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七情之懼(一)

“阆仙。”月燭君和北帝一同走了進來,笑道,“我來按約向你付診金了。”

北帝則沖雲無覓招了招手,問他道:“你們辭別在即,不如來打最後一場賭,給我一個贏回寶物的機會如何?還有上次那條蛟龍,我也還未給你。”

雲無覓看向阆仙,見阆仙點了頭,才起身道:“去也無妨。”

北帝也對月燭君交代了一聲自己去處,才和雲無覓一同離開,走時貼心地帶上了門。

“坐吧。”阆仙對月燭君道,二人一同在桌邊坐下。月燭君從袖中拿出了文心頁,遞給阆仙,阆仙檢閱過後,才妥善收好。這些泛黃書頁皆為月燭君親手所書,他書寫這些文章的時候,正是山河破碎之際,字字泣血。此刻交給阆仙,饒是往事皆為塵朽,他指尖還是幾不可察地輕輕一顫。

月燭君一時沉默,阆仙也就沒有說話。片刻後,月燭君才笑道:“是我失态了,還請阆仙見諒。”

“無礙。”阆仙道。

“之前您救的人其實是我的妹妹,我此次來除了付清診金,還應另行道謝贈禮。”月燭君道,“您若是有什麽需要,還請告訴我。”

“我一向聽聞月燭君博聞強識,我想知道您是否聽聞過雪裘花的下落。”阆仙道。

雪裘花名字甚美,得名自花開之時如白雪成團,花瓣擁簇如裘。不過此花要想盛開,必須由人心血灌溉而成,且這心血必須是由道入魔之人的心頭熱血,且灌溉之人修為必須達到洞神境。此花采下服之可令魔族功力大漲,因此常常有魔族囚禁道修後百般折磨,逼其入魔,又剖開其胸膛,将雪裘花的種子種在該人的心髒上,待雪裘花花開之日,便是該修士殒命之時。

其實雪裘花的成長并不需要如此多的心頭血,種在魔土中日日由心頭血澆灌亦可,但是魔族相信如此栽種出來的雪裘花能增長更多功力,是故手段往往殘忍異常。後來,便有人說雪裘花的雪裘二字,其實應該是由血仇二字誤傳而來。

在雲無覓所需的七味藥中,只有這一味阆仙不知何處能尋到。因為花花對魔氣懼怕,他便沒有向花花詢問過雪裘花的下落。

月燭君對雪裘花的來歷心知肚明,面上卻毫無異色,只是如實說道:“雪裘花在魔域供不應求,在關山以北則為禁物。我唯一知道的只有二十年前血月魔仙曾經以雪裘花為報酬,公開懸賞玄淨道君的項上人頭。”

阆仙道了聲多謝,月燭君搖了搖頭道:“慚愧,不能幫上妖君更多。”

阆仙對月燭君突然換了稱呼并不意外,這幾日下來,足夠月燭君調查清楚他的底細了,對于修為在洞玄境以上的大妖,一向被尊稱一聲妖君,和道君相區別。他看了月燭君一眼,在月燭君不明所以時,突然道:“北帝的族群名為逐月,他們一族體質介于妖族與人族之間,世代生活在北境之中。其族習性為常年只在夜間活動,但是卻極喜歡光,所以所有能在夜中發光的事物對他們來說都彌足珍貴,比如說月亮、流螢和燭火。”

月燭君反應過來這段話的意思,默默紅了臉。

阆仙繼續道:“這是之前北帝拜托我,若是在他坦白後你來找我談話,讓我勸一勸你。”

月燭君眉眼含笑,道了聲多謝。

阆仙唔了一聲,算是應了,接着道:“這也是為何北帝被稱為北帝,因為整片北域都是他的疆土。不過如今逐月一族已經式微,大多數族人都陷入沉睡,至少在明面上,北帝是唯一一位仍在修真界中活動的逐月族人。這一族不老不死,人數恒定,即使受了致命傷也可以通過種下雪蓮轉世托生。月燭君……”阆仙話語一頓,才繼續道,“以後當自珍重。”

“我會的。”月燭君道,“我都明白,多謝妖君好意。魂修沒有轉世重修的機會,我如今有了牽挂,自然應該更加珍惜自己性命。”

“既然話已談完,我當去尋雲無覓了,這幾日多謝款待,日後有緣再見。”阆仙起身,對月燭君道。

“妖君請便。”月燭君亦起身,對阆仙做了個請的手勢。

雲無覓和北帝就站在門外不遠處,月燭君和阆仙一出來,就被他們看見。阆仙和雲無覓一同向北帝辭行後,便離開了。

阆仙領着雲無覓先去了關山腳下,随便尋了一間客棧住下。雖然雪裘花的下落注定只能在魔域找到,但是他們不可能毫無準備就進入魔域。

關山腳下的城就名為關山城,修真界各大小門派世代輪流派遣弟子鎮守此處,是北域和魔域争鬥的最前線,此處隕落的修士不計其數,卻從來不會留下血跡,所有未來得及收斂的屍骨,道修的和魔物的堆疊在一起,一同被永不停歇的冬雪掩埋。這座城修建之初只為了抗擊魔族,後來因為被派遣過來的弟子亦有輪休,商家嗅到生財的氣息先後入駐,又引來過往修士,這座城中才漸漸有了人氣。

如果道修想要去往魔域,最好先在此城中停留一段時日,打聽消息。

阆仙決定在進入魔域之前,再次解開雲無覓的一魄。只是在他布置好陣法之後,坐在陣法中心的雲無覓卻沒有如他之前囑咐的一般入定。

“我還有東西沒有給阆仙。”雲無覓如此說道。他眉眼本就生得英俊,而且是那種清冷如雪的英俊,無論看多少次都不會膩。此刻稍稍軟化了神情,有一點賣乖,還有一點讨好,眼睛裏帶着期待地看過來,眸光比瓊漿更醉人,是神仙也要心折的。他從袖中拿出了一個瓷瓶,遞給了阆仙,示意他打開看看。

阆仙照做了,從中倒出了一朵重瓣的雪蓮,幾乎是雪蓮落地同時,周身環境陡然變為空曠無際的雪原,只有雲無覓仍然坐在他的身前,而在他們四周,有和冰雪同色的嫩芽沖破雪被,在極短的時間內抽枝生長,變為透明的樹,枝幹纖細而優雅,上面無葉卻有鼓起的花苞。下一剎那,這些透明的花苞在同一瞬間争相開放,露出幽蘭的花蕊和透明的花瓣,但若是仔細看去,便能看見花瓣中如雪花一般的脈絡。

這片冰原上,沒有一朵花與另一朵花完全相同。

在飛速流轉的時光中,這些花安靜而輕巧地從枝頭飄落,沾滿了阆仙和雲無覓的發間和衣擺,又褪去花瓣,花蕊顫動着變作了幽藍的蝶,翅尖抖落閃爍着微光的磷粉,繞着阆仙和雲無覓飛舞。天色悄無聲息地暗了下來,夜色如倒懸墨池,和融化成平靜湖水的冰雪一同,将他們籠進一個幽深的夢境中去。那些細小的蝴蝶有些落入了天空之中,凝固成了閃爍的星子,有些墜入了腳下清淺的流水,化作漂浮的蓮。

然後天空和星辰一同傾瀉,雲無覓和阆仙一同墜入了水中,冰涼的流水将他們包裹,像是暗流一般将他們送向不知名的遠方。

在仿佛無窮無盡的下墜中,阆仙感覺到,雲無覓牽住了他的手。他在靜寂中閉上了眼,那一瞬間細碎而易逝的幽寂,像是河流一樣流淌入他的身體。

之後幻境消失,阆仙和雲無覓仍然處在那間狹小的客棧房間之中,只是雲無覓握住了阆仙的手。那朵雪蓮已經消失了,空氣中卻仿佛還殘留着幽眇而冰涼的香氣。阆仙回過神來,才意識到這是北帝的幻術,他看見雲無覓正緊張地看着自己,不由一笑,問道:“這就是北帝打賭輸給你的東西嗎?”

逐月一族最擅幻境,剛剛幻境中從生芽到花落,已是七十春秋,但在現實中卻只過了去短短一刻。

“是的。”雲無覓答道,他将阆仙的手握得更緊,悄悄向自己這邊拉了一下。

阆仙從善如流地靠近了雲無覓,單膝跪在他身前,對他笑道:“我很歡喜。”

雲無覓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更乖了,他只有這種時候才格外像只撒嬌的大貓,收斂起了所有尖牙與利爪,只想讓心上人摸一摸他粉紅色的柔軟‘肉墊。他直起身,寬大袖袍随着他擡手的動作如幕簾一般展開,遮住了燭光,在二人身側投下一片陰影。雲無覓在這陰影中靠近了阆仙,他擡手按住了阆仙後頸,極快又極輕地碰了阆仙的嘴唇一下。之後他和陰影一同退開,坐回了原地,對阆仙笑道:“我也很歡喜。”

阆仙愣在了原地,有紅意順着他的脖頸漫上來,轉瞬就布滿了臉頰,連耳朵後頭也紅彤彤的。他一時又害羞又好笑,瞪着雲無覓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偏偏罪魁禍首對他羞惱一無所知,還在笑,可那笑容又實在是好看,讓人絲毫舍不得怪罪。最後阆仙只好道:“這下可以入定了嗎?”

雲無覓這次終于乖乖閉上了眼,收斂了心神,沉浸到入定的狀态中去。

阆仙拿出了那滴鲛人淚,彈入雲無覓唇中,在他咽下後,才再次元神離體,進入雲無覓的識海中去。

這一次的七情,是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