蘭姐兒……”謝尋瑾答了一聲,眼中終于還是落了淚,他從桌後急步走到蘭姐面前,擡手想要觸碰蘭姐臉頰,将要碰到時,卻又猛地收回了手,顫聲道,“這是什麽陛下的新把戲嗎……”

北帝啧了一聲,剛想解釋,卻看見蘭姐兒撲進了謝尋瑾懷裏,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北帝有點酸,他都還沒抱過呢。

“是我,阿兄。”蘭姐兒哽咽道,從醒來到見到謝尋瑾前,這姑娘一直表現得沉穩而警惕,可是此時見到了她的兄長,才終于洩露出在陌生環境醒來的害怕,和劫後餘生的驚喜。她渾身都在不停顫抖,眼淚打濕了謝尋瑾胸前衣襟,像是只被暴風雨吓破了膽兒的毛茸茸的幼鳥,縮在它相信的羽翼之下放聲大哭。

謝尋瑾手掌落在了她的頭頂,順着發絲安撫拍過她顫抖背脊,安慰道:“沒事了,蘭姐兒,沒事了……”

作者有話說:趕上了,本來以為今天能坦白的,結果沒有……明天肯定結束。希裏黛玉的《一個母親的複仇》超好看,我在電影院哭到抽抽,求求大家去看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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