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那貴妃也會像陪着皇兄一樣, 一直陪在我身邊嗎?”

一直陪在她身邊?

一直……

這句話在顧夕照腦海裏一直回想,眼簾裏是趙三思那雙腫得蠢兮兮的桃花眼, 她有些呆愣, 下意識地想擡手遮住這雙眼睛裏的期待, 結果手剛擡起, 就被人握在了手裏。

“母妃不要我了, 嬷嬷不要我了, 皇兄也不要我了, 貴妃……貴妃不能不要我的。我會一直聽貴妃的話, 也會一直對貴妃好,皇兄說,我當了皇帝,整個大昭都是我的,一切好東西我都能享受, 我都給貴妃……好不好?”

有一點不想拒絕。

顧夕照發誓, 真的只有一點。

可是, “你皇兄說得對,整個大昭都将是你的。”顧夕照掙開她的手, 擡手覆住她的眼睛, 想扯出一抹笑,奈何實在笑不出來,只得作罷, “往後殿下将會是大昭子民的依靠。”

言外之意——不好。

趙三思咬着唇,神情耷拉了下來, 顧夕照拿開了手,視線朝窗外看了過去,一時間,兩人都無話,屋子裏頓時安靜了下來。

不多時,外面突然響起鐘聲來,鐘聲沉悶地恍若悲鳴,沉浸在自己思緒裏的趙三思被這突兀的鐘聲刺激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栗起來。

顧夕照忙拉住她的手,安撫道:“殿下不怕,這是喪鐘。”她頓了一下,繼續垂眸解釋,“皇上晏駕,各寺廟宮觀都要撞鐘三萬下,如今這個時辰了,想必是都收到信兒了。”

趙三思點了點頭,眼淚又無知無覺地往下掉了,她咬着唇瓣忍了忍,但一聲一聲的鐘聲落在耳裏,又像敲在心上,讓她又慌又懼,“貴妃……”

她這個皇子做得委屈,出生委屈,長大委屈,往後做了皇帝,不知還要小心翼翼地忍受多少高處不勝寒的孤單和能力夠不到的惶恐。顧夕照打從心裏希望眼前的小皇子仍是那個在禦膳房偷到一只雞就滿足地不行的人。

“殿下。”顧夕照起身,故意不去理會她的惶恐不安,而是朝她伸出了手,“喪鐘鳴響了,王公大臣怕是都入宮來了,我帶你去換身孝服。”

趙三思看着眼前的如玉手指,猶豫了一下,才把手放在她的手心,跟着她慢慢出了西暖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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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人早就将孝衣準備好了,蟬兒伺候她換好衣服,出來是,頭上還沒系白绫,顧夕照也沒吩咐蟬兒幫忙,自己拿過宮人手中的白绫,親自幫她系在額間,撥開額間的碎發,她才注意到人的額心竟然鼓了一個包,“這個包怎麽起的?”

“摔的。”趙三思眼也沒擡,嘶啞的聲音有些怪異的尖銳,她咳了一聲清嗓子,又低聲說了一遍:“在殿前的臺階上摔的。”

“你們都是怎麽伺候人的?”顧夕照聞言,無端有些動氣,轉身指着貼身伺候的花容,柳葉眼清冷起來,也十分淩厲,“額前這麽大的包,你們連藥也不知曉塗,殿下要是有個什麽好歹,你們可是擔待得起……”

“貴妃,不疼,我不疼,不關他們的事……”

她這話無意于火上澆油,顧夕照擡手就重重地戳在了她額上的大包上,聽到趙三思咬着唇發出一陣悶哼,她又氣又心疼,但更多的是恨鐵不成鋼的惱,不是惱趙三思,而是惱她自己。

趙三思懵懂,不知風月。但她懂,懂自己對這皇太弟這越來越不舍的憐惜的背後有着什麽暗生的情愫。就是因為懂,所以才越發惱自己這壓抑不住的心疼。

顧夕照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別過臉不再看趙三思,沉着臉吩咐蟬兒去拿藥油來給人塗上,然後憋着一股悶氣徑直往外走了。

李忠賢這會已經收拾好情緒,候在外頭,見着顧夕照出來了,趕緊湊上去小聲道:“娘娘,殿下可是好些了?宗室的貴親、大臣都已經進宮來了。”

顧夕照斂了神色,朝裏看了一眼,“殿下年幼,又是個性情中人,情緒外露些,宗親和朝臣也能體諒,且會覺得殿下與大行皇帝兄弟情深,無妨,公公去安排就是。”

李忠賢點了點頭,顧夕照頓了下,又朝他低聲道:“皇上……他走之前,遺诏可是交給誰了?”

趙瑾做事謹慎,雖然趙三思這事倉促了些,但為了讓這個沒有名正言順長大的皇弟能名正言順的登基,往後沒有诟病的地方,這些定是早就準備妥了的。

“皇上不曾把東西交給誰,而是連同玉玺放在龍榻的暗格裏。”李忠賢眼睛又有些微微發澀,扯着袖子擦了擦眼淚,“如今王公大臣都在,可要去宣讀诏書?”

“這是自然。雖然宮中上下都知皇上是要将這江山托付給殿下的,但總有些有心人想趁機攪渾水。如今既然貴親和百官都在外候着了,快命人去宣讀诏書。”

李忠賢躬身應下了,餘光見到趙三思出來了,又忙側身同她行了禮,見她哭得眼睛紅,鼻子也紅,跟個沒斷奶的小娃娃似的,暗恨這個皇太弟不争氣,但念及到短命的趙瑾,又能體諒幾分,語氣又緩了下來,“殿下,內務和禮部已經在準備鹵薄和大駕,欽天監已經測出了吉時,末時一刻是吉時,大行皇帝……入殓,到時忙着。您今早過來地匆忙,可要先去用些膳食?”

“我吃不……”

“公公去安排吧。”不等趙三思說完,顧夕照揚聲搶了她的話,也沒偏眼去看人。

李忠賢頓了頓,見趙三思抿着唇沒有說話,應了顧夕照的吩咐就躬身退下去安排了。

按照規矩,大行皇帝晏駕之後,先要擇吉時入殓,将棺木擡放至明乾宮正殿,嗣皇帝守靈,還要不斷地舉行法事和各種吊唁,再擇吉日出殡。

而在此期間,嗣皇帝不僅要替大行皇帝守靈,因國不可一日無君,還要配合禮部準備登基大典,登基大典不能過早,但也不能過晚,不出岔子的話,多是在大行皇帝駕崩三日後,等禮部和內務府的準備就緒後,禮部尚書奏請繼位。

換句話說,接下來的日子,這位瘦瘦小小的皇太弟只會一日忙過一日,若今日就身子垮了,只怕是無端起禍亂。

李忠賢走後,顧夕照在原地停了一下,随即吩咐珠兒扶着她回宮,趙瑾死了,後宮勢必會亂成一鍋粥,別的她幫不上,但後宮的幺蛾子,她在離開前要為這個小皇子掃幹淨了。

“貴妃……”見她要走,趙三思下意識地出聲叫住了她。

顧夕照沒有回頭,但踏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背着她道:“往後殿下要聽話些,切不可再憑着性子胡鬧,如今宮裏宮外,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瞧着你。該用膳時要好好用膳,該歇息時要好好歇息,你是大昭未來的天,你要撐住……”

趙三思捂住耳朵搖頭,她不要聽這些話,這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告別,“我都聽貴妃的,貴妃不要走……”

顧夕照閉了閉眼,抿緊唇,隔了片刻,才回頭,明明只有幾步遠,看過去的眼神卻遙遙,“那日你高熱不退,夢裏把我錯認為你母妃。可是,殿下,臣妾不是您的母妃瑤妃。”

趙三思動了動唇,可半天也不知道說什麽,顧夕照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同這個小皇子說這個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聽這個小皇子如何說,但她的沉默,她還是無可抑制地生出了一股失落。

良久,她突然低頭笑了一下,似在對趙三思說,又似在自言自語,“我是你皇兄的寵妃,夕貴妃。”

說罷,她又福了福身子,轉身朝外走去,趙三思站在原地,目送她遠走,那越來越淡的素色背影,仿佛正一點點走進她心裏某處迷霧沉沉的未知區域,她似乎懂了些什麽,但要去捉摸時,卻又像什麽都不懂。

就在她發愣時,花容過來了,“殿下,膳食已經準備好了。”

情緒這般大起大落,哪有吃東西的胃口,但一想到那位夕貴妃的話,趙三思頓了一下,又點頭應了下來,跟着花容去偏殿用膳。

天子崩,是國喪,從上到下,都要齋戒。即便她作為儲君,這幾日也吃不到肉腥,準備的膳食也就是一碗清粥還一碟腌菜。

“殿下咬牙用些,如今……也只能備這些東西。這些日子您要日夜操勞,若是不用些東西,怕是撐不住。貴妃就是擔心您撐不住,才做主讓李公公準備的。”見趙三思遲遲不下嘴,花容忙小聲勸道。

趙三思搖了搖頭,端着粥碗喝了一口,她一個旮旯裏長大的皇子,并不是挑食的人。

“花容,貴妃說我将來也會是像皇兄一樣的明君,你也信嗎?”

花容沒想到她突然會這般問,頓了一下,忙躬身應道:“奴婢自然是信的,貴妃娘娘向來是個有眼光的人。”

趙三思卻是不信的,她一個連奏折都看不懂的人,如何會成為她皇兄那樣厲害的人?若是她能同皇兄那般厲害,貴妃也就不會不要……

思及此,趙三思的心突然嘭地跳了一下,她攥了下手指,低頭把碗中剩下的粥一口喝了,“本宮也信,信自己将來定是一個明君。”

只要貴妃說的,她都信。

花容在一旁瞧着她眉眼裏的亮色,雖不知突然發生了什麽,但打從心裏開心,皇太弟是這般有抱負的人,“殿下定是會的。”

用過膳後不久,去外面料理事務的李忠賢突然匆匆趕了過來,見趙三思身邊還有其他宮人在場,猶豫了一下,才低頭複命:“殿下,大行皇帝的傳位遺诏已經宣讀了,但……”

“嗯?”趙三思瞧着他避諱的眼神,明白過來,吩咐花容帶着人退下,等到偏殿的門合上了才道:“但是如何?”

“皇上的暗格裏藏了兩份遺诏,一份是傳位與您的,還有一份是……是……”李忠賢騰地就跪了下來,“等出殡時,讓……讓貴妃娘娘陪葬的……”

偏殿頓時安靜地只剩李忠賢的小聲抽泣,好片刻,趙三思才一把将桌子上還未來得及撤下的碗筷掃到地下,雙目赤紅,“騙子,皇兄是個大騙子……”

“殿下,那現在如何是好?”

趙三思渾身發抖,手指掐到手心,許久才道:“那份遺诏現如今在哪裏?”

李忠賢顫顫巍巍地将遺诏從自己懷中掏出來,“皇上定是病糊塗了,不可能下這樣的遺诏的……”

趙三思打開诏書,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前面那些花腔的東西她看不懂,也不屑去看,只落在了後面的那幾句話上:“……夕貴妃顧氏與朕感情甚篤,後宮妃嫔無人能比,若朕榮登極樂,定是放不下夕貴妃,後宮妃位以下妃嫔皆可出宮伴青燈,亦可守陵,未寵幸過的,可以選擇歸鄉。唯有夕貴妃,朕要與其生死相伴……”

诏書上的筆跡是誰的,趙三思認不出來,但上面蓋的正是皇上的大印,可見不是作假。

趙三思仰頭,捏緊了手裏的诏書,“今日這遺诏的事,還有誰知曉?”

“老奴一時失察,诏書是丞相和太傅一同取的,如今……已是王公大臣都知曉……殿下……”

趙三思閉了閉眼,将手中的诏書甩在地上,踩了兩腳,“皇兄說了,讓我繼位,整個大昭都是我的,我不許貴妃死,誰都不能讓她死……”

“殿下……”李忠賢跟在趙瑾身邊這麽多年,雖知這诏書是真的,但他知曉以趙瑾的為人,定是不會下這般決定,且……除卻他感念這位夕貴妃這樣的私心在,更重要的是,幼主純良任性,只有這位夕貴妃才能壓住人,他怕人一死,這位幼主……“如今百官皆知,貴妃……”

趙三思跪在地上,又看着地上的那份遺诏,許久之後才垂頭,“夕貴妃與本宮有染,背叛了皇兄,這樣失德的後妃不配給皇兄陪葬。李公公,傳令下去,立即派人收了夕貴妃的玉蝶,撤了一切貴妃份例安排,遷去雲陽宮。”

李忠賢完全懵了,回過神來大驚:“殿下,不可……”

“有何不可?”趙三思想把将遺诏撕了,但還是忍了下來,“本宮會自行去皇兄面前謝罪,但絕不會讓品行不端的夕貴妃污了皇兄的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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